第46章
第二天安琪很痛快地下樓吃飯,看起來心情不錯。
「我看見你出去晨跑了,」她說,「雖然十分鐘就回來,但樣子還真帥。」
我只裝做沒聽見——這傢伙,到底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今晚我們就離開這個國家,」默默吃了一會兒,我開口說,「有沒有什麼一定要帶的,我讓人去取。」
「沒有,」安琪毫無在乎地回答,「我這些年就把自己剩下來了,其它什麼也沒攢下。」
我繼續吃飯,安琪忽然又問:
「我們要去哪裡?」
「一個叫糖果屋的地方。」我很含混地回答。
安琪極其不屑地「哧」了一聲:
「真俗的名字,難道是童話世界裡那種到處都是糖果的小房子?」
我面無表情:
「我有一隻叫『糖果』的哈士奇葬在那裡,和真正的糖果沒有任何關係。」
安琪輕輕咳了一下,嘴裡小聲嘟囔:
「這名字起得還真是有個性!」
我再次裝做沒聽見。
好吧,這一次,我就當她是在誇我了。
到了晚上,一切基本準備就緒,安琪縮在沙發裡玩著指甲,突然就說:
「喂,你不會找個地方把我賣了吧?」
我最後一次檢查證件,淡淡道:「這個建議我會考慮。」
安琪撇撇嘴,正想再說什麼,李快速走進來,在我耳邊低聲說:
「先生,剛剛得到消息,林肯?克羅采出事了。」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抬頭看他:
「出什麼事?」
「他去湄佔與當地的猛虎組織交易,結果對方突然把他扣留下來,還拿出證據說他是警方的臥底。」
我暗暗咒罵了一聲,隨即想起他昨天說的話——安琪跟著你,總比留在我這裡要安全些。
難道那時,他就有所察覺了麼?
那為什麼還要繼續做下去呢?
真是個執著的笨蛋!
「林肯出事了?」一旁的安琪似乎聽到些,插嘴問。
我沒有回答,卻聽安琪又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那我們還走不走?」
失望和厭惡一下子就湧了上來——林肯照顧安琪數月之餘,幾乎一切任其所願,可是這個傢伙,卻在知道林肯出事後仍只關心自己離開與否。
安琪明顯瑟縮了一下,喃喃地道:「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儘量壓低怒火,扭過頭不再看她。
「你是不是討厭我了?」安琪揚高了聲音,「我就知道是這樣,還說要照顧我,都是騙人的,這世界根本沒一個人真心關心我,唯一的姐姐,還早早就死了……」
聽到她的控訴,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她的姐姐,是因為我才死的,不然的話,羅絲一定早就找到了安琪,好好地愛護她,教育她,而不是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安琪一定也很孤單——小小年紀就被親人送給人做玩物,只寵了幾個月又被轉手送掉,然後顛沛流離從泰國到柬埔寨再回到泰國,好的時候能傍個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哥,不好的時候,只能靠出賣肉體為生,其中的艱辛,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夠知道。
因為這樣的經歷,才使她對人情看得如此溥涼吧。
我找到她,還是太遲了。
回過頭,看到安琪正脆弱地抱著雙肩,微微有些發抖,樣子極是可憐。
「算了,」我心軟道,「我沒有討厭你……」
「真的?」安琪扁了扁嘴,小心地打量著我,「你不會扔下我不管吧。」
「不會。」我嘆了口氣,這時有人進來詢問,出發時間已到,是否起程。
我撫著額頭,第一次感覺這樣的難以決斷。
如今的時機正是千載難逢——暗夜之箭內部爭鬥不止,沒有時間顧及其它;埃裡克病情雖緩,但目前局勢根本不允許他離開歐洲總部;至於吉布森,6個月的賭期未滿,又要緊密關注時局動盪,自然也無暇插手我的事。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去糖果屋找菲兒、意外死亡、整容……以及,平靜的生活。
真的要為林肯,打亂這全盤的計劃麼?
大廳裡氣氛壓抑,我重新從包裡拿出筆記本,快速進入海因萊因秘密情報系統,調出猛虎組織的詳細資料。
二十分鐘後,我對李說:
「通知海因萊因在這裡的臨時主事,讓他馬上與我聯繫,另外,告訴外面,所有行動暫停,隨時待命。」
李拿出手機到一旁打電話,我合上筆記本,看向安琪:
「你……」
「我要和你一起!」安琪急匆匆地打斷我,「別想就這麼扔下我不管。」
默默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我並沒有拒絕。
對於林肯,我也只能盡力一試,無論事情最終成功與否,我都會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所以,安琪,如果你真的不想先走的話,就和我一起吧。
乘坐海因萊因安排的私人飛機到達湄佔時天仍未亮,來不及休息,就帶了李及另外四人,按照提前與猛虎組織的約定,進入密林與其首腦巴頌會面。
猛虎是泰國最大的游擊組織,雖然實力無法與軍方背景的素蓬相比,但也著實不可小覦。它的首領巴頌是個三十六歲的高高壯壯的男人,常年的陽光暴曬讓他的皮膚黑得發亮,四方臉,濃眉大眼,蓄著短鬍鬚,身穿迷彩野戰服,看起來很是直爽豪放。
沒有拐彎抹腳,我直接說明要人的來意,理由是早就準備好的——林肯?克羅采這個深藏多年的警方臥底讓海因萊因顏面無存,希望猛虎組織能給個挽回的機會,讓我們帶人回去,親自按幫規處置。當然,海因萊因也絕不會讓猛虎吃虧,從今以後海因萊因的泰國市場將與猛虎全面合作,猛虎提成利潤的百分之二十。
巴頌很有耐心地聽完,才道:
「說實話,條件非常誘人,」他遺憾地搖著頭,「如果不是素蓬也想要人,我一定答應你。」
「素蓬?」我只覺哭笑不得。
怪不得進門之前巴頌就命人將我們所有人的通訊器材都搜了去,原來就是要預防與對方碰面直接調集人馬火拚啊。
「他的助手辛坤就等在另一間帳篷裡,」巴頌解釋道,「雖然給出的條件遠不如海因萊因財大氣粗,但也不能不給面子。」
我思索了一會兒,才簡潔地說:
「百分之三十。」
巴頌摘下帽子甩到桌上,不停地撓頭:
「這可真TMD讓人心癢癢。」
他手叉著腰走了幾圈,突然停下來:
「這樣吧,我不偏不向,讓你們公平競爭——你敢不敢見辛坤?」
心足足涼了一半,可表面上卻是答道:「有何不敢?」
「痛快!」巴頌哈哈大笑,轉頭命令他的衛兵:「把辛坤請來這裡——還有,把我的酒全搬上來!」
辛坤進來一看到我,臉色立即就變了。
「帕特里克?奧爾迪斯?……想不到你竟然在這裡!」
「你們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巴頌笑道,「今天在這兒是又對上了,我也不管你們都什麼來頭,就按我這兒的老規矩,誰喝倒我,我就服誰!」
辛坤臉色更加難看,話中已有了譏諷的味道:
「巴頌,你要是誰都不想給自己留著就直說——就你那千杯不醉的量,誰能把你喝倒?」
「那辛坤老弟是要主動棄權了,」巴頌臉一沉,「到時候可別怪我沒給素蓬面子。」
辛坤咬了咬牙,倒底還是冷著臉過來坐下,巴頌立即重新露出笑臉,「上酒上酒!」他興奮地搓著手,見我們都沒什麼表情,便又笑道:
「把那傢伙帶上來,他奶奶的讓大夥兒也都有點激情!——今兒個這香餑餑就誰贏歸誰,老子說話算話。」
林肯被縛著手腳帶進來的時候,寬大桌面的中部已密密麻麻擺滿高腳小酒杯,其中液體紅的黃的白的綠的藍的五光十色,也分不清倒底都是些什麼酒。
「你們想怎麼喝?」巴頌分別看了我和辛坤一眼,最後問我,「你是遠道來的客人,你說的算。」
我微微笑了笑,讓人拿來空冰桶,把桌面所有酒都倒進去,酒一經綜合,立即掀起巨烈沸騰的氣泡,我讓人重新裝入酒杯,一人面前擺了三十個。
「速戰速決吧。」我說,「每輪十個。」
「好,有個性!」巴頌一拍桌子,率先拿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就倒了進去。
「真夠勁,」他發出「嘶」的一聲,笑著看我和辛坤,「你們也開動吧。」
酒一進入喉嚨,就像燃燒的火球一路向下落入胃裡,熱辣辣地的感覺沖上眼角鼻腔,頭皮一陣發麻。
辛坤彎著腰一陣猛咳,再抬頭時,臉上已然一片通紅,眼角湧出了淚水。
巴頌面前已有了四五個空杯,卻依舊是面不改色。
我終於相信,他其實是不想把林肯交給任何人的。
酒杯不大,所盛液體自然有限,不到兩分鐘,我和巴頌面前就擺滿空空的一小排。
辛坤也喝了大半,見我們都停下來等他,一咬牙,將剩下的幾杯也灌了下去。
「好酒量!」巴頌笑著環視了一圈,「繼續!」
於是再次端起酒杯仰頭喝下——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有灼燒的感覺了,對我來說,不過是機械地重複吞嚥的動作。
放下第十個空杯時,巴頌也剛好同時結束,辛坤這次沒有跟上我們的速度,他只喝了兩杯,就毫無預兆地「撲通」一聲滑摔到桌子下面,被人扶起來時,竟仍是瞪著眼睛說:「沒事……我……還能喝!」
辛坤踉踉蹌蹌地推開身邊的人想要坐回座位上,可惜,高濃度的酒精已快速而猖獗地在這個人身上發揮了效力,他的身子一歪,幾乎又摔倒在地。
巴頌面無表情地讓人將辛坤扶出去,才對我說:
「想不到,你的酒量還不錯。」
我並不謙虛:「還好。」
巴頌點了點頭,他揚起濃眉,拿起酒杯遙遙相敬。
很快第三輪也結束了,我閉著眼,只覺手指冰冷,麻痺的感覺湧向四肢,身體很輕,似乎只要放鬆下來,就可以飄浮到空中。
「還要繼續麼?」巴頌的聲音依舊沉穩。
「為什麼不呢?」我睜開眼,對一旁倒酒的衛兵說,「換大杯。」
十個半斤裝的杯子在眼前一字排開,連巴頌這樣的老酒鬼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原來奧爾迪斯先生這次是專門來找我拼酒的。」他並不急著喝,反而在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穩。
「若是連海因萊因本地市場三成的利潤都無法使你動心,我也唯有出此下策。」我淡淡道,「聽聞你曾許諾,只要能在酒桌上贏了你,你便任其所願,不知這是不是真的。」
巴頌冷笑:「是真的又能怎樣,你以為你真能喝得倒我?」
「我既然敢親自前來,又怎會沒有把握?」我微笑道,「只希望你能遵守諾言,不要到時借醉不肯承認。」
巴頌大笑起來:
「好,有膽量!」他扭轉頭對一旁的副手說,「我今天要真被喝倒了,就讓他帶人走,誰TMD敢毀老子名聲老子擰掉誰的腦袋!」
「如此就多謝了,」我拿起一隻杯子,「先乾為敬。」
一仰頭就倒了下去,胃強烈收縮著抗議這種暴力行徑,可我卻是選擇直接無視。
對面的巴頌自然不甘示弱,於是我們較著勁,一杯接一杯地把酒往肚子裡倒。
漸漸地,連簡單的吞嚥都是一種痛苦了,液體就頂在喉嚨處,不肯讓出地方再接納它的同類。
我扔下第六個空杯子,強忍著將不斷湧上來的液體壓了回去。
這時巴頌也正在喝第六杯,他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不斷有酒水從杯壁溢出,順著脖頸淌下打濕他的衣襟。
杯中酒一點點減少,最後,巴頌摔下空杯,抬起胳膊胡亂地抹了下嘴,大著舌頭道:
「怎麼停下來了?不行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只隨手拿起一隻還滿的杯子,張開嘴就往肚子裡倒。
終於,面前橫七豎八的只剩下空杯,我緊緊抓住桌沿,才沒讓自己倒下去。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聲,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模糊。
巴頌的聲音忽遠忽近:
「你還真是……不要命……」
我眯起眼,好半天才看清他正直直盯著我,面前還有兩個滿杯。
一切東西都在旋轉,我深深呼吸,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人……你帶走……」巴頌的聲音又飄了過來,他擺了擺手,向後仰靠在椅子裡,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
我很想站起來,可是全身沒有一個零件肯從命令,這時有人將手穿過我的腋下,把我從椅子裡扶起來。
「先生,我們走吧。」很輕柔的聲音,恍惚間,我想到了齊格。
突然感覺很安心。
齊格,原來你並沒有離開。
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齊格……」輕輕叫出他的名字,卻感覺那本來極為堅定的雙手微微一顫,抬起頭認真去看,才發現自己幾乎全身都靠在李身上,正被他半拖半扶著向外走。
原來,我是真的喝醉了。
怎麼會忘了呢?
齊格已經死了。
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猛虎的人果然很重信用,沒有阻攔我們將林肯帶走。幾乎是被架著回到停車的地方,才看到在那裡同時等候出發的,還有辛坤一行人。
辛坤依舊醉著,他坐在樹蔭下,衣襟大開,嘴裡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說什麼。看到我和林肯,突然指著我開口大罵:「臭小子,這回要是讓你活著出泰國,老子就給你當孫子!」
很想不理他直接離開,可是還沒上車,胸口突然一陣煩悶,根本來不及反映,胃裡翻滾的液體就一起湧了出來。
這一次我是毫無形象地吐得天昏地暗,只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一起嘔出來,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冷汗不停地流下來,身體顫抖著,若不是有兩個人拉著,我想自己早就跪倒在草地上。
意識逐漸模糊,隱約間聽到身邊人一聲驚呼,用力爭開眼,才看見青青綠草間,竟有小片的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