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沒有死。
海水將我推回岸。凍醒的時候,我以為是在深夜,便坐在沙灘上等待天明,卻慢慢記起,原來是眼睛已經看不見。
這兩年來也並無波折,在不知面目的好心路人相助之下找到謀生的工作,就這麼一直活下來。
收留我的是一所仿古的私人馬場,而我的工作,只是穿著仿古制服俯在地下充當馬蹬。每當場主舉辦盛筵,便有眾多城裡的名嬡雅士前來捧場,享用昔日歐陸王公貴族式的奢華。
但大部份時間,這裡鮮少有客。
所以還算是十分平靜的生活著。
也漸漸習慣了黑暗,活著便是如此,明與暗,原來並無分別。
生與死亦是。
然而一切怎可就此平靜與結束。
當他們的談笑聲闖入耳膜,我俯在地上,好似身墮僵夢。原以為早已經忘記,這麼多年。
然而少年的恐懼卻如同深刻入靈魂。
馬鞭一樣的東西忽然伸過來挑起我深深埋低的臉。
「袁因?」
我默默扭過頭。
穿著滑稽如小丑般的制服爬在馬旁的我,生了繭的手掌和膝蓋。已不再是漂亮可口惹人戲弄的美麗少年。
「阿遠,看看這個。」頭髮被人抓在手裡,強迫我抬起頭,大概有手指在我面前劃過。「看來又是孟大少始亂終棄,嘖嘖,好慘,怎麼連眼睛也好像瞎掉?」
「算了,阿擎上馬啦,我的速龍要和你的神勇福將比試比試。」陳明遠的聲音。
杜擎玩笑似的踩著我的背,跳上了馬。
「孟廷今天也在啊,剛剛在宴廳裡遇到,和那個姓舒的在一起。」
大概杜擎剛剛那一腳踩得太重,忽然胃部隱隱地開始痛。我努力壓抑著反嘔上來的苦澀,然而已有液體湧進口裡。
卻聽到這時有人牽馬過來。
「我的這一匹Rorydan看來怎樣?據說是澳大利亞純血馬。」
「我們很久沒騎馬了,舒。」
「是啊。」
冷汗已經濕了額頭,一陣一陣的眩暈感,我默默忍耐著,因為不能讓管事看到我在吐血。
然而當舒揚踏在我背上,我卻再無力支撐,虛脫般的癱倒。臉亦跌落在沙塵裡,這樣苦澀。
「舒,你怎樣?」
「好痛,大概是扭到了。」舒揚也因我摔在地上。
「搞什麼鬼?!」來不及躲避,已被他掀起肩膀,我慌張中徒勞的伸手去遮自己的臉。
他的香水味淡淡地撲面而來,卻無可躲避。
一瞬間恍惚時間也靜止。
我的心跳也似停住,我知道我的臉,有多麼蒼白。
然而他卻慢慢鬆了手。
或是我的錯覺,他的手,恍惚也有遲疑。
然而終如陌路那樣。
管事趕過來,不斷向舒揚和孟廷道歉,「阿因,還不向貴客道歉?」
我用衣袖悄悄抹去嘴角滲露的血跡。
對著舒的方向低頭:「先生,對不起。」
心裡一片空落。
胃一直隱隱地疼,終於捱到了收工的時間。我輕輕摁住痛的地方,沿著牆走回寢室。剛剛在管事面前忍得太辛苦,但我仍感激他肯繼續收留我。
因為眼盲,所以沒有同事願意與我合住。管事安排我住在馬欄旁的雜物間裡。在雜物間的後部隔出一點地方,放一張床。極簡陋,但我可以不再煩擾他人。
鑰匙未插進鎖孔,單薄的木條門卻一推而開。大概是早上自己又忘記鎖門吧。
室內無窗亦無燈,撲鼻是潮濕的霉味。但因為眼睛看不見,一切反而變得簡單。
我摸索著脫下制服,將手伸到背部為自己粗略的按摩。剛剛開始這份工作的時候,背總是痠痛難忍,當時還以為慢慢就好,誰知原來會越來越痛。
我想走到床邊去拿用來按摩的紅花油。
忽然間我感覺到,空氣裡似乎有些不同,慢慢地伸出手摸索,卻觸到了柔軟而溫暖的東西。
我靜下來,我知道這或許是我的錯覺。
然而我仍然不禁再伸手,輕輕摸索著,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臉龐的輪廓。
孟廷。
他竟又闖入我的夢裡來,我的秘不可告人的混亂的夢,我賴以日復一日活下去的可笑的夢。我苦苦支撐下去,只為了每夜每夜可以安靜的蜷在舊棉被裡入夢。
在夢裡,他溫柔地擁抱著我。
不再恨不再嫌惡。
或許那並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誰。但他愛他,像童話裡的王子愛上公主,他從不讓他疼、讓他難過、讓他孤獨害怕。那一定是個公主,美麗無暇的異性生物。
而不是我。
我掙出他靠過來的懷抱,慢慢跪低,跪在他身前。
「孟廷,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