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倚在窗邊,不知不覺沈睡。
海隔著層玻璃,好似伸手可觸,卻全無生息。
唯有我的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週或數月,於我沒有分別。
有時醒在夜裡,爬上冰涼的雲石窗檯,沒有邊界的黑暗裡只有我小小的身影,頭髮漸漸變長,那影也變得越來越陌生。在有著回音的空蕩囚室裡低低哭泣,我已忘記了為何而流淚,我已忘了悲傷,忘了我曾是櫥窗里路過的鮮活少年。
有時醒在午後,床墊旁仍然是昨天杜擎送來的未曾開啟的飯盒。四麵灰暗沈寂的水泥牆壁,在日光中圍禁著我。多麼希望能變成童話裡的泡沫,再也不要害怕,再也不要哭。
門匙轉動的聲音,很輕微,但我仍然驚醒。未睜眼也未動,雖然我知道,將來的痛楚與羞辱。
但腳上的鎖鏈叮叮抖動。
有雙手抱住我。將我從窗檯上抱下來。這樣被抱著轉身的感覺,有些頭暈。我緊緊閉著眼,等待下一刻他將我狠狠拋在地上,開始粗暴的事。
但沒有。他只是坐下來,將我放在膝上。
「為什麼瘦了這麼多,因因。」 他的臉貼過來,貼在我頸窩,熱熱的呼吸,撲在我耳邊。
「為什麼不肯吃東西。」 輕輕地摩挲,問著,又好像並不要我回答。
「為什麼要割腕……這樣瘦的小東西,居然可以流那麼多血……我以為因因會死掉……好怕因因會死掉……」 他收緊手臂,緊緊抱著我,忽然不再說話,臉那麼靜靜地,埋在我懷裡。
悄悄張眼,日光白熾如不真實。
許久許久,他才抬起頭,大男孩飛揚的臉上,竟有了些許的不同。
那或許是成長的痕跡。因為什麼,某日孩童會忽然長大,忽然明白,忽然嘆息。
我希望我會死掉,但是成長仍在繼續,如病毒那樣不可抑制。褲管漸漸變短,露出細細的腳踝來。
「你醒了?我帶了因因愛吃的紫菜粥,要不要吃?」孟廷打開帶來的食盒。
其實並不是愛吃,那天在日式餐廳,我吃不慣壽司魚片,便一直喝紫菜粥。
讓**在他身上,手臂環住我的虛弱。舀了滿滿一匙仍然溫熱的米粥,喂給我。
「我要走了, 因因。」
「會很久,不能再來看你。家人要我去唸書……還要我交女朋友…..之後,可能還要結婚什麼的吧。」
「……那天你嚇壞了鍾點女傭,她就打電話給我媽我爸,他們就跑回來……」
「他們不愛我,為什麼還要管我……」已經接近成人的臉,仍偶爾露出孩子的迷茫。
「我不能再喜歡因因了……」
他放下食盒,靠過來,親吻我。
又輕又淺的吻。
失去了暴烈的動作反而顯得笨拙。像初吻的孩子那樣笨拙。
彷彿我不是因因,他不是孟廷。
而我不能明白他的哀傷。就如我從不明白,他的憤怒。
開始解我的衣扣。我說不清是怕還是不怕,害羞還是不再害羞,只是不掙扎。從何時開始,我已忘了掙扎?
「以後要好好吃東西」,他的手指撫摸我的肩胛。
只是將完全赤裸的我摟在懷裡,並沒有更多的動作。
「那時只是與阿擎他們開開玩笑。……可是我喜歡你了, 因因……」
「……是不是從第一次,就已經被因因迷住……真該死。」這麼喃喃著,他又揉著我的發。我不認得這樣的孟廷。
喜歡還是不喜歡,是我不適應的陌生字眼。
被擁抱著的陌生感覺,心內只有茫然。
然而片刻過後,又好像困惑全部不見。他看著我的目光,在凝視的過程中,慢慢地由熱,轉成熟悉的冰冷。
輕輕摩挲的指尖離開我的眉和眼,也不再說話。
取出袋裡的新毛衣,為我套上。還有新的長褲和鞋子。
我的虛弱令我無法不任由他擺佈。虛弱的不只是傷未癒的身體,還有少年的空洞的心。眼睛一直望向窗外,那片灰藍的海,心如無盡海水般茫茫。他的親吻,他的冷漠,他的絕決。
「已經拜託了阿擎和阿遠照顧因因。」將一張銀行卡放進我的衣袋,「以後每個月他們都會轉些錢到這張卡上,因因記得收好。」
「放了我, 孟廷……」 我哭泣。
孟廷卻沈默。取出自己的手帕,一圈一圈纏在鎖鏈的銬環上,繫緊,手掌握住著我被鐵銬磨傷的腳裸。
並不回應我的哀求。
不知多久,他放開手。我聽到門在身後輕輕閉合。
很久沒見到阿生。
路過的時候上樓去看,窄窄的唐樓,污糟的樓梯,一地的亂紙和垃圾,積了厚厚鏽泥的防盜鐵閘鎖住了旅館的入口。
樓下的「幸福旅館」的招牌仍在,入夜卻不再亮燈。
問了隔壁雜貨鋪的阿婆,才知阿生的妻子患病入院,旅館已轉手他人。
不過半個月而已。再見阿生已是滿面憔悴,他從病床邊的椅上惶然站起,笑裡卻已是淒然。病床上年輕蒼白的女子,臉上卻洋溢著被呵護的溫柔表情,扶著丈夫的手臂坐起身,「你是小因吧?阿生有提到你呢。」
拿起矮櫃上的紅蘋果塞進我手裡。那樣溫柔細弱的笑臉,襯著阿生的堅實臂膀。
告別時阿生送出來,「珍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病,還等著月底可以出院……我答應過她夏天來了會帶她去荷包島潛水……」
抹了抹臉,苦笑,眼裡卻仍然滲出淚來。
「全部的積蓄都用來買下小旅館,又借了一些錢投進去,準備好好經營一下…….現在急著轉手,反而賠了好多。阿珍的手術費也還差二十幾萬。」
「我不知應該怎麼辦,小因。」
黃昏的街頭,春風漸近,我不忍見的男兒淚。
阿生握住我,寬大的男人的手掌卻傳達著無助和烈痛,他的淚滴在我手上。
「阿生,手術費的事,或許……我可以想想辦法。」
根據郵寄的帳單找到孟廷所在的醫院。我找到孟廷的主治醫生,說明來意。
他望著我的眼神,是醫生的一貫的冷靜,「不需要再考慮一下嗎?袁先生,這是很嚴重的決定……並且,眼角膜交易,迄今亦屬違法。」
「拜託您,我很需要這筆錢……而且,我知道自己身患絕症……所以,才有這樣的決定。」
並非說慌,近來胃痛越來越嚴重,一直在吃的止痛藥也幾乎失效,晚上會痛到難以入眠。因為擔心打擾同住的室友而不得不咬著被子忍耐。
我似乎已經迫不及待,等待著結局的到來。
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忽然平靜下來。
辭掉了郵差的工作。也沒什麼可以告別。
手術之前,我悄悄去看孟廷。隔著深切治療室的玻璃窗,他睡得很沉靜。
我記得他的臉,永遠記得。
與醫生簽定的合約裡,我唯一的條件,是隱匿我的身份與姓名。
不再有任何糾纏。
面對他,已無愛無恨。
想起阿生當日的笑臉。無影燈下,手術布罩下來,合上眼,即是黑暗。
想我這一生,永遠無法擁有那樣燦爛無憂的笑。但是我要讓阿生,繼續著他的幸福。
數日之後,我終於可以出院。
因為身體稍有虛弱,恢復的時間已經推遲。
我知道孟廷已先於我拆除紗布,手術十分成功,他只需等待著日益清晰還原的世界。
而我已不再需要等待。假使我曾經等待過自由。
已經拜託醫生將孟家支付的錢轉匯給阿生。
醫生的便車將我送出醫院。
在人車熙攘的大巴站坐了很久,直到人潮消退,溫暖的日光漸漸從臉上移到腳邊,換成了清涼的夜風。
登上未班車,我才記起將導盲杖遺落在車站。
空蕩的車廂裡大概唯我一個乘客,在夜裡緩行卻顛簸。
經過的每個車站,亦無人上落。
我想問下一站是哪裡,司機卻答,「終點站到了,要不要下車?」
摸索著下車,腳步未穩,身後大巴已關門駛離。四周如世界盡頭般的安靜,以及黑暗。
海似在不遠處,浪聲細捲入耳,如此真切。
是否被囚禁時的無聲海岸。
數年恍若一瞬。我是終於逃出鐵窗的傷痕纍纍的少年。在夢裡無數次奔逃在赤足的海灘,乞求在日出前結束一切。
細軟的沙灘令我在黑暗裡不再舉足無措。
海水越來越涼。
從不知道原來我這樣渴望著,溫暖的擁抱。這具孤單褪色的身體,一直在渴望著擁抱,渴望有人聽見我的哭泣,渴望著不被拋棄。
在冰涼的海裡,飄浮過半生的記憶。
卻只有數張模糊的臉,還有,已經不覺傷痛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