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竹馬竹馬
我……死了嗎?
丁冉覺得身體一點點變輕,來自身下地面的承載也漸漸消失了,就這樣懸浮於虛空之中。眼睛、嘴巴、耳朵、手腳,都好似根本不存在一般,可他卻莫名地聽得到也看得到。
他看到雷霆殘忍地殺死了姐夫和姐姐,又殺了那些無辜的手下。最後那條眾人口中的瘋狗,終於做出了他一生中最瘋狂、最出人意料的事——舉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毫不遲疑扣動了扳機。
「你死了,我沒辦法繼續活著。」這是雷霆一生之中,最平淡也最真摯、最決絕卻最慘烈的情話。
其實丁冉早知道自己在雷霆心中的地位,他只是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雷霆獨斷而任性的愛,他不知道當一個男人愛上另一個男人,那條人世和天理都不容的路……該怎麼走下去。
如果從前,也像雷霆愛自己一樣大膽地去愛他,不抗拒每一個擁抱,不吝嗇每一句情話,不逃避每一次攜手人前的機會,一切,會有所不同嗎?雷霆還會變成如今這個暴虐成性、不擇手段、殺人不眨眼的狂徒嗎?還會將生命視如草芥般肆意踐踏嗎?
槍聲響起,全世界黯淡下來,越來越暗,終於,歸於一片漆黑的死寂。
好久,好久,彷彿過了一百年,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道光束,光影之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遙遙揮舞著手臂。他頭髮帶著天然的捲曲,顯得淘氣而倔強,黝黑的小臉兒被汗跡和污漬掩蓋住了原本的五官,衣服也皺巴成一團,只有笑容,無比的純真燦爛。他嗓門嘹喨地呼喊著:「瘦皮猴,來玩兒啊!瘦皮猴,來玩兒啊!瘦皮猴……」即便得不到回應,也依舊鍥而不捨地叫著。
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稱呼,已經消失多少年了?
「卷……捲毛狗……」丁冉情不自禁地動了下鞋尖,卻沒勇氣邁出去。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他身體中脫離而出,向著小小雷霆的方向,熱情奔去。那是六歲的自己,是對全世界充滿了恐懼與排斥、卻唯獨不害怕雷霆的小小丁冉。
二十年的一幕一幕,如傾注而下的隕石,一顆顆夾帶著熊熊烈焰,擊打著丁冉苦苦封閉起的記憶之城。
八九歲時的雷霆,是整條街排擠和唾棄的對象。他是個孤兒,養在同生會的善堂裡,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每日頂著一頭神氣的小捲毛,惹是生非、打架鬥毆,自得其樂著。那時他尚未生出寬厚的肩背、強壯的拳頭,卻有著一嘴利牙,打不過別人,就沖上去死死咬住,任人如何踢打也不松口,直到對方被咬得血肉模糊,跪地求饒。很快,他成了東三條大道上臭名昭著的瘋狗。
雷霆的爸爸,從前是丁爺手底下一員悍將,最輝煌的戰績,曾經一人單挑了對方幫派二十幾人,且全身而退。那個男人強壯而沉默,與雷霆一樣有著一頭捲曲的黑髮。他的妻子是個小巧溫柔的女人,有著一雙閃亮的大眼睛。這樣的一家,本來完美得令人嫉妒。
直到那次,幫會要暗殺一名政府要員,雷霆的爸爸抽中了帶字的簽。出門之前,他親吻了妻子和兒子,告訴他們自己一定會平安回來。妻子笑眯眯地說,下午要出門去見個老同學,之後會去菜場買新鮮的龍骨,煲湯給他喝。那個和順如水的女人,時時關切著她的丈夫,想著天氣燥熱,該滋潤一下才好。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埋伏在官員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一輛機車突然衝出,截停了對方的座駕,雷霆的爸爸從側面突進,兩邊夾擊,一陣亂槍掃射,擊斃了車裡所有人。當他打開車門去做最後確認時,卻赫然發現,自己的妻子與那名官員的太太一起坐在後座,身中數彈,早已死亡,手中還緊緊抓著一包花膠,那是晚上為他熬煮湯水的材料。
雷霆的爸爸就這樣瘋了,不知是天生有著嗜殺的基因,還是妻子的死亡刺激了他的神經。那天夜裡,他揣著搶和子彈,沖上東三條大道,見人就殺。幫會裡的弟兄,毫無防備之下死傷了數十人。最後,丁爺帶人將他逼進了一條巷子,並親手射殺了他。
對於雷霆,丁爺還算仁慈,帶回了善堂,由幫會撫養。可他身上,畢竟背負了許多無辜慘死之人的血債,而他的身體裡,也流淌著父親瘋狂而殘暴的血液。於是人們對他又恨又怕又厭惡。沒有哪家的孩子,願意跟他一起玩耍,沒有哪個大人,會對他噓寒問暖。就連丁爺,也因為自己曾親手殺死過他的父親,而對他一直有所忌憚。
後來,他盯上了丁冉,每天跟在丁冉屁股後頭,死皮賴臉地叫著:「嘿,那隻瘦皮猴,一起玩吧!」
並非丁冉對他有多好,也不是丁冉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因為,在所有的孩子裡面,只有丁冉不會在他走近時吐著口水咒罵:「呸,滾遠點,殺人魔的崽子!」
六歲的丁冉,是個有點自閉的小孩。除了父母,很少與人交流。他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神,固執地堅守著同樣的作息時間表,不肯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常常一個人跑到後巷,專注地盯著來往車輛的輪子,一看,就是一下午。
每當這時候,雷霆就會不請自來,晃悠到他身邊,自顧自地胡扯著:「瘦皮猴,你看那邊,螞蟻搬家了,你不知道吧,螞蟻搬家是要下雨了……瘦皮猴,昨晚看動畫片了嗎?幻影超人打敗了深海大魔王,不過他的能量用完了,也沉入了海底……瘦皮猴,聽說那邊那個路口,住著個沒頭的惡鬼,一到下雨天,就跑出來攔車子,說嗚嗚,我要回家……」
丁冉小心與他保持著五塊地磚的距離,不答話,也不看他。彷彿站立在旁邊的,是個隱形人。
這樣滑稽卻默契的局面,在一天傍晚被打破了。幾個半大小子,成群結隊簇擁著他們所謂的老大,呼呼喝喝從這條巷子經過,走到丁冉面前,見那個小不點兒全然沒有讓路的打算,自以為尊嚴受到了挑戰,一把將丁冉推開去。丁冉瘦瘦小小的一隻,被推得在地上滾了兩圈,坐起來愣愣看著這行人。小混混們以為他是不服氣,衝過去就要打。沒想到,幾步之外的雷霆嚎叫著撲了上來,不由分說動起手來。以他不要命的打法,色厲內荏、虛張聲勢的對手們,自是很快落荒而逃了。他自己的額頭也受了傷,豁開寸長的大口子,咕嚕咕嚕往外冒著血。
雷霆用髒手大咧咧抹去滿臉的血污,面向丁冉,綻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他很開心,他保護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雖然對方從沒承認過。
第二天,雷霆照例來到瞭望著車輪出神的丁冉身邊,這一次,丁冉沒有躲開,而是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外傷藥膏,擰開蓋子,用手指沾著,塗抹在雷霆依舊滲著血的傷口上。雷霆沒說什麼,他緊緊抿著嘴,極力忍了一陣,忽然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裡滾落下來。
丁冉愣了一下,低頭對著自己的沾著藥膏的手指尖輕聲自語:「疼嗎?還是輕點吧。」雷霆「哇」地放聲大哭。
那個下午,每個經過後巷的人,都會看到這樣一幕:一個八九歲髒兮兮的男孩,旁若無人痛哭著,而他對面,站著個比他更幼小的孩子,面色平靜地望著他,似在無聲安慰著。陽光照耀在兩個小人身上,反射著朦朧的金色光暈,那樣安詳而寧靜,彷彿是歲月之中,一幅筆觸簡潔卻情感真摯的畫卷,縱然經歷多少歲月磨礪,卻是歷久彌新。
雷霆哭夠了,信誓旦旦對丁冉說:「瘦皮猴,我雷霆沒有親人、沒有兄弟、也沒有朋友,從今以後,就你一個!不管什麼,就你一個!」
丁冉沉默著,沉默著,在雷霆快要絕望的時候,他鼓足勇氣抬了頭,看著雷霆的眼睛說:「我叫丁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