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7 天平兩端
這個世界,但凡遇到了父母與孩子耗上的難題,最終妥協的往往會是父母。不為別的,只因為在他身上傾注了太多心血,賦予了太多美好的期望,因為愛他,因為不捨,只好向他投降。
看到丁冉挺直著脊背足足跪了一夜,丁爺除了心疼之外,更有深深的無奈。在這個家裡,比固執,沒人比得過丁冉。他的反抗不算激烈,卻韌性十足,認準的事,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不回頭。如果此刻自己不出面制止,他會一直這樣跪下去,哪怕死在地上,也絕不會服軟。
丁爺藏在暗處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己的確不是個合格的爸爸,說起管教孩子,永遠都沒辦法真正嚴厲起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講育人之道,說什麼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錘煉敲打,不破不立。可是,擱在自己孩子身上,卻又捨不得其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和挫折了。
門口處輕咳一聲,先給兒子遞了個信號,這才四平八位走到身邊,故意壓低聲音,收斂情緒,淡淡命令道:「起來吧。」
丁冉眼神遲緩地移動過來,望瞭望居高臨下面色陰沉的義父,卻沒動。
「怎麼?這是在跟爸爸置氣嗎?」丁爺音量提高了一點,透著幾分長輩的威嚴。逼問之下,還透著小小的埋怨。
丁冉張了張嘴,唇角有些發乾,黏在一起,費了些力氣才發出聲音,嘶啞說道:「腿……麻了……」
丁爺那最後一點強撐的冰冷,在兒子可憐巴巴甚至有點祈求的目光中,被徹底拋諸腦後了。他裝模作樣地狠狠瞪了一眼,走過去托著肩膀和手臂將兒子扶起來,小心攙到沙發上放好,又坐到一側,將丁冉的小腿擱在自己的腿上,力道均勻地按摩起來。
地上濕涼,他又一動不肯動,兩隻膝蓋都已經淤血,又紅又腫。丁冉咬牙忍耐著,等待那種酸麻脹痛,如針刺般的感覺過去。
身體上的苦痛再難熬,腦子裡想著雷霆的種種,也就挺過去了。可是此刻,從他的角度抬頭望去,正看到丁爺認真呵護的側臉,縱然盛怒之下,依舊關懷備至,那眼角四周,積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兩鬢的發絲,也過早斑白了。丁冉感到,自己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猛地戳了一下,酸楚異常,眼眶發熱,趕緊皺了皺眉頭,將那種要流淚的衝動生生壓下去。
見兒子的雙腿漸漸有了知覺,丁爺鬆了一口氣,卻依舊不肯給出好臉色:「哼,你知錯了嗎?」
丁冉調開目光低下頭,聲音微顫:「乾爸,我錯了。」
「告訴我你的選擇!」聽見一句道歉,丁爺心中寬慰。卻不知兒子愧疚的源頭,並不是來自與雷霆的私情,而是出於對父親舐犢之愛的理解與回應。
「我……」丁冉沉吟片刻,重抬起頭,臉色蒼白而虛弱,卻無比堅定,「我不會離開雷霆——無論乾爸打算怎麼處置我!」
丁爺幾乎要被氣得眼冒金星了。好小子,果然是外柔內剛,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爸爸打算怎麼處置你?難道爸爸能殺了你?還是請醫生給你洗腦?或者是敲斷你的腿關進地牢?每天用鞭子抽打?
「唉……」丁爺放下家長的架子,語重心長念道:「阿冉吶,平心而論,爸爸這些年待你,和親生有什麼兩樣?」
丁冉沉默著,頭頸垂得更低。他怕濕潤的眼角被義父看見,難為情。
「別說你叫了我十年爸爸,哪怕就只做一天父子,我也要對你負責任。其實細想想,你變成這樣,爸爸也有責任。你呢,從小有煩惱就喜歡悶在心裡,也不懂得釋放、排解,是我關心不夠,瞭解不夠,才使你鑽了牛角尖,誤入歧途的。說不定,說不定爸爸多抽出點時間陪陪你,就不會這樣了……」
丁冉慌忙辯解:「乾爸,不是那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小時候,小時候,我小時候……」他情緒過於激動,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講起。
「阿冉,你若說你的感情是真的,爸爸也相信。但是你要知道,外面的人對同性戀這個字眼,可是抱著鄙夷和唾棄的態度。我這個當爸爸的,怎麼能容許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永遠在別人的指指點點裡過日子?」
丁冉無言以對,只能徒勞地搖晃著腦袋。
「還有你的親生父母,當年我在他們墓前親口承諾過,說一定會把你平安養大,讓你快快樂樂。如今你……如今你和個男人搞得不清不楚,讓你父母在天之靈如何安心?將來我就是死了,到九泉之下,也沒臉見他們!」
「乾爸!」丁冉想站起來,卻腳上脫力,一下跌在地上,「雖然我很少說這樣的話,可是在我心裡,您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我知道我錯了,不該忤逆您的意思,可是我,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啊!如果我現在告訴您說,我會和雷霆一刀兩斷,那一定是謊話。我不想……我不想……」
他越來越急迫,甚至有點語無倫次。
丁爺不敢再多說下去,怕兒子被逼得太緊,會承受不了。這個孩子小時候抑鬱而自閉,很容易會將負面和消極的東西無限放大,如今雖然開朗許多,也難保心理負擔過重之下,會再次崩潰。說服他不在一時,慢慢來吧。
「就這樣吧,阿冉。」丁爺不由分說,果斷決定,「近期你就留在家裡,好好想清楚,哪也不要去,更不要想去找什麼雷霆!我會盡爸爸的責任,好好看著你。如果你不想去美國,就安分一點,別試圖在爸爸面前耍什麼花樣,要知道,你那些本事,都是我教的!」
說完按下電鈴,招來權叔和幾名手下,命令道:「加派人手,看著家裡,從今天開始,不許阿冉踏出院子一步。沒我允許的情況下,外人誰也不能見!」幾人應聲稱是。
權叔看著跪坐一邊的丁冉,有些心疼,趕緊把人扶起來,要送回房間。
丁冉卻掙紮著不肯走:「乾爸,乾爸,我只求您一件事,別……別遷怒雷霆。他什麼也沒做,都是我的錯。您能不能……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
「那不是你管的事,做你該做的吧,」丁爺轉過身去,不看人,煩躁地擺擺手,「回去房間好好休息!」
停頓了一會,回身看看在攙扶下艱難向外移動的兒子,忍不住細心吩咐道:「阿權,稍後給他熱敷下膝蓋,再擦些跌打酒。讓阿仙熬碗粥,多放薑絲,看著他喝了。」
阿冉吶阿冉,以你的性格,可怎麼在這圈子裡生存,那會很辛苦的!爸爸不能永遠護著你們,哪天我不在了,你們該怎麼辦?這段時間注定不太平,就聽爸爸的話,老老實實留在家裡吧。這不是禁制你,而是在保護你,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這一晚,在丁家所發生的一切,都被厚實的雕花鐵門嚴密地阻隔在了院牆之內,外界無從知曉。走出這道門,丁爺重又抖擻精神,搖身一變恢復成了沉穩老辣的黑道王者。
此時社團有個大的項目正在進行。丁爺想參與本島大財團與內地政府合作的投建項目,但礙於黑社會背景,沒辦法與官方坐下來深入交流。在徵詢了爺叔們的意見,權衡了各種利害之後,這個任務最終落在了羅家頭上。
羅家畢竟經營著醫院這樣的實業,大可以打著本島醫藥界翹楚的身份,代表社團出面。
算計、策劃、談判,這些都不難,只消收羅一班專業的團隊,就可以輕鬆搞定。難的是,那些文字之外的規矩,不成文的傳統。資金人員到位之後,批文卻遲遲無法拿到,禮品沒少送,酒席沒少請,卻絲毫不見動靜。
聽說這外經貿部的審查,要層層提送、層層下發,全部搞定,起碼要等上兩年之久,羅嘯聲坐不住了。他是個腦子活絡的人,多方打探之下,將政府部門的人事派系摸得一清二楚,私底下掏出三千萬,用於拉攏賄賂各級官員,果然不費吹灰之力,一舉拿下批文,項目得以順利開工。
整件事來龍去脈報給丁爺,他稱許不已。
曾經日漸冷清的羅府,一時間門庭若市,風光無限。各路蝦兵蟹將都想趁機趟進這條大河,撈點油水。羅嘯聲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分出一部分工程,交給其他堂口去做,自己也從中抽取些回佣。左右逢源之下,既得了好處,又賺了名聲,志得意滿。
相反雷霆就沒那麼幸運了。
他彷彿一塊案板上切錯尺寸的肉,被冷藏了起來。社團裡的大小生意,往來差事,全部都沒了他的戲份。別說分一杯羹,連口湯渣都撈不著。
那晚攤牌之後,丁冉最先聯繫了刀少謙。他不敢貿然告知雷霆,生怕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行為。他要通過刀師爺來看著雷霆,穩住雷霆。無論如何,丁爺不會傷害自己的兒子,當下一定要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再從長計議,見招拆招。
然而事實證明,二人都低估了雷霆。他既沒有硬闖進丁府要人,也沒有跑到丁爺面前搶著大包大攬所有的罪責,而是沉下心來,收斂鋒芒,將堂口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好在丁冉雖然行動失去自由,但通話沒受到限制,兩人之間還可以靠手機互述衷腸。
雷霆的電話不再侷限於每晚睡前那一通,而是隨時隨地打來。睡醒了覺,吃飽了飯,乘車途中,開會之前,甚至做事情做累了,透口氣抽支菸的功夫,也會巴巴打來。
明明不善言辭的兩個人,卻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可以從孩子的教育,談到民風民俗,再扯到新式武器的開發,捎帶聊一聊野生動物的科目與習性……當然最後所有的話題都會繞回一處,就是對以後生活的美好暢想。
一個被幽禁在家,一個被束之高閣,卻完全忘記自身處境般,優哉游哉地大談特談將來的幸福生活。歸根結底,誰也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不安,都生怕會流露出絲毫壞情緒,影響到對方。
那段日子,兩人的對話中,出現最多的一個詞,便是「我們」。逆境會使人燃起鬥志,寒冷會使人相依相偎,短暫的分離,會使人在思念之中,愈發認清對方的彌足珍貴、不可或缺。
好在,丁爺也怕兒子被憋壞了,自作主張把樣樣接到家裡撫養。反正羅家事忙,丁非也要幫著丈夫迎來送往,無暇旁顧,正好落得清閒。有小丫頭陪伴,丁冉的日子好過了不少。有什麼心事,就毫無忌憚地對她講,反正她聽不懂,只會裂著只有兩顆門牙的小嘴巴,咯咯咯笑個不停。
這邊正哄著樣樣睡覺,雷霆的電話又來了:「冉,吃飯了嗎?睡得踏實嗎?天氣很好,要多到院子裡曬曬太陽,否則會發霉的。不過剛才起風了,多加件外套再出去……」
不知什麼緣故,今天的雷霆尤其囉嗦。丁冉不厭其煩地一一作答,臉上始終掛著甜甜笑意。
聊了一陣阿堅的烏龍趣事和刀師爺的花邊新聞,雷霆很自然地將話題拐到了工作上:「對了阿冉,我最近要出趟遠門,談點生意,大約半個多月左右回來。其間可能不會經常聯絡,你知道啦,出門在外,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不方便嘛。這次帶唐尼一起去,都安排好了,不用擔心。你也要好好的,別胡思亂想……」
一如既往的閒適語氣,聽在丁冉耳朵裡,卻總有幾分故作輕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