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進與退
滾水剛澆上去的剎那,會使人產生錯覺,誤以為是冰的。但皮膚很快泛紅,接著火辣辣地疼起來。丁冉看看瞬間鼓起的水泡,無奈地抿了抿嘴角。
回到房間,安靜等待。好一陣,書房裡出現了椅子的響動,隨後是腳步聲、開門聲。丁冉透過房門的縫隙觀察著,待丁爺走近,他在房裡適時叫道:「仙姨,燙傷膏拿來了嗎?」
丁爺自然聽見了,於是一轉身,拐進他房間。見手背上燙紅了一塊,數落道:「剛才問你又說沒事,難道跟阿爸還見外?燙傷是要及時上藥的,否則又要叫疼了。」丁爺眼裡,他依舊是沒長大的孩子。
催促半天,燙傷膏總算取了來。丁冉一副怕疼的樣子,看也不敢看。他從小孤僻,不習慣被外人碰觸到身體,只好由丁爺親自幫他塗藥。
丁冉偏過去一點,面向電源開關的方向,隨口閒聊著:「上次崔叔送我的那串翡翠珠子,我原以為只是普通的裝飾品,今天無意中給個行家看到了,才知道竟是絕佳的老坑冰種,價值連城。平白拿了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心裡老大不舒服。我想,這幾日有空請崔叔和炎哥吃頓飯,就當是道謝吧。方便的話,乾爸能作陪嗎?」
丁爺專心塗抹著藥膏,對小兒子一席話全無戒心:「你不要想多了,他的翡翠雖然值錢,阿爸也沒少送炎仔好東西。倒是你,能懂得人情之故,這是個進步。不過,炎仔最近恐怕是沒空的,起碼要過了二十五號,才能脫得開身。」
丁冉裝傻充愣道:「炎哥不是幫乾爸做事嗎?怎麼我見他很閒似的,剛剛還聽見他跟人說什麼要去巴山釣大魚。真不知道在搞什麼,巴山港是工業區,怎麼能釣魚呢?」
「這個炎仔!」丁爺聽了丁冉的憑空誣陷,無奈地搖了搖頭,「越來越沒有分寸了,這樣下去怎麼行,早晚會出岔子。我要提醒阿放好好看著他才行。」
上好了藥,丁冉忽然想起了什麼:「乾爸,上次我跟你說的,幫奔叔兒子申請就讀羅莎文中學那件事,還需要你在擔保文件上蓋個章。」
丁爺點點頭:「到我書房來拿吧。」
進了書房,不出所料,丁爺先習慣性地點起支菸,長長吸了兩口,才動手開抽屜翻找名章。
丁冉微微提高聲音道:「阿爸,忘記姐姐的規定了嗎?你今天煙已經過量了!」
說完放肆地動手奪下了丁爺叼在嘴裡的香菸,丟到菸灰缸裡按滅。藉著身體的遮擋,指頭一溝,從煙缸邊緣厚厚的一層菸頭底下,將粘滿菸灰的竊聽器帶了出來,藏進口袋。
螳螂捕蟬,也要順帶照顧著身後的黃雀。與此同時,丁宅另一端某個小房間內,阿仁得到了如下信息:崔炎,巴山港口,二十五號,釣大魚。
而距離丁宅二十五公里外的警署內,具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的東區高級督察詹士湯,也隱隱預感到,自己距離總警司之位,似乎又邁進了一步。
兩日後,外島東南隅,依山傍海的白岩峰上,雷霆與丁冉肩並肩拾級而上。阿堅和刺蝟遠遠跟在後頭,忙裡偷閒領略著外島的錦繡風光。
行至峰頂,青蔥掩映之間,顯露出一座金簷紅牆的古老建築, 斑駁而厚重的匾額上題寫著「片瓦寺」三個大字。入了寺門,香氣縈繞,遙遙傳來「六字真言錄」清幽肅穆的旋律。大殿不見人影,光線略顯暗沉。
佛爺座前供奉著蓮花燈,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花,不為污染。丁冉恭恭敬敬上了香,跪在蒲團上,雙手高舉頭頂,然後深深一拜,無限虔誠。
雷霆好奇地問他:「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信佛了?」
丁冉想了想:「兩個月前,在醫院裡醒過來那天。」
雷霆撇撇嘴:「把你救活的是大夫,又不是佛祖。」
丁冉笑笑,也不爭辯。
雷霆百無聊賴地伸著懶腰:「你說,在廟裡祈求咱們那些殺人越貨的勾當順利圓滿,菩薩會不會難做呢?」
丁冉看看他:「誰告訴你我是替自己敬的香?我是在為本島警務人員上香,祈求他們這一次能夠『鏟奸除惡』,勘破軍火大案。」
拜過了佛爺,順著九曲小徑轉到後面居士休息的雅緻禪房。早有一人等候在內,一身中式衣衫,鼻樑上架著副茶色無框眼鏡,行止悠哉,神色怡然——正是刀少謙。
桌上擺放著整套茶具,丁雷二人落坐之後,刀少謙便動手燒水烹茶。頭道水洗茶,二道水高出壺口,沖掉浮沫,沸水遍澆壺身,之後輕點入杯,七分滿,須臾之間一室生香。
窗子大開著,下面便是懸崖峭壁。依窗遠眺,奇峰突起,怒濤拍岸,群鷗紛飛,極盡山海之致。
丁冉端起茶杯,觀色、聞香,慢慢品著。雷霆則一口飲盡,不解地說:「既然是入夥,就到文武廟斬雞頭、燒黃紙嘛,搞什麼大老遠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燒香喝茶。」
刀少謙推了推眼鏡,半真半假地說道:「劉備三顧茅廬,也是跑到南陽去『顧』的,雷老闆你聘師爺,自然得到我的地盤上,按我的套路來了。我既不勞你頂風冒雪,也沒使你吃了閉門羹,更不需要你三催四請,還親自奉茶,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雷霆興沖沖說道:「三顧茅廬,這個我知道!諸葛亮住在臥龍崗,劉皇叔連著去請了三次。兩人還作了個《隆中對》。刀師爺打算跟我作點什麼?」
刀少謙高深一笑,撤下茶具,從旁邊小幾上取過電腦,敲敲打打一陣,屏幕上顯示出一副錯綜複雜的圖片來。雷霆腦袋湊上去仔細一看,是本島地圖。
丁冉在背後咕嚕一笑,幽幽地說:「咦?我還以為你只用筆墨紙硯呢……」
地圖放大,其中幾條道路被紅色覆蓋住了,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標點不停閃爍。刀少謙指點著解說道:「這三條,都是從東區到巴山港的路,之所以選擇它們,是因為路程中間都有兩個以上的三百六十度圓形旋轉彎道,並且沿途有大型地下停車場。這很符合我和丁丁商議的計劃。而這些閃爍的點,是監視器所在的位置,不止道路,還包括周邊商舖和居民區。」畫面映射在眼鏡片上,螢光閃爍,詭異莫測。
丁冉眼睛一亮:「幹得好,你怎麼搞到的?」
刀少謙拖著長音故作高深道:「這個嘛,哼哼,沒有一點本事,怎麼敢勞動雷老闆大老遠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燒香喝茶呢!」
對於他的旁敲側擊,此刻的雷霆沒功夫理會,只顧著摩拳擦掌道:「好,我立刻讓阿堅親自去將這三條線路跑上幾遍。計算好每一步的時間,然後咱們再確定最後的路線。」
丁冉提醒他:「要留意周圍有沒有單行道,有沒有臨時修路。」雷霆謹慎點頭,將阿堅和刺蝟打發了出去。
刀少謙接著說道:「然後是車子的問題,這個由我來準備。我在暗處,有什麼動作也不會被人察覺。改裝和上漆分別交給不同的人,彼此互不認識,務求保險起見。」
丁冉又不放心地補充道:「當心開車人的外貌,身高、長相、衣著,都要留意到。」
刀少謙拍拍他肩膀,示意儘管放心,又在電腦上點開一張圖片:「這是我找到的存貨地點。」
雷霆細看了看標記的位置,驚異道:「怎麼在崔炎的地盤上?」
刀少謙倒了杯茶,抿上兩口,耐心分析道:「老闆,丁丁,你們有沒有想過,警方可以在幫會裡安插臥底,那警察內部,很有可能也有我們的人。如果有,怎麼辦呢?他的職務是高是低,權限有多大,咱們都不得而知。但是我想,丁爺一定是知道的。萬一他查出警方繳獲的軍火數目不對,丁爺必然會徹查此事。」
停頓了一下,見沒人反駁,他自己點點頭,繼續說道:「所以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只要我們低調行事,不給崔炎察覺到什麼,那麼我們得益。一旦暴露,就將罪名一股腦推到崔炎頭上,不賠不賺。」
思量再三,雷霆一拍桌案,舉杯道:「就這麼定了,來,以茶代酒,祝咱們首戰,馬到成功!」
三人舉杯相碰,意氣昂揚。
接下來,又就細節問題深入探討了一番,因為太過興奮,竟絲毫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直到黃昏時分,才意猶未盡地分手下山。
順著台階緩步而下,雷霆發自內心感嘆著:「沒想到,這個刀少謙還真有點兒本事。」
丁冉默默跟著:「他的本事,可不止於此。」
雷霆稍顯疑惑:「他以前不是做大狀的嘛,要說口才好、打官司在行倒沒什麼,怎麼會擅長對付警察呢?」
丁冉輕笑:「正因為他擅長對付警察,所以做不成大狀,只能給黑社會做師爺。」
望著雷霆高大而矯健的背影,感受著此刻難得的安逸,丁冉內心忽然生出幾分忐忑,輕聲詢問:「雷霆,你真想好了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一回,成了最好,若是一旦中間出差錯,或是我們的計算有失誤,你恐怕就……」
雷霆收住腳步,轉過身,迎著夕陽的餘暉堅定答道:「你知道我,生在後巷,幾歲大老媽就死了,老爸四處殺人,被丁爺一槍子兒給崩了。沒親人,沒朋友,沒唸多少書,也沒別的本事。我這二十幾年,能選擇的機會不多,但每次只要有機會給我選,輸和贏,我一定選贏!進和退,我一定選進!」聲音之中,充滿了力量。
丁冉用力點點頭:「好,那今後,這也是我的選擇!」
阿堅和刺蝟被派出去做事了,雷霆開丁冉的車送他回家。路上雷霆好奇問地丁冉:「既然知道阿堅是臥底,為什麼還留他在身邊呢?」
丁冉反問:「為什麼不?像這一次,不是派上用場了?」
雷霆有些替他擔憂:「兵就是兵,賊就是賊。身邊放個剋星,每天都提心吊膽的,萬一哪句話說錯,被抓住了罪證,以後想洗清就難了。依我說,這一次事成之後,就立即除掉他。」
丁冉仰靠在椅背上,眼望著車頂,緩緩說道:「世上有警察的那天起,就有了黑社會。黑社會不消失,警察也不會消失。就好像光和影子,需要互相襯托,才能證明彼此的存在。黑社會在前面跑,警察就在後面追。黑社會跑太慢,警察追上之後,把它一口吞掉,那警察以後就沒得吃了。黑社會跑太快,警察不追了,黑的變成了白的,就會有更黑的來黑它……」
正說話間,前方寧靜的道路平地起了波瀾,巷子口忽然湧現出兩幫人馬,各自提著鋼棍砍刀,相向而立。先是彼此叫罵一陣,繼而有人躍躍欲試,很快兩撥人馬廝打在了一處。原來是小流氓械鬥。
丁冉叫一聲:「倒!」
雷霆麻利地置倒檔,一把方向盤,車子悄無聲息滑進了旁邊小巷,露出車頭,恰好遠遠觀戰。丁冉擰開音響,車子裡流淌出悠揚起伏的大提琴曲,兩人極有默契地窩在座位裡,從容觀望著。
街那頭,人影晃動,刀光劍影,血花紛飛。混混們嘴臉糾結,拚命劈砍。碰撞和哀嚎都被琴聲掩蓋,所有人伴隨著Astor Piazzolla的自由探戈,舒展而豪邁、暴烈且優雅著。
如果黑幫是一部史詩,那麼眼前的一幕,便是它亙古不變的破題序曲。
很快,巡邏的軍裝警察手持警棍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邊跑邊將哨子塞進嘴裡,鼓起兩腮,無聲地吹起。人潮翻湧著,糾纏著,警棍、砍刀、混混、警察,交織出一副迷幻而澎湃的畫面,伴隨著琴弦的起伏、顫動、變調,終於激情迸發,化作一弓詠歎,咆哮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