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下一步
雷霆拎出錘子,握在手裡掂了掂,繞著雕像走了一圈,找準個最佳角度,對著聖女的頭用力砸了下去。
丁冉悠閒踱到一邊,選了個陰涼地方蹲下,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那個夕陽下掄錘子的強壯男人——高大,捲毛,五官棱角分明,肌肉緊實勻稱,動作乾脆利落,看在丁冉眼裡,那簡直是一尊活著的希臘雕像。
「硿硿」幾下,聖女笑靨如花的臉孔就卸去了半邊。雷霆將錘子丟掉,點起支菸,與丁冉遙遙對視,耐心等待著。
不出片刻,巡邏車呼嘯而來,兩名警察上前盤問了幾句,查驗過身份證件,便按程序將雷霆帶走了。
丁冉目送著雷霆離開,而後懶洋洋站起身,雙手往衣袋裡一插,輕快走回街口,一閃身上了車。那一邊刀刀正和阿堅玩得興起,頭也不抬地問道:「完啦?」
丁冉沒說話,斜躺在後座裡閉目養神。好半天,慢悠悠問道:「什麼時候去保釋他?」
刀刀專注於手中的牌色,眼鏡片上泛起一片狡詐的亮白:「警方有權扣留四十八小時,別浪費了,也給老闆一次體驗別樣人生的機會。同花順!怎麼啦堅哥,還搓牌?想搓一套蠟筆小新出來嗎?」
阿堅在對面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同花順?干,我牌爛到有春,葫蘆都湊不齊……」
微涼的秋風撲入窗口,拂過臉頰,癢癢的,讓人一陣愜意,昏昏欲睡。遠處的廣場,大鐘鳴響,鴿子嘩然而起。廣場的那一側,是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華燈初上。更遠處……暮色已悄然降臨,長夜之外,就是明天了。
每天每天,這個世界總在以它自己的方式維持著「平衡」,春夏秋冬,寒暑交替,有多少白晝,必然有多少黑夜。逝者撒手人寰,生者呱呱墜地,成者滿懷欣喜,敗者黯然失意。
裡島的深夜,總有幾人無法入眠。崔炎坐在東區某間酒吧的包廂裡,面色陰鬱地喝著悶酒。包房門厚重而嚴密,將激烈的樂聲和喧鬧的嬉笑聲阻擋在外,只留下令人壓抑的安靜。
兩名手下垂頭喪氣坐在一旁,既沒叫小姐,也沒點酒,只小心觀察著老大的臉色。囂張慣了的人,猛然收斂起來,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這些日子崔炎賦閒在家,遠離了權力的中心,往常跟在他屁股後頭點頭哈腰的那群人,都呼啦一下沒了蹤影。所謂「世態炎涼」是個什麼滋味兒,崔少爺算是嘗透了。
細究起此番行動失敗的根由,一則是他不辨忠奸,錯信了郭精明那個二五仔。再則是他過於自信,對於警方的暗渡陳倉、釜底抽薪竟毫未察覺。
可崔炎內心裡,卻沒來由將所有怨氣加諸在了雷霆頭上。
這算是失敗者難以啟齒的嫉妒吧,自己跌倒的時候,便看不得那些穩健前行的人,恨不得所有人都摔跤,並比他還要慘烈。更讓崔炎不能容忍的是,這一朝撿了便宜踩在他頭上的不是別人,偏偏是他向來最不屑最嗤之以鼻的後巷瘋狗。
於是妒火中燒的崔炎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他雷霆不是前途無量嘛,爺叔長輩們不是讚不絕口嘛,偏要讓那姓雷的自毀前程,讓一班老傢伙啞口無言。
就在剛剛,義字堂口的地盤上死了個人。死者叫刀疤昌,原是馬奔身邊的一名小嘍囉。
當日馬奔的仇家買兇殺人,就是這個刀疤昌受不住金錢誘惑,將馬奔的詳細行蹤出賣給了對方,才使得殺手有備而來,伏擊了馬奔。這些內情剛剛被雷霆查了出來,卻並沒動手處置,只因刀疤昌身上正牽扯著別的案子,警察盯得緊,是塊燙手山芋。
崔炎本就絞盡腦汁尋著雷霆的錯處,一得到這個消息,便計上心來。他找了幾個可靠的人,經過悉心妝扮,假裝成雷霆和義字堂口的弟兄,在明知有人監視的情形之下,幫規處置了刀疤昌。為求逼真,他還想方設法弄到了雷霆用過的紙巾,故意遺留在了事發現場。
按崔炎的計劃,這一起有預謀殺人案,動機、人證、物證都有了,一經檢控,是鐵定脫不了罪的。誰知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那本應將人送進監牢的沾有DNA的紙巾,坐實了此事純屬栽贓嫁禍的本相。
因為就在案發的前幾個小時,眾目睽睽之下,雷霆已被警察帶回去扣押了,不但沒有行動自由,連與外界的通訊也受到了限制。更荒謬絕倫的是,他被扣押的理由,竟然是莫名其妙的什麼「破壞公共設施」!
一切都太難以置信了!崔炎簡直欲哭無淚,這到底是雷霆時運旺盛呢,還是警察未卜先知,又或者,根本就是老天在故意捉弄他,處處與他作對?他當然不知道,在丁冉的上一世,他曾用了同樣的方法使雷霆含冤入獄,並且,那一次他成功了。
沒辦法,如今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喝酒,他需要酒精來麻痺憤怒而疲倦的身心。或許醉倒了,便想不起那一樁一件的丟臉與挫敗了吧。
正當他醉生夢死之際,包廂門一開,羅嘯聲走了進來。
這家店本就是羅嘯聲名下產業,他碰巧過來會個朋友,聽店長說崔炎也在,便出於禮貌過來打個招呼。
崔炎見是他,冷淡招呼了一聲「嘯聲哥。」便無話可說了。
羅嘯聲瞭解崔炎的處境,對於這拒人千里的沉默,並不介懷,只好意勸解道:「阿炎,別怪做哥哥的說話難聽,這個時候借酒澆愁,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讓人更加小瞧你。」
崔炎唉聲嘆氣道:「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做什麼?丟了這麼一趟貨,你知道背後有多少人指指點點笑話我!老傢伙們嘴上不說什麼,卻擺明了信不過我,生意一點都不肯給我碰。」
羅嘯聲溫和一笑,語重心長地說道:「那都是暫時的,別人對你沒信心,做點什麼找回來不就得了!歸根結底,失貨事小,失了人心事大。我聽說,你手底下有十一個人,全都沒逃出來,這些兄弟定要厚葬了,另外切記善待他們的家人。死人自然是沒感覺了,很多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崔炎恨恨地說:「其實死了十二個。不過鬼仔明算不得我的人,就是被我找到他的屍體,也一定要剁碎了喂狗!可憐那六七個弟兄,被他害得一把火燒成了灰,甚至有一個連屍首都沒了。」
羅嘯聲略顯費解道:「這把火燒得真邪門,跟長了眼睛似的,你的人一個不剩,雷霆的人卻一個不缺。那樣驚險的境地,他竟能將堂口的人悉數帶出來,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總之不簡單吶。」
崔炎冷笑幾聲,又忽然想到了什麼,低頭思索著,沉默不語。
一天之後,刀少謙帶著律師去保釋了雷霆,然後直奔外島七爺處。丁冉一早已等在那裡了。
七爺得到消息,崔炎的人凌晨出動,開始沿海岸線進行搜索。據說,當日有個馬仔脫離大隊到僻靜處撒尿,一聽見槍響,就機警地跳海逃生了。他被海浪捲起衝到外島的漁村,之後與家裡人取得了聯繫。崔炎立即撒開人馬,宣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外島是七爺的地盤,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避不過他的耳目。可這傳說中的第十二個人,卻絲毫不見蹤影。
這消息讓丁冉止不住心煩意亂起來。
如果真有崔炎的人活下來,並目睹了當日現場發生的一切,那雷霆就有危險了,不止崔炎,連丁爺都饒不了他。可這人若沒死,為什麼遲遲不出現呢?就算臨陣脫逃怕受處罰,也大可以用當日事發的真相做為條件,來換取一條生路啊?
難道說……根本沒有什麼逃生的人!
崔炎先是被雷霆壓著頭搶了功,又設計不成,被雷霆輕鬆逃脫,他一定咬牙切齒想扳回一道。對於那日的事,他想必早有懷疑。此刻故意放出假消息試探一二,說不定他的人已經在暗處盯緊了雷霆,若是這邊有什麼動作,正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可若不出手,靜觀其變,等真找到了生還者,可就無力回天了……
七爺見丁冉黑著臉低頭不語,忍不住問道:「怎麼啦,心事重重的,我這老頭子尚且活得有滋有味兒,你個小小年紀的,怎麼倒煩惱起來了?」
丁冉輕笑著嘆了口氣:「就是覺得有點累,感覺腦子不夠用,很多人和事都看不明白。面前的路太複雜,不知道哪一步是坦途,哪一步是陷阱。」
七爺嘿嘿一樂:「我還以為你是聰明人呢,原來一樣那麼蠢。想不明白還去想,真是自討苦吃。眼前的路既然分辨不出哪條安全,就自己開一條路走嘍!老被人牽著鼻子,就一輩子做大蠢牛啊!哈哈哈……」
自己開一條路?丁冉皺眉沉思著。本以為活過一次,什麼都在掌控之中了,可又總有些力不從心,每走出一步,都會橫生出許多枝節。
對於崔炎,既然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那麼幹脆……就讓他永遠沒有下一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