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7 深淵的夢靨
雷霆,我們要去哪?
聽不見回答。
四周沒有路,沒有方向,沒有風,也沒有一點聲響。放眼望去,天地籠罩在灰濛蒙的陰霾霧氣之中,一片混沌。腳底軟綿綿的,彷彿踩在虛空之中,跌跌撞撞。好在那個高大結實、黑髮捲曲的男人一直並行在身旁。
去哪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是和雷霆走在一起就夠了……
忽然,轟隆隆的巨響從地下傳來,滿世界瘋狂地搖晃著,崩塌著。伴隨著喧囂而起的塵埃,一條赤黑色的裂縫由雷霆站立的位置撕扯開來,轉眼凹陷成煉獄般猙獰恐怖的深淵。
邊緣處的碎石鏘鏘滾落,雷霆身體失去平衡,一頭栽了下去。這變故來得太快,等丁冉急忙伸手去拉,指尖與指尖只徒勞地擦碰而過,難以握住。雷霆的身影急劇下墜,越來越小,直至消失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雷霆!雷霆!」張大嘴巴奮力呼喊,喉嚨卻好似被某種粘稠物質堵住一般,完全發不出半點聲音。
掙紮著,扭曲著,手上猛力一抖,瞪開眼睛,總算從夢魘中掙脫而出。丁冉大口喘著粗氣,滿頭滿臉都是濕濕涼涼的汗水,心臟咚咚咚急劇跳動不止。
來到泰國三個禮拜的時間裡,已經是第二次做類似的夢了。
他翻身坐起,披衣來到窗前,嘗試著深呼吸,將夜晚夾雜著露水清香的新鮮氧氣注滿心肺與大腦。並自我安慰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有什麼預感和徵兆,不過是長時間失去聯繫所產生的焦慮心理在作祟罷了。雷霆命硬得很,身邊又有阿堅和唐尼,沒事,沒事,一定不會有事……
大半個月前,丁冉同羅嘯聲一行六人從裡島直飛曼谷,再轉機清萊,然後乘上拿猜派來接應的專車,來到了泰國最北邊的美塞鎮。而與此一河之隔的大其力,便是位於泰國、緬甸、老撾三國交界處的金三角「心臟」,一個龍蛇共生、處處傳奇的地方。
綿延四千公里的湄公河,將東南亞的大片崇山峻嶺攔腰切斷,開鑿出無數的峽谷絕壁,深潭湍流。在那些偏僻落後、不為人知的交通死角裡,源源不斷滋生著能輕易腐蝕掉文明社會的邪惡能量——罌粟。
到達美塞之後,眾人被「禮貌」地要求除去手機和武器,用探測儀對身上可能藏有的監視、監聽設備嚴格搜查了一番,並用黑色厚布片矇住眼睛,這才經歷一路顛簸,挺進了拿猜的老巢。
此時的泰國,旱季剛剛結束,很快就要在東南季風影響下轉變為濕季。山腳下酷熱難耐,山上卻透骨寒涼。
拿猜的大宅坐落於半山腰,週遭林木雋秀,山花爛漫,頭頂雲霧繚繞,宛如仙境一般。山腳下是成百萬畝的罌粟田,隨著山勢起伏,茫茫無際的青翠花蕾正含苞待放,很快,這裡就會幻化作一片鮮豔妖冶的罌粟海洋。
皮膚黝黑的女人和孩子們,披掛著花花綠綠的民族衣裙,正在田野裡忙碌。很多穿迷彩服的青壯男人,全副武裝在村落裡巡視。見到他們這些「客人」,還會極規範地抬手敬禮。
一路上寸步不離丁冉,並保持高度戒備的阿仁,此刻也被這原滋原味的山林野趣所吸引,滿臉陶醉。丁冉瞥過一眼,暗暗打量著,警方應該早有準備,很可能在他身上裝置了什麼精密諜報器材,經過重重檢查,竟沒有暴露,可見技術十分先進。會藏在哪呢?難道某隻眼球是假的?想想又覺得自己的推測老套而幼稚,不禁啞然失笑。
阿仁見丁冉望著自己表情詭異,慌忙悄聲詢問:「丁少,是不是我哪裡不妥?」
「啊?」丁冉不想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急忙憋住笑,胡亂搖頭,「沒有,很是妥當,看你可愛而已。」
羅家雖然早就與拿猜有所接觸,但這也是羅嘯聲第一次以丁爺女婿的身份單獨率人前來交易。頭幾天在熱情融洽的吃吃喝喝中度過,之後,拿猜給了他一個十足的下馬威。
據拿猜自己說,在年初多國政府與國際刑警的合力緝毒行動中,他有一片規模很大的基地被摧毀了。這大大增加了種植罌粟的風險和成本,同時鴉片產量銳減。無奈之下,只有轉嫁危機,提高貨品價格,連帶著,也想升高保證金數額。這樣一來,社團在毒品生意方面的原定計劃就會被打亂了。
羅嘯聲是個思慮謹慎,諸事周全的人。他並沒有急於和拿猜談判,而是安心住了下來,一邊聯絡感情,一邊尋找時機。在他們進山的第十天,終於等到了一個上好的契機——大元幫的人馬到了。
這些年在裡島,大元幫一直被同生會壓下一頭,處處受制。雙方搶地盤,搶生意,搶風頭,積怨已深。上次偷襲丁爺,連累丁冉受傷,就是這些人的所為。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礙於身處拿猜地盤,誰都不想先動手,只在言語之間夾槍帶棒,彼此嘲弄譏諷。
對於大元幫,羅嘯聲暗自打起算盤。
在裡島,大家是敵人,你爭我奪不讓寸步。到了泰國,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是為了賺錢這一共同目的而來。此時賣方肆意抬價,作為買方,他們正應該統一口徑,合力壓價,才能取得最大利益。在觥籌交錯氣氛高漲的晚餐中,羅嘯聲主動上前敬酒,並與大元的帶頭人將這「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的生意經宣講了一通。對方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遊說下,竟有了幾分鬆動。
一經窺測出羅嘯聲的意圖,丁冉便開始轉動腦筋,思考如何破壞掉他的好事。
細細觀察大元幫一夥,其中有個胖子很是眼熟。貌似那傢伙的老婆和人跑去了台灣,他還追過去跪在姦夫淫婦門外要死要活過,曾經一度在本島黑道之間引為笑柄。
於是丁冉找準時機,故意與阿仁在其面前大講烏龜綠帽子的笑話,並不住眼神挑釁。那胖子喝多幾杯之後,終於按耐不住,衝過來理論。
丁冉生怕他不敢率先動手,看準其醉醺醺舉拳欲揮的當口,暗地將一顆圓形石子踢到對方腳下。那傢伙踩上去後腳底打滑,整個人向丁冉撲來。
丁冉也不躲閃,由著對方將自己撲倒,製造出一幅被按在地上挨打的假象。
這邊動靜一起,周圍人立刻做出了反應,各自挽起袖子扭打在一處。因為有丁爺的託付,羅嘯聲不敢馬虎,只能暫時放下合作的念頭,竭力保護住丁冉。餐廳裡的一場惡戰,直至驚動了拿猜,才勉強平息下來。酒席不歡而散,建立統一戰線的計劃還沒起頭,就瞬間化為了泡影。
被胖子一壓之下,丁冉扭傷了腳腕。晚間羅嘯聲親自拿著藥油過來房裡,幫他按摩。兩人故作姿態地閒聊著,一來二去說到了拿猜其人。
丁冉疑惑不解地問道:「嘯聲哥,都是做毒品生意的,看看細爺手底下那些散貨的馬仔,很多自己都吸起了K粉,一個個面黃肌瘦,人鬼不分的。怎麼拿猜的人馬個個都這麼生龍活虎呢?」
羅嘯聲倒了一把藥油在手心,對著搓了搓,按壓在丁冉傷處,細心揉捏著:「這就是拿猜的過人之處。他對部下的管理與金三角別的幫派不同,一旦發現有人吸毒,立刻槍斃。因此才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以軍護毒,以毒養軍,同時又建立學校,培養人才。不管是泰族、苗族、阿卡、老黑,什麼種族的學生都可以在他的學校裡上課。等這些有文化的人長大了,又可以反過來幫他效力。」
「看來不管是軍閥還是社團,想走得遠走得穩,最需要的,便是一個目光長遠、意志堅定的帶頭人。」丁冉由衷點頭讚許。
羅嘯聲小心放下藥油,目光深邃地嘆道:「我很佩服拿猜,很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如今社團的毒品生意在細爺手上,搞得每況愈下。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阿冉,我一直很看好你,這次你能跟著來,我很高興。你是阿非的弟弟,也如同我的親弟弟一樣,今後咱們兄弟聯手,將這份生意做大,努力為爸爸分憂。」
丁冉表情認真地聽著,裝作猶豫道:「嘯聲哥,實不相瞞,關於將來要做什麼,能做什麼,我還沒辦法做決定。不過,為了乾爸和姐姐,我一定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
羅嘯聲理解地拍了拍他肩膀:「阿冉,你也不小了,是時候為將來打算了。作為姐夫,多嘴說一句,對於男人來說,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別把心思都放在情愛上,首先要有成功的事業!」說著留下個溫和笑容,推門走了出去。
站到門外,羅嘯聲搖頭輕笑,小舅子,就好好考慮去吧,我會幫你想明白的……
無奈,花了高價從拿猜處取貨出來,在其軍隊的護送下,羅嘯聲將這批貨轉移到了社團建立在泰國的秘密倉庫裡,打算經過處理之後,分批運往裡島。
如今運送毒品再不是從前那樣靠人一點點攜帶偷運,早已有了更高科技的手段。將毒品混入某些化學溶液,利用吸濕性強的棉毛物品浸吸毒液,過關後再提煉出來。這些毒品含有特殊氣味,即便是X光和警犬都難以發現。雖然花費時間較多,成本也高,但是風險被大大減低了,同時可以人貨分離,即便被查獲也不怕。
等候的日子十分難熬,所有人窩在一個封閉的工廠裡,不能隨意出入,因為身邊一直有人的緣故,打電話也不方便。眼看出貨在即,丁冉得到許可到附近鎮子上逛逛。他這才有機會打電話回裡島。
奇怪的是,雷霆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一次,兩次,三次,丁冉額角上的冷汗滴了下來,轉而撥給刀刀。
這次竟很快通了,丁冉也不理會對方感受,劈頭蓋臉焦急問道:「雷霆呢?」
「在醫院。」
話一傳來,丁冉腦子嗡的一下。刀師爺趕緊笑嘻嘻解釋:「放心放心,老闆沒事,是去看望個兄弟。前兩天遇到襲擊,你的捲毛命大,連根毛都沒掉。是人家撲出來擋了槍,去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可能手機沒帶身上吧,要麼等下我讓他打給你?」
丁冉正要說什麼,忽然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街口閃過,是大元幫的胖子!
低聲留下一句:「再聯絡!」便匆匆掛上手機,躬身躲到了樹後。胖子和他兩個同伴採購了些生鮮食品,便有說有笑地離開了。方圓百里,只有這一處比較熱鬧的小鎮,既然同生會的秘密倉庫安置在附近,大元幫的據點很可能也離此不遠。
如果順藤摸瓜將其翻出來,借警方的手一舉端掉,那自己許給詹士湯的條件豈不是又下一城!
他知道這種時候阿仁的背後一定有便衣盯著,於是趕緊將攤頭上吃蒸米粉的反黑英雄揪起來,路邊偷了輛可載貨的敞篷三輪摩托車,沿著胖子們的蹤跡,摸索而去。
走出一程,道路兩旁冷清下來,大元幫的傢伙們也失去了蹤影。丁冉沿著路邊建築看去,有間食品加工廠很是古怪,大門緊閉,院牆極高,上面拉著電網,偶爾還有形跡可疑的人出來巡邏。
丁冉繞著四周轉了一圈,發現後院某處冒起了淡淡的煙霧。踩著阿仁肩膀攀上牆頭,空地上支起一架架巨型鐵鍋,不知在炒制著什麼,忙碌的身影裡頭果然有些熟面孔。
正要再看仔細,忽然手機不合時宜響了起來。雖然鈴聲微弱,卻足以驚動起下面的人。丁冉趕緊跳下來,扯上阿仁,一翻身跳上了摩托車:「快跑!」
大門一開,兩輛轎車爭相駛出,向著屁股冒黑煙的小小三輪摩托圍剿過來。
一陣砰砰槍響,阿仁將路線騎成S形,藉此躲避子彈。丁冉緊握住一側鐵桿,側身向追兵還擊。兩人只有一把槍,而且彈藥有限,為今之計,只希望阿仁的戰友們趕快來搭救他。
三輪車慌不擇路拐進一條擁擠小巷,轎車艱難尾隨而至,緊追不捨。
沿途幾爿水果攤位被接連撞翻,紅紅綠綠的鮮嫩水果滾出一地,汁液四濺。兩條趴在路中央曬太陽的老狗被嚇得嗚嗚亂叫,不知所措蒙頭亂竄著。二層樓頂上的鴿群在嘈雜聲中乍然飛起,成群結隊低低掠過頭頂,撲棱棱灑下一片細碎的糞便和羽毛。遠處寺廟的白色塔尖在房屋與房屋的間隙中快速出現,又快速隱沒。聽不懂的尖銳叫罵聲遠遠拋在身後,彷彿黃昏中幽幽傳來的鳴唱小調……
斜前方出現了一架窄窄的木質小橋,丁冉大聲指揮:「那邊,衝過去!」
摩托車帶著一路木板破碎的嘎嘎聲瘋狂衝上了對岸。橋車無奈之下,緊急剎住,上面的人一邊小心翼翼踩踏著瀕臨斷裂的木橋追來,一邊開火襲擊。子彈如同一條條口吐紅信的火蛇,追咬著兩人的身影,死死不放。
本想一鼓作氣拐上公路,甩開追兵,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丁冉的腹部,他整個人向後飛去,跌落車下,被慣性帶著滾出老遠。阿仁一急,顧不得剎車,直接跳了下來,翻了幾個個,停在丁冉身邊。好在身下有草地保護,沒有摔傷,兩個暈乎乎的人互相攙扶著爬了起來,一瘸一拐竄到塊巨石背後,屏息凝神躲了起來。
腹部一陣鈍痛,丁冉這才想起低頭去看,外套的右腹部被子彈擊穿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卻沒有血流出來。伸手一摸,口袋裡是已化為碎片的手機,是它卸去了遠遠射來子彈的力道。
腳步聲隱約傳來,危險逼近。丁冉咬住嘴唇,緊緊握起還剩一顆子彈的手槍,卻全然沒有發現,腳下那條被夕陽投射出來的影子,已悄悄延伸向了掩體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