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已闌珊,初夏的和風中飄散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宋臨托著腮撥弄飯粒,戲台上拭淚慢唱:「……天人永隔奈何天,人鬼疏途薄命人……」
宋臨一哽,端起酒壺「咕咚咕咚」一口氣全灌了下去,嗆得猛咳一陣,把酒壺往桌上一摜,叫:「錦衣衛!上二十年的女兒紅!」
梁磊趕緊攔著,「別!別!王統領,您別聽他胡說!」一肘子撞在宋臨身上,「胡亂指使人,你不想活了?」
宋臨抓起筷子,左手敲盤右手敲碗,「叮叮噹噹」煞是好聽。
台上花旦頹然拜倒,哭得日月黯淡天地無光,嗚嚥著悲吟:「……孤苦人孤苦命,夫君撒手人寰心腸硬,妾身誓死追隨還前因……」
宋臨嘴角噙笑環視左右,無一例外全都無動於衷。宋臨低頭冷笑,花旦還在唱:「……君去也,留此殘身有何用……」
宋臨慢慢抬手,輕輕鼓掌,高聲喝彩:「唱得好!尋死覓活的曲段極其適合端午節!錦衣衛!賞!」
梁磊嚇出一身冷汗,桌底下悄悄一腳踢過去,「找死!」
宋臨根本不理他,側頭瞪視王統領,見其毫無動窩兒的意思,宋臨抄起雞腿往台上扔去,此雞腿跟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砸在銅鑼上,「咣當」一聲巨響,連錦衣衛帶男扮女裝的戲子一起嚇得面如死灰。
宋臨慢吞吞站起來,笑得極其和藹可親,「不唱了?聲腔幽怨綿長,語調溫潤婉約,在此有情人陰間終成眷屬的緊要關頭半途而廢豈非等同於失節改嫁?」
戲子委屈,瞧瞧斯文和善的宋臨,再瞧瞧整齊劃一的錦衣衛,游移半晌,涼颼颼陰森森,都不是善碴兒。
宋臨笑盈盈地接著敲杯盤,王統領打了個大哈欠,抱著鋼刀往柱子上一靠,沒一會兒鼾聲如雷。
小戲子只好眼巴巴地哀求梁磊,梁磊也淒苦無比,權衡多時,下定決心,扯著宋臨的袖子,「博譽……」
「梁兄,吃蝦。」宋臨笑著打斷,「在蘇州,端午節是要吃紅色菜餚的。」
梁磊一句話憋回心裡,只好一言不發;戲子一口悶氣嗆進喉嚨,跪在台上左右為難。
夜深人靜,寒意侵體,燭淚綴綴連連牽牽絆絆淋濕了自己的身體,匍匐在自己的腳下。
梁磊熬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錦衣衛送他回了房。
宋臨撿起蝦子慢慢地剝殼,放進醋碟裡,觀賞雪白的蝦仁被墨黑的醋汁淹沒。
冷風颳過,宋臨情不自禁地打寒戰,碗裡孤零零地躺著最後一隻蝦子,宋臨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此反反覆覆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
遠遠的,似乎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宋臨猛抬頭。
靜靜細聽,若有若無,宋臨又拿起蝦子,笑著嘟囔:「連著殼吃不知什麼滋味?」
王統領依然斜靠著柱子打盹,但是——
眼睛大睜精光四溢,悄無聲息抽出鋼刀。
「砰!」門板陡然震動,宋臨「騰」站起來。
大門開處,秩序井然的玄衣戰將分列兩旁,中間一乘敞轎,朱佑杭正躺在上面,周身浴血通紅一片,觸目驚心!
「博譽……」
博譽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雙腿癱軟,急忙扶住桌子,抖著嘴唇發不出聲音。
「博譽……天快亮了……」朱佑杭捂著嘴悶咳,身形震顫,搖搖欲墜,「……佳節已過,明日要到衙門公幹了,去睡吧。」
宋臨臉色煞白,定了定神,跳起來扒開人群三兩步衝到轎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不是去湊人數的嗎?你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逞什麼英雄!」
朱佑杭不怒反而笑了起來。
宋臨拉了把椅子坐下,面目猙獰,嗤笑,「那麼多練家子用得著你去衝鋒陷陣?你姓朱當真成豬腦子了?」
「博譽,偶爾關心我一下非得用這麼粗魯的……」朱佑杭拉住宋臨的手,宋臨狠狠甩開,「我粗魯慣了!別拿你那血腥的手碰……呃……」眼見朱佑杭肩膀重重撞在敞轎上,宋臨急忙伸手去夠,朱佑杭順勢抱住,貼著鎖骨呢喃:「博譽,我真的很樂意看見你生氣。」
宋臨抬手掐住他的後背,很想使勁扭一下,考慮片刻,又改成往外推,朱佑杭緊緊圈住,「博譽,我剛從戰場上逃出生天,你是不是該心疼……」
沒等他說完,宋臨打斷,「心疼?我心疼你這件衣服!你淌你的血,幹嗎要把衣服染紅?」
「唉……」朱佑杭長嘆,見他嘴上倔強表情卻憂心忡忡,思慮須臾,說:「衣服上不是我的血,他們的血硬要往我身上濺,躲閃不及……」
「你說這話誰信?」宋臨氣惱之極,下狠心掐下去,朱佑杭疼得倒抽涼氣,宋臨喉嚨發苦,又輕輕揉了揉,悄聲問:「你哪兒受傷了?讓大夫瞧了嗎?」
「博譽,我沒受傷,只是很睏倦,我想睡覺……」
「你就打腫臉充胖子吧!」宋臨冷笑著站起來,打著哈欠踏上迴廊,「尚書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博譽,我很高興回來能看見你一直等著。」宋臨先一愣,瞬時加快腳步,連奔帶跑,消失不見了。
朱佑杭溫暖地笑了起來。
宋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瞪著圍屏發呆,突然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泥足深陷!自作孽不可活!那頭豬的死活關我什麼事?」
嘴上這麼說,但是——
半個時辰後,天淡雲輕,太陽像垂暮老人一般緩慢升上半空。宋臨起床,繞著一株開敗的荼蘼花轉了兩圈,一時沒忍住,問侍衛:「你們左侍郎大人身體可好?」
侍衛施禮,「大人回來換了件衣服就走了。」
宋臨勃然大怒,「你就逞能吧,大明朝是你們家的?最好死在外面一輩子別讓我看見!」
憋著氣往桌邊一坐,支使王統領,「本公子要吃莧菜、油燜蝦,再來壺雄黃酒!」
王統領打了個哈欠,頭一歪,接著睡。
宋臨沒吃飯,穿著沾染了殷紅鮮血的便服就去了衙門,大街上精兵強將穿行不止,宋臨都懶得拿正眼瞧他們。
進了書房,宋臨對著賬本發牢騷:「千篇一律的任務,除了查賬還是查賬!等哪天我非要查出大虧空,凌遲幾個以儆傚尤!這年頭殺雞給猴看根本沒用,要來就來狠的,本公子要殺猴給雞看!」
江秋掀眼皮,語氣平淡地點頭,「嗯,有道理!你想殺哪隻猴?」
「你們尚書大人!」沒過腦子順嘴就溜了出來,說完後悔之極。
「合著不是你的尚書大人?」江秋大樂,跑過去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雙腳前後直晃蕩,「你還有這本事?跟我說說,他怎麼惹著我們六品的主事宋大人了?簡直就是以下犯上罪加一等嘛!他不想活了?」
宋臨站起來,「我去茅房。」訕笑著往外跑。江秋一把揪住,「你這叫畏罪潛逃!『找尚書大人的晦氣』,你真好意思說得出口!」
「你就這麼愛戴他?那頭……」本來還想說:那頭豬道德淪喪行為卑劣。話到嘴邊硬生生頓住,這地方怎麼說也是人家的地盤,這不是上趕著給自己找晦氣嗎?
「愛戴?那是想當初!」江秋索性往下一躺,「我現在改成崇拜他了!前些天在刑部,大人審案,嫌犯拒不認罪,大人說:『本官親自調查過,一碗羊雜湯只值十二文,如此推斷,一隻羊能值八百兩銀子?』」江秋目現憧憬,「一個二品大員為審案居然親自調查物價,試問有多少人能做到?」
宋臨這個氣啊,一口氣上不來,差點血濺當場。一頭鑽出去,「嗖」跑進了茅房。
對著木板牆狠狠踹了兩腳,面無表情地出來,直奔後院。
原本警備森嚴的院落,今天竟然空空如也,宋臨跟沒腦袋的蒼蠅似的四處流竄。
傍晚散衙,宋臨一邊往朱佑杭府上走一邊嘟囔:「他家對面賣的的梨脆甜質細,價錢公道童叟無欺。」
等到了門口,宋臨完全無視對面整條街的官員府邸,對著門房行禮,「聽說梁磊梁公子前些天一直暫居府上,在下特來拜訪,萬望通報?」
門房莫名其妙,磕完頭畢恭畢敬站起來,連連揖讓,「宋老爺請進,折煞小人。」
宋臨心說:你那來那麼多廢話!
門房見宋臨陰沉著臉,偷偷擦了把冷汗,「宋老爺,您請進,我們公子爺……」
宋臨立刻豎直耳朵,卻聽門房接著說:「……吩咐過不得怠慢過往客人。」
宋臨像吞了雞蛋似的,差點氣絕身亡,恨不得一腳踹過去,扯著嘴角諷刺:「你們公子爺想得真是周到!」扭頭出去,門房大驚,跟在後面緊追不捨,一路呼喊:「宋老爺……宋老爺……」
宋臨充耳不聞,拐進胡同,繞了一圈,靠在牆上舉頭望天,也不知過了多久,宋臨腳一跺心一橫,毅然決然帶著一臉悲壯的表情折回去,直截了當地對門房說:「下官特來拜訪尚書大人。」
門房正巴不得,急忙找小轎扶宋臨上去,「雖然公子爺不在家,不過……」
此言剛出,宋臨一巴掌抽在大腿上,大罵自己:「宋臨,你就是傻小子愣頭青!」掀簾子狂奔而去。
回到家,太陽高掛西空,熱力四射光芒萬丈,我們的宋大人倒頭就睡,沒一會兒,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