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忐忑一夜。
晨光熹微中,宋臨爬起來,被丫環引進小廳。
宋臨遍尋一週,詫異,問管家:「尚書大人呢?」
管家不敢怠慢,「公子天未亮就去衙門了。」
宋臨心中大樂,卻輕蹙眉頭長長惋惜:「能者總是多勞,能在大人麾下效勞真是三生有幸啊!」隨後,毫無愧色地坐下來,慢條斯理地享用早餐。
管家急忙低頭,生怕讓他看見自己哭笑不得的表情。
飯後直接去了衙門,一抬眼,居然看見江秋那骨瘦如柴的身體橫陳桌上,正枕著賬本打瞌睡。
宋臨悄悄靠過去,剛移了一下算盤,「噼啪」響了兩聲,江秋「唰」直挺挺坐了起來,哭喪著臉哀嚎:「算賬算賬算賬……」
宋臨嚇了一跳,使勁搖他,「江大人,醒醒,醒醒……你怎麼瘦成這樣?」
江秋恍惚了半天,焦距總算是對上了,「砰」,又躺回去,有氣無力地說:「我一個戶部主事,天天跑刑部,你說這叫什麼事?」
宋臨突然想起了「勿聞勿問」,撇嘴,張口就問:「去查賬了?查誰?」
江秋睫毛煽動,半夢半醒間含糊不清地說:「愛誰誰!我這是招誰惹誰了?」聲音漸低,不一會兒,被鼾聲代替。
宋臨使勁推他,居然……居然毫無反應。手肘不小心掃到算盤,「嘩啦」一聲脆響,江秋像驚弓之鳥般蹦起來,瞪著眼睛慌叫:「查賬查賬查賬……」
宋臨重重嚥了口唾沫,「沒事了沒事了,睡吧。」
吃完午飯,宋臨回書房,江秋醒了,正在翻箱倒櫃收拾東西。
宋臨拴門,勾著他脖子壓低聲音說:「把刑部的事情跟我說說。」
江秋站起來轉著眼珠子瞟了瞟,見毫無異常,蹲下來貼到他耳朵上悄聲說:「驚動天下兵馬大元帥了,比我們尚書大人官兒還大,穿著文官的服飾天天鬼鬼祟祟出沒在刑部衙門裡。」
「啊?」宋臨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莫名緊張又異常興奮,「要逮誰?」
「官兒肯定小不了!」江秋朝窗外望瞭望,「連治黃總督都是貪墨案的成員之一。」
「貪墨?誰……誰這麼大膽子?」
江秋搖頭,「反正不是我!」
宋臨一巴掌拍過去,「廢話!」
江秋斜視,「有事沒事別亂跑。」站起來繼續收拾東西,「明天開始放假,在家老實待著吧!」
「我能有什麼危險?我一不查賬二不抓人。」宋臨翹起二郎腿,翻著眼睛想:那頭豬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撇嘴:他能告訴我?鬼信!
傍晚退衙,宋臨破天荒頭一回主動上朱佑杭家,門房忙不迭地請他進去,管家跟在後頭直擦冷汗,心裡一個勁地打鼓:沒見過比這小祖宗更難伺候的,連公子爺都敢打還有什麼他做不出來的?
「大人呢?」宋臨一邊行禮一邊問。
「還沒回來。宋公子,要不小的給您準備小戲酒菜慢慢等?」
「不必勞煩。」宋臨拱手告辭。
管家苦口婆心一再挽留,可惜,連正經主子都留不住的人,他還想留住?做夢吧!
宋臨回到家已然伸手不見五指,點燈時,眼前金光一晃,宋臨納悶,舉著油燈四處尋找。金光又一晃,宋臨閃目觀瞧,頓時大驚失色,「金葉……」叫了一半慌忙住嘴,一個箭步衝到床腳邊,撿起來趕緊塞到枕頭底下。
坐在椅子上傻愣愣地發呆:這是漏網之魚!這是罪證!難怪有人告我受賄。
第二天五月初一端午前夕,天色迷濛,宋臨早早起床,直奔朱佑杭家,竟然……竟然一夜未歸。
宋臨繞著抱廈轉了一圈,抱拳問管家:「大人早晨吃什麼?」
「小的不知。」
「胡鬧!你居心何在?大人千金之軀豈能與衙役差徒同桌進食?還不快快準備食盒,本公子親自押送!」
管家非常想說:公子爺明確吩咐不准去打擾他。但是,看看宋臨的臉色,老頭一縮脖子,硬生生吞了回去,指揮人手裝飯菜。
宋臨拎著食盒直奔刑部。
話說刑部這地方,真可謂銅牆鐵壁針插不進水潑不透啊。那句名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簡直就是對人家的侮辱!人家分明是「一步三崗一步五哨」!
宋臨上下打量自己的小身子板,大腿都沒人家胳膊粗,徘徊了半個時辰,愣是沒敢靠近。
不多時,霞光四射,宋臨坐下,老實不客氣,打開食盒直接動手抓了個小餃子塞進嘴裡。
「嘎吱……」刑部中門一陣輕響,宋臨一愣,抬頭看去。
「嘎吱……」大門洞開,一乘大轎緩緩步出,宋臨跳起來當頭攔住,轎伕怒罵,一群錦衣衛「刺啦」抽出鋼刀,宋臨嚇得連連倒退,啞著嗓子叫:「大人!尚書大人!」
毫無反應。
眼瞅著刀要駕到脖子上了,宋臨頭髮根根倒豎,不管不顧驚慌大喊:「朱佑杭!」
立刻——
轎簾掀開,朱佑杭探出身來,「博譽?」意外之極。
「博譽,過來。」
宋臨拱著手一路給那幫扛大刀的閻王們行禮,「吱溜」鑽進轎子,摸著涼颼颼的脖子長長出了口氣。
朱佑杭啞啞低笑。
宋臨掀窗簾瞟了瞟,「這是去哪兒?」
朱佑杭悄悄摟緊,鼻尖輕輕刮著臉頰。
宋臨不動聲色地往外挪了挪,朱佑杭只好退而求其次,埋進他脖子裡,「我現在哪兒都不想去。」手掌沿腰側緩緩上移,深入腋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博譽……今天過節……」
「嗯,我給你送飯菜。」把食盒遞過去,「順便送你一件小禮物。」掏出金葉子也遞了過去。
朱佑杭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揚,「把盒子打開。」
宋臨照做。
「我餓了,我喜歡吃小餃子。」
宋臨又照做。
朱佑杭貼著他的嘴唇漫不經心地嚼,宋臨大翻白眼,捏著金葉子悄悄往他袖子裡塞,朱佑杭抬手順了順他的鬢角,「我想吃你做的。」
宋臨眼睜睜地看著金葉子翩然落地,氣得直接把油手印到他官服上,使勁蹭了蹭,咬著牙沒話找話——「你忙了一天一夜?」
朱佑杭溫和一笑,「我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而已。」話鋒一轉,「我想吃湖州粽子,一起包好不好?」
「等我學會了再說!」宋臨偷偷摸摸伸腳夠了夠金葉子,貼著轎底一寸一寸往角落裡塞。
「那好,我先送你回家,跟廚子學會了再教我。」朱佑杭抬起宋臨的雙腿架在自己腿上,胸膛緊貼。
「唰啦」金葉子被帶了出來,立刻皺皺巴巴糾結一處。
宋臨這個氣啊,恨不得一頭撞過去。
「博譽,府裡新聘了一班小戲,聲音清亮,廚子也換了,先帝時期的御廚,一個蘇州人……」
「哦?」宋臨頓時精神抖擻。
朱公子微笑,「這些天你去指導指導他可好?」
我指導御廚?宋臨直抽涼氣。
正當此時,轎伕稟告:「大人,到了。」
「嗯。」朱佑杭匆匆吮吻嘴唇,片刻分開,偏頭凝視轎底,疑惑,「金葉子從何處而來?」
宋臨全身癱瘓,閉著眼睛都懶得搭理他。
朱佑杭撿起來扔到桌上,笑說:「動機不純,不過,你今天很乖。」
宋臨驟然站起來跨出轎子,嗤笑,「乖?你就巴不得我天天這麼乖!什麼樣的動機才叫單純?」
沒想到後面飄來一句——「專程給我送食盒才叫動機單純。」
宋臨直翻白眼,一頭鑽出人堆,剛走沒幾步,活生生被倆小廝架住。
朱佑杭對管家微微一笑,管家頷首行禮。
轎子抬起,轉彎離去。
朱佑杭前腳剛走,宋臨後腳就發威了,一聲冷笑,「本老爺乃朝廷六品命官,爾等家奴膽敢挾持大明官員,該當何罪?」
所有人都一愣,管家賠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宋臨搶先開口:「你打算為他們出頭?如此說來,你就是罪魁禍首,依照大明律,罪加一等!刑部左侍郎府上就調教出你們這些知法犯法的惡徒?」
管家頭都大了,心裡一個勁地埋怨朱佑杭,沒事幹嗎招惹這種棘手貨色?只好叫他們放開,宋臨微笑,深深一揖,「多有打擾,恕罪則個。」
眾人面面相覷。
一路晃悠著回了小院兒,穿過迴廊,門外一陣腳步聲,宋臨回頭,看清來人,哈哈大笑,「徐兄……」
徐津一個箭步衝上來,作揖拜倒,「博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哦?」宋臨樂呵呵地問:「此話怎講?」
徐津拖著宋臨坐在門檻上,腦袋一耷拉,哽著嗓子哭訴:「我進了翰林院……」
「嗯。」宋臨點頭,「清閒衙門。」
徐津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跟羅贊一個屋……」
「啊?」宋臨幸災樂禍地仰天大笑,「恭喜徐兄!」
「天要亡我!」徐津舉目悲鳴,轉臉對著宋臨憤恨:「老天爺肯定瞎了眼了!你不知道我每天過的是什麼日子。羅贊簡直俗不可耐!除了公事還是公事,一分一毫都斤斤計較,做事一板一眼從不額外通融,這些還能容忍。天理不容的是……」一巴掌狠狠抽在宋臨肩膀上,疼得宋臨猛抽涼氣,「看清楚,我不是羅贊!」
徐津急忙賠不是,落寞長嘆,「唉……他比我早進翰林院,算是前輩,中午菜色就由他決定,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他居然……居然叫我跟著他拿菠菜配豆腐吃!」抓起宋臨的袖子擦臉,「博譽,我痛不欲生!」
宋臨趕緊抽出衣服,眼見嶄新的錦袍上摺出一道深深的痕跡,氣不打一處來,「活該!」
徐津還在沉痛哀悼:「只有聊起你才能算相談甚歡……」
「我?」
「唉……」徐津自說自話,「我要外調,你有沒有門路?」
門路?宋臨立刻想到了朱佑杭,眼前一亮,問:「你到現在都不知道誰保薦你做官的?」
「知道就好了,再去求求他,說不定能混個知縣噹噹。」
「我也沒門路。今天就為了訴苦才來的?如果這樣,待小弟準備薄酒小菜……」
沒等他說完,徐津站起來,「楊敬研請我來的,說是有關外的葡萄酒,色澤殷紅,用冰鎮著,穿山越嶺運過來,就剩下幾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