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夜
暮色將近,方府裡就已經紅燈高掛,各處通道的樹枝上,假山旁,稀疏地用竹竿高挑著喜慶的燈籠,每隔十幾步遠一隻,照得地上紅彤彤的,人走在上面,彷彿進入了迷幻的紅霧夢境裡一般。
九卿隨在方仲威的身後,邁著碎步緊緊跟著他,一路往老夫人住的正院裡走去。曲幽的遊廊上紅影鋪地,大紅的燈籠掛著長長的穗子在風絲中輕輕的搖曳,把一條長長的遊廊晃得宛如動盪的浮橋一般。
她微微有點喘息,走在前面的方仲威便慢慢放緩了身形。
看不見他回頭,挺直的背脊卻已完全放鬆下來。
九卿稍微得空喘息了一下。
再拐過一道橫廊,就看見老夫人的正院大門。門前一條寬闊的甬道直同二門,通過垂花門望出去,只見闊大的方府大門洞開,廊簷上掛著排排的紅綢大燈籠,燈籠的上方,沿著門楣貼著一排五顏六色的碩大門箋,薄薄的紙張刻出各種吉祥的圖案,隨著微微的寒風,呼啦啦地在橫樑上來回飄搖。
年味十足。
老夫人的院裡也是一片紅色。丫鬟婆子們一個個忙進忙出,臉上都是一色的喜慶。
進到門裡,看見方仲君和李錦玉已經先來了,領著一群孩子們,正坐在太師椅上說說笑笑。
九卿上前和他們見了禮,方仲威和方仲君緊挨著坐下說話,李錦玉就拉了九卿坐到另一邊的椅子上看著孩子們玩鬧。
方施琪今天打扮的特別漂亮,一身妃紅的裙襖,配著一雙鵝黃的掛絨球素面繡鞋,頭上梳著雙丫髻,發頂沿髮髻戴著兩圈淡粉的宮制絹花,唇紅齒白,再加上一雙黑葡萄一樣水靈靈的眼睛,顧盼間婉轉靈動,就宛如西洋畫上走下來的小精靈一般。
方瑾成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錦緞暖袍,發成總角,一臉的沉靜,看著有些少年老成。
方瑾秀和方瑾成的打扮基本相似,他只比方瑾成小一歲,不過看起來性格卻正好跟方瑾成相反,玩鬧隨意,活潑好動,整個一副跳脫的樣子。
李錦玉一邊招呼著孩子們一邊和九卿說話,「弟妹今兒晌午可曾吃飽?我看弟妹沒有吃下多少東西……哎呀……都是孩子們鬧的……」當中的那聲『哎呀』是在看到方瑾秀追趕方施琪時發出來的,可能是看到方施琪差點摔倒她才驚呼出來的。
方瑾秀和方施琪正在搶奪一個藤球,李錦玉看的一會眼含笑意一會面露擔心,跟九卿說話都是一驚一乍的。
九卿盯著兩個孩子嘰嘰喳喳的笑鬧眼裡也是一片喜色,正要回答李錦玉的問話,卻見門口的屏風處轉出幾個小小的身影來。
是方仲行他們一家到了。
幾個孩子跑著過來給方仲君和方仲威行禮。又過來給李錦玉和九卿見了禮。
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完了安,然後就一起跑到方瑾秀二人當中加入了他們的戰局。
方瑾成還是在一旁的太師椅上靜靜地坐著,只是看著他們來回跑動的身影抿著嘴笑,並不主動起身去往他們當中摻入。
過了半天,九卿才看到方仲行和甄氏的身影在屏風那面轉過來。
幾個大人不免又是一番互相見禮,禮完之後甄氏坐到李錦玉她們這面笑著道,「這幾個孩子猴急的,一路跑著過來叫也叫不住,這不,把我們落下老遠……」正說著,忽見那面方瑾秀和方瑾乾爭執起來,甄氏急忙住了話語,高聲地問方瑾乾,「怎麼了?瑾乾,你們這剛玩了這麼大一會,怎麼就爭起來了?」
那面兩個孩子住了手,方瑾乾一臉的憤怒,指著方瑾秀道,「他打我!」話裡帶著委屈。
方瑾秀手裡拿著藤球,五隻手指不停在球面上轉動著,對方瑾乾的告狀一臉的不屑,「他欺負瑾堂,本來應該輪到瑾堂發球了,他硬要從瑾堂手裡搶過來。」他說的理直氣壯。
甄氏聽著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方謹堂是方仲行庶出的兒子,今年九歲,是養在甄氏的名下的。李錦玉瞅了甄氏一眼,張口訓斥方瑾秀道,「一個小孩子玩的玩意,什麼欺負不欺負的,瑾秀你不要太強詞奪理了。快快把藤球放下,都過來這邊坐,誰也不要再玩了。」只不過雷聲大雨點小,臉上並沒有慍色。
方仲君兄弟幾個這時也停住了話語一起朝孩子們站的地方望去。
那邊的方施琪便第一個跑過來,抱著李錦玉的胳膊道,「娘,娘,我不淘氣,我沒有跟瑾堂哥哥打架。」她仰起的小臉上一臉天真爛漫,逗得李錦玉忍不樁噗哧』笑出了聲來。
甄氏便狠狠地朝垂著頭走過來的方瑾乾瞪了一眼。
方謹堂拉著方施瑤的手,怯怯地走到一張太師椅旁,抱著六歲的方施瑤把她費勁地放到椅子上坐好,然後自己才唯唯諾諾地在另一張椅子上欠著半個身子坐下。
九歲的孩子也不是很高,與其說他是坐在椅子上,不如說他是靠著椅子站著。
九卿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發現他長得很清秀,文文靜靜的,像個小姑娘一樣。只是臉上總帶著下意識的畏縮,好像很怕甄氏似的……根本找不出半點其他孩子身上的飛揚跳脫。
再去看方瑾秀,只見他把手中的藤球用力扔向站在門口的一個丫鬟腳前,大聲說道,「先幫我放起來,一會吃完飯我們再玩。」說完,他挑釁地看著方瑾乾,淡淡的眉梢揚著,斜著他道,「一會我們接著玩,就是不帶你。」很有不服氣你就再跟我幹一場的架勢。
方瑾乾臉色立刻漲得通紅,咬著牙回視著他,一臉不服輸的模樣。
那面的方仲威忍不住發出一聲低沉的笑,看著方瑾秀說道,「這孩子倒是一塊上戰場的料兒。」彷彿很讚賞他似的。
方瑾秀聽了便得意洋洋地高高昂起了頭。
他學著大人的樣子抱拳團團做了一圈揖,然後對著方仲威深拜下去,口中故意粗著聲音說道,「多謝方大將軍賞識,末將一定不負將軍厚望……會把西蒙那個什麼狗屁大將一舉拿下的!」
一句話逗得屋裡的人哄地笑了起來。正這時,就見東面次間的簾子忽然打開,老夫人由秋綠和另一個十五六歲的大丫鬟攙扶著走了出來,她一邊走一邊問道,「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妯娌幾人急忙站起來過去迎她,李錦玉便口如刀子一般巴拉巴拉把事情向老夫人說了。
老夫人便笑指著方瑾秀道,「猴兒,你說你這麼頑皮,今後可怎麼得了。」
方仲君接口笑道,「這小子,以後恐怕只有三弟能管住他了。」
他的話未完,就見方施瑤蹬蹬邁著小短腿跑到老夫人的面前,拉著她的袖子撒嬌道,「祖母祖母,施瑤聽話,施瑤沒有跟瑾堂哥哥打架。」一番話完全是抄襲剛才方施琪對李錦玉說的。
屋裡的人們又哄地笑了起來。甄氏的臉便微微地有點泛紅。
老夫人被逗得大笑,一把拉了她的小手,邊走邊道,「乖孫女,還是我們小施瑤乖。」
話剛完,這邊方施琪也不甘落後,她急急跑到老夫人面前,拉起老夫人另一隻手,仰著小臉道,「祖母祖母,我也很乖,沒有跟瑾堂哥哥打架。」一臉等著人誇獎的天真表情。
老夫人心懷大尉,俯□摸著她的頭頂呵呵笑道,「好,好,我的孫女都乖,都是祖母的乖孫女。」
方施琪便一臉的如吃了蜜糖一般的陶醉模樣。
老夫人左手拉著方施瑤,右手拉著方施琪,被兩個兒媳婦攙扶著坐到了大寶座上。
方仲君幾人過來給老夫人依次見了禮。
男孩子們也按大小排序一一給老夫人行了大禮。還余一個方施媛,老夫人也把她招來身前,一起把幾個女孩子摟在懷裡,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地叫著。女孩們便嘰嘰喳喳的各自施展渾身解數在老夫人面前討好賣乖,稚嫩的聲音如黃鶯一般此起彼伏……逗得李錦玉在一旁笑的直不起腰來。
甄氏臉上也掛著溫和的笑容,不時給幾個女孩子錦上添花兩句,看起來也是心情大暢的樣子。
那邊的男人們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幾人停下笑聲一起往那面看去。原來不知是誰提議,他們要出去放鞭炮。
待他們走盡,九卿才背過身去揉了揉僵笑了一晚上的嘴角。
彷彿隔著一層山似的,他們的歡笑跟本與她無關。
一整個晚上,她都被人當成了空氣。
李錦玉忙著出去監督孩子們放爆竹,不一時,就聽外面的箜嗵聲砰砰啪啪響起,一聲連著一聲的震耳欲聾。俄頃,人們蜂擁著回來,入座之後,九卿卻發現少了一個人,方仲威不知道去哪裡了。
李錦玉走到九卿的身邊,壓低著聲音對她說道,「三叔被人叫出去了,一會就回來。」說完,便去安排嘁嘁喳喳興奮個不停大呼過癮的男孩子們。
九卿躲開身子給重新上茶上水果點心的丫鬟們讓路,心思卻被方仲威的無故離開拽了去。他幹什麼去了?是被柳澤嬌派人叫過去了,還是另有別的事?可是這大過年的,別人就是再有要緊的事也要緩一緩吧。畢竟是大年除夕,別人就算有事也不應該急在這一時來辦,這時朝廷都放假了,還有什麼事能大過朝廷去?
她胡思亂想著,眼角餘光就看見甄氏朝自己投過來的嘲諷目光。抬起眼瞼再去細看時,她已又恢復成了一貫從容溫婉的笑容。
是自己的錯覺嗎?九卿狐疑,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應該沒有把腦中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吧?
正自疑惑,老夫人已經放開了三個孩子,她招手叫九卿,「來,過來,到娘這邊來。」她兩眼笑眯眯的,看向九卿的眼神滿滿都是慈愛。
她這是在替方仲威向自己表示道歉?九卿想著,溫順地笑著走到老夫人的身邊。
她剛才看見李錦玉附在老夫人的耳邊說了什麼,然後她便遣懷裡的幾個小丫頭,慈眉善目地向自己招手。
大概也知道了方仲威去幹什麼了吧。
老夫人拉著九卿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伸手到面前高高的地幾上,由水晶盤裡撿出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遞到九卿的手中,「來,嘗嘗這個,看好不好吃?」她笑著掃了其他人跟前的果盤一眼,很是神秘地附在九卿的耳邊輕聲道,「這可是皇宮裡賞下來的專供祭祀的貢品,每個大臣的府裡才賞兩個……」說完瞅著不遠處的一幫兒子孫子,呵呵地笑道,「我吃一個,你吃一個,咱們娘倆偷著吃,別讓他們知道。」
九卿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別人瓷盤裡的果肉都被切成一塊一塊的了,只有她們面前的水晶盤裡放著的是兩個又大又圓的,顯得與眾不同。
這還是偷著?九卿忍不住笑了笑。
她這麼說顯然是在逗趣兒。
老夫人便朝身後的藍香吩咐,「你去屋裡把那個刀兒拿來,咱們自己動手,切著吃。」藍香答應一聲轉身而去。
李錦玉便在那面看著九卿眨著眼睛笑。
甄氏低垂著眼簾正在喂方施瑤吃橘瓣,對這面老夫人和九卿的交頭接耳彷彿沒有看見似的。
藍香拿來了一隻細長的匣子,剛剛把蓋打開,就見方仲威從大理石屏風處轉了出來,他懷裡抱著方瑾盛,身後跟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圓臉婦人,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
方仲威的臉色帶著微微的不愉。
方瑾盛老遠地就沖老夫人張開了小手,口中不停地叫著,「祖母,祖母……」
看起來是努力想掙脫方仲威的懷抱,非常想離開他束縛的樣子。
方仲威便看著懷裡身穿一身大紅灑金衣裳的方瑾盛皺了皺眉。
老夫人放下手裡的東西,拍著手叫方瑾盛,「呵呵,乖孫子,來,到祖母這邊來,給祖母抱。」臉上的褶子條條都笑了開來。
方瑾盛小小的嘴角就翹了起來,大聲叫著,「祖母。」一串晶亮的口水便順著下顎滴了下來,一路直下,不偏不倚,正好滴在方仲威的手背上。
乳娘手疾眼快地急忙遞上了一直捏在手中的帕子。方仲威把方瑾盛遞到起身上前來接的李錦玉手上,凝著眉頭把手背上的口水擦掉。似乎不經意地朝九卿看了一眼。
九卿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換到李錦玉手中的方瑾盛,只見方瑾盛的一張小臉凍得通紅,黑葡萄似的眼珠宛如夜空中的星星似的,在冷空氣的洗濯下變得更加晶亮。他忽閃著長長的眼睫,被老夫人抱在懷裡後,忽然衝著九卿脆脆地叫了一聲,「母親。」
九卿一愣,就聽見老夫人愉悅的笑聲,「呵呵……你們看這個孩子,與他的母親真是有緣,剛剛見了一面就把她記住了。」
「是啊,是啊……」李錦玉附和著笑了起來,她別有深意地對著九卿眨了眨眼,「你說這孩子對誰也不親,唯獨對他的這位母親就是與別人不同……」她邊說邊笑了起來。
兩人的話都聽著有點彆扭,九卿就暗暗朝著方仲威瞟了一眼。他正一臉愣然地朝著自己看。
目光在空中碰了個正著,九卿不著痕跡地把眼神收了回來,對著方瑾盛溫柔地笑道,「你怎麼才來,看,我給你留了個大蘋果。」她把老夫人給的那個蘋果做了順水人情,忽然又發覺話說的有些唐突,於是急忙又補充了一句,「來,我給你切,咱們和祖母一起吃。」說著,由匣子裡面拿起刀來。
第二次聽見方瑾盛叫她母親,她的表情比第一次自然多了。
方瑾盛拍著小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吃蘋果,有蘋果吃……」他翻來覆去叨咕著這幾句話。
三四歲的小孩子,好像還不會說太過複雜的語言。就好像自己那世的小表侄,也是兩三歲,也是這般的說話饒舌……九卿一邊切著蘋果,一邊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那邊的方仲威先是目光冷了一冷,緊接著,眼裡便露出微微的笑意。
有婆子來請示,「太太,餃子煮好了。」正好三更的梆子響,老夫人就起身招呼眾人,「咱們去膳廳……」又轉頭對著急匆匆出去放鞭炮的方仲君道,「點著了就回來,不用在旁邊看著,叮囑小廝看仔細了,別引起火來就行。」
方仲君答應一聲,腳步不停往外走去。老夫人便在李錦玉的攙扶下,攜了眾人往膳廳而去。
28、隱情
李錦玉用一塊白綾子帕捧箸遞到老夫人手上,甄氏端碟準備為老夫人布菜,九卿在一旁認真地瞅著,細細地把她們的動作一一記在心裡。
老夫人便指著左下首的位置,眯著笑眼看她們,「你們也都坐下來,今天是大年除夕,立什麼規矩,這些活讓她們幹就是了。」她今天實在是高興,言談舉止之間都透著長者的慈愛。
秋綠藍香急忙上前,「夫人奶奶們快坐,這些粗活由我們來。」說著,一個捧箸一個安碟,替下了李錦玉和甄氏。
九卿成親的時候就被朝廷封了誥命的封號。所以她的稱呼和老夫人一樣,都被稱為『夫人』,而李錦玉和甄氏,被下人們稱為『奶奶』。
李錦玉、甄氏以及九卿,便挨次依著老夫人坐了下來。男人們那邊不用管,一人身後有一個小丫頭服侍,孩子們由各自奶嬤嬤伺候著,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著桌前吃團年飯。
剛吃了一口餃子,老夫人忽然停下箸來,她望著面前的蘸料皺眉,秋綠便小聲地問,「是不是不合您的口味?」她說完眼睛不著痕跡朝桌上一眾方家的男女瞧了一圈。
老夫人微一點頭,悄聲地吩咐她,「你去廚房親自為我調一碟蘸料來,多放點醋。」然後佯裝無事地把剩下的半隻餃子就著蘸料放進嘴裡。
秋綠默不作聲地匆匆退了下去。
出了正廳的門,剛拐上遊廊,就見西穿山房的牆角有人影晃動。秋綠低喝一聲,「誰?」
她心裡止不住地發毛,這時大門二門全部洞開,該不會是有賊闖入了吧?
那人影晃動一下慢慢走了出來。秋綠定睛,卻原來是柳澤嬌的貼身婢女麗紅。她詫異地看著她問,「你在這裡幹什麼?」麗紅的神色不太對勁,帶著一絲焦急。
難道是柳姨娘出事了?
如此想著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加快一拍跳動。
這大過年的,可千萬別有什麼事情發生啊,勞碌了一年,她們還想好好過個新年呢。
她緊張地望著麗紅。麗紅似乎也很緊張,她上前一步叫了聲,「姐姐。」聲音低低的,然後把手裡攥著的一個東西使勁塞進秋綠的手裡。
並別有深意地掰著她的手指讓她往回握了握。
沉甸甸的有點硌手,秋綠立刻明白了是什麼東西。她的心也放了下來。
她就著麗紅和沒有撤開的手立刻把東西推了回去,沉了臉道,「麗紅你這是幹什麼?」突然之間她就覺得自己和這個莫名其妙的麗紅之間產生了一絲說不出的隔閡。
麗紅緊緊握住她的手,「姐姐你且收下,千萬別嫌少。」聲音中帶著幾分的迫切。
秋綠便道,「有什麼就說出來,咱們姐妹還用得著這個麼?」她的聲音有點不悅。
當初柳氏為正妻的時候,她們也是經常在一起碰面的,有時說說心裡話,或者在一起玩笑幾句,都是常事,關係向來比跟其他房裡大丫頭親厚。沒想到柳氏自請下堂以後,這個麗紅也變得畏縮起來。
她便無奈又憐憫地看了麗紅一眼。
麗紅只顧盯著她的手,見她不為所動,又急急把東西推到她的手中,「姐姐你就拿著吧,權當作個茶錢。」語氣有點乾澀,又彷彿帶著一點點不自然的陌生。
秋綠便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放緩了聲音說道,「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咱們之間不用這麼外道……」她看了麗紅一眼,又解釋道,「你就是成了下等的浣房丫頭,我也是一樣拿你當姐妹待的。」她指的是柳姨娘自請下堂,麗紅也跟著降級的事。
麗紅的眼角便有一絲螢光閃現出來,她默默把塞在秋綠手裡的銀子收了回去。
秋綠瞅了瞅遠處紅影幢幢的廚房,柔著聲音對她說道,「老夫人要吃我拌的蘸料,我得趕緊去……要不,咱們邊走邊說?」她徵求麗紅的意見。
麗紅點了點頭,緊緊地跟上她的腳步,一起往後面的廚房走去。
走了幾步,她才踟躇著開口道,「姐姐,不知小少爺他過來之後哭沒哭鬧?」語氣有點試試探探的。
秋綠頓時心內瞭然,她腳步不停,一邊走一邊回答,「他很好,剛剛來的時候,老夫人還喂了他一大塊蘋果,剛才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吃了兩個餃子。」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麗紅,「你問這個幹什麼?」
麗紅腳步頓了頓,猶豫一下才道,「不瞞姐姐說,剛才將軍去的時候,小少爺正在哭鬧,非要夫……柳姨娘跟著去不可……」她似乎說慣了夫人兩個字,乍一說柳姨娘顯得有點不適應,聽著非常繞口,「將軍來了,就大大發了通脾氣……」
「哦?」秋綠頗感意外,她停下腳步望著麗紅,「將軍發了脾氣?」將軍剛剛由前線回來,面都沒有跟柳姨娘會晤一下,怎麼就發了脾氣?不是說小別勝新婚麼,何況將軍已經離開家裡一年有餘。
麗紅咬了咬唇,臉上現出一片憤然,「都怪茹嬤嬤不會說話,說什麼小少爺還不習慣離開柳姨娘……這時不讓柳姨娘跟著去正房,恐怕小少爺到了那裡也哭鬧不休……」
茹嬤嬤?秋綠又想起茹嬤嬤平時那一張嚴肅古板的臉,她向來在主子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是個沒有把握絕對不會開口胡亂說話的人。可是這時怎麼了?這麼謹慎的一個人,怎麼敢這麼跟將軍說話……
按規矩,大年夜的飯姨娘身份的人是無法跟主子一起吃的,她這麼說……轉念一想,秋綠似乎又有些瞭然,柳姨娘跟茹嬤嬤肯定是有點不甘心。
「柳姨娘現在還在哭呢……」麗紅憂心忡忡地道,「是我看不過去,就悄悄跑來這裡想要打聽一下屋裡的消息,又怕別人看見誤會了柳姨娘,所以……」她看著秋綠嚥下了後半句話。
所以才躲躲閃閃的?
秋綠瞭然地拍了拍她的肩,「好了,你回去告訴柳姨娘吧,就說小少爺很好,一直由老夫人親自帶著,叫她放心好了。」對於主子之間的事,她一個做下人的無法置喙,所以只能盡自己所能安慰一下她們了。
麗紅便面露感激之色,深深地看了秋綠一眼,「那我就代柳姨娘謝謝姐姐了。」說完,也不等秋綠出言,一溜煙地順著小路往柳姨娘的院裡跑了。
很急的樣子,秋綠便無言地搖了搖頭,一個人沿著紅影朦朧的小路朝廚房走去。
麗紅回到柳姨娘的文翠院,柳姨娘正伏在炕中的大迎枕上哭,茹嬤嬤在一旁陪著她落淚。
麗紅輕言輕語地把秋綠的話說了,「……小少爺一直由老夫人帶著,並沒有哭鬧……還吃了一大塊蘋果,秋綠出來的時候又吃了兩個餃子……」她眼神晶晶亮地盯視著柳澤嬌的後背,好像等著她聽了這番話後,能抬起頭來表揚自己似的。
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就遭了茹嬤嬤的訓斥,「你做事怎麼這麼不經腦子!你問誰不好,偏偏要去問秋綠?這話要是傳到老夫人的耳裡,要讓老夫人會怎麼想……」她厲眼掃著麗紅,一頓話把麗紅心裡因做了為主子分憂好事的竊喜無情地澆了下去。
她頓時啞口無言。
「好了,好了,茹姑你就少說兩句吧。」柳澤嬌止住淚水,由迎枕上抬起頭來,阻止住茹嬤嬤沒鼻子帶臉的訓斥,輕聲地對麗紅說道,「麗紅你先下去吧,辛苦你了。」
看得出來,她的臉上已經少了之前的悲慼。
麗紅諾諾退了下去。轉身關門的時候,突然腦子裡彈出來一個荒謬的想法,夫人對小少爺的關心,彷彿遠遠大於對將軍的關注……
她搖搖頭把腦中這種可笑的想法甩了出去,再望瞭望映滿紅光的天空,她自嘲一笑,然後逕自朝著自己居住的廂房走去。
今晚是茹嬤嬤值守,她可以輕輕鬆鬆過一個大年夜了。
屋裡的茹嬤嬤卻苦口婆心地勸起柳澤嬌來,「小姐,你不能再這麼懦弱下去了,你聽嬤嬤的話,啊……嬤嬤畢竟是過來人,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多……這女人啊,終身靠的就是男人對你的看重……你別說還為將軍添了兒子,就是沒有將軍的骨肉,他看在你自請下堂是為了他的份上,也應該好好對你才是……」
燭花便在她這句話說完時爆了一爆。
「別說了,茹姑……」柳澤嬌打斷她的話,把已經被淚水洇濕了一大片的迎枕抱在懷裡,「別人不明白,你還不明白嗎?茹姑,我們這麼做是真的沒有私心嗎?你說句公道話,茹姑,你說這事能瞞將軍多久?」她滔滔不絕地問茹嬤嬤。
「……」茹嬤嬤無言以對。
她等不到茹嬤嬤的回答,沉默了一會又道,「這件事我們可以瞞老夫人,瞞府裡的任何人,但是我們卻瞞不了將軍,我和他之間的事,別人也許不知道,茹姑你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她定定地望著茹嬤嬤,臉上被燭光打出的暗影看著有點飄忽不定。
「……」
過了半天,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道,「明天他也許出去拜望同僚回來,或者過了初五上朝之後,他只要聽到一絲風聲,也許就會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把迎枕擔在屈起的膝蓋上,下顎拄在上面,雙眼望著透進紅光的窗戶,開始陷入了無盡的思緒當中。
茹姑蠕了蠕嘴角,半天才嘆出一口氣來,「小姐,柳府那邊的事,你還是放下吧,就不要再管了……」她起身為柳澤嬌倒了一盅茶,輕輕地放在她身邊不遠處的炕幾上,「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個表少爺,你就放下他吧,不為別的,你就是為了小少爺著想……」
「茹姑你說我能放得下嗎?」柳澤嬌彷彿自言自語,輕聲地打斷了茹嬤嬤的話,「表哥出了人命官司,我總不能眼看著他掉腦袋吧……而且,」她抬起重新又彌上淚霧的眼睛,「我用自請下堂的身份,犧牲了小少爺一個人的幸福,卻救下了兩個人來……表哥因此免了牢獄之災,將軍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茹姑,你說我這麼做不值得嗎?」她彷彿尋求支持似的,雙眼充滿祈期盼地看著茹嬤嬤。
茹嬤嬤心裡就是一痛,她望著柳澤嬌半天無語。
柳澤嬌就像一個孩子渴望人來安慰似的,靜靜看著茹嬤嬤,固執地等著她回答。
過了半晌,茹姑終於眼神暗淡下來,她搖著頭對柳澤嬌道,「小姐,當初我就不讚成你去跟那個法缽求什麼簽……」她沉默了一下,「誰知道你們會了一次唔後,你就天翻地覆的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說著聲音有些激動,她一把握住了柳澤嬌的手,大聲問道,「那個法缽到底跟小姐你說了什麼?你回來就鬼迷心竅似的不顧我的勸阻一意孤行?」
柳澤嬌愣愣地睜大眼睛看著她。
外面突然響起一聲「劈啪」的爆竹聲,她彷彿在迷濛中一下子醒來似的,抽出了茹嬤嬤緊握著的她的手,慘淡地對著茹嬤嬤笑了一笑,「當我知道表哥出事後,知道他即將不久於人世,茹姑你知道我那時的想法嗎?我本來以為把他忘了……可是,」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我那時卻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心……對表哥的痛苦,卻大過了對將軍生死的關心……」
她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牆上,「可我一個婦道人家卻求助無門……」她的聲音飄飄悠悠的,「沒辦法,我想到了法缽師傅。他跟欽天監的劉監正是師兄弟,而當今聖上又非常寵信劉監正……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求動法缽師傅,我可以用任何代價來換……」
茹嬤嬤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她端起桌上已經涼掉了清茶喝了一口,「沒想到,法缽師傅卻給我算了一命。他說只要我自請下堂,自然有貴人相助……不知為什麼,我當時就深信不疑,而且好像還長長出了一口氣的樣子……我當時就嚇了一跳……」
她定定地瞅著茹嬤嬤,眼裡滿都是痛苦,「可是當時將軍也危在旦夕,我卻一點也沒想到他……所以,我那時就下了決心,如果將軍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就終身為他守節……」
茹嬤嬤便長長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可是,據我這些天的觀看,小姐你對將軍也是有感情的,不然,你不會對著那個江九卿,表現的那麼痛苦難堪……」她抱著希望看著柳澤嬌,「我就想,咱們表少爺也救了,將軍也回來了,咱們要不要再努力地爭取一下,把失去的那個位置給爭回來……」她這些天來一直在替小姐規劃。
「不必了……」柳澤嬌語氣突然堅定起來,「已經爭不回來了!」她無意識地把玩著手裡的茶盅,溫言溫語地對茹嬤嬤說道,「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了將軍的反感……他不知道是你指使的那兩個婆子,在他的心裡,肯定以為我不甘心……又加上今晚小少爺這一鬧,他肯定以為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了……」
茹嬤嬤臉上便現出一抹赧色來,她聽著柳澤嬌的話,吶吶地道,「是老奴欠缺考慮了……」
柳澤嬌看著燭影下茹嬤嬤蒼老的臉卻笑了起來,「茹姑你不要自責……我也想過了,這樣也好,從此我和將軍少見面,總好過兩個人面對著相顧無言要自在的多……只是卻苦了小少爺跟著我受連累,」她再次嘆了一口氣,「我見了那個叫江九卿的之所以彆扭,是想著我的孩子從此以後就要管她叫娘親,所以我才暫時轉不過這個彎來……這件事根本與將軍無關……」她是在跟茹嬤嬤解釋她對待江九卿的態度。
茹嬤嬤更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小姐你這是何苦呢?」她的神色漸漸黯淡下來,被燭光拉長的身影就彷彿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有點佝僂。
柳澤嬌歉意地看著茹嬤嬤,嘴裡慢慢繾倦上來一抹苦澀,為了救那個人的性命豁上了自己的孩子,這到底算不算是無情?
主僕二人開始相對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對柳澤嬌的安排是不是有點過於狗血了。
基於親們下面的留言,我提前把柳澤嬌的戲搬上來了,不提前把前妻的事做個交代,怕親們誤會女主是真正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呵呵,女主其實這時對將軍並沒有感情,充其量只算好感而已……
但好感並不代表愛情,這一點作為穿越人士女主還是相當分得清的……
所以他們的感情是設定在細水長流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