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小曖昧
方仲威神色茫然,面現痛苦,過了半晌,才輕聲地道,「我初入西蒙大營,頂了一個死校的名字,被咱們暗藏在西蒙的人安排進了他所在的哨隊……」他臉上帶著回憶的神色,「為了把我的身份矇混過去,於是我們使了一計,由那個自己人把伍長引到河邊,設計巧妙地讓他落進冰窟窿裡,然後由我把他給救上來……」
蠟燭恰在這時劈啪閃爍出來一朵燭花,他的臉便也隨著燭花一亮之後又半明半暗地沉了下去。
九卿起身拿起燭盒以及燭剪,親自把一截彎曲的燭芯剪去,然後重新坐回座位上去。
方仲威又接著徐徐說道, 「……沒想到西蒙大營的條件如此艱苦,我們落了水後竟然沒有一處暖地可以熱身——他們的營帳甚至連取暖的木炭都已供不起了。所以……」說到這裡,他把話停了下來,臉上不自知地帶上了一抹苦澀。
九卿思忖著,他該不是因為這個落了什麼病根吧?想著,不由問出口來,「所以,你因為這個坐下了毛病?」
方仲威點頭,拿起桌上的茶盅,猛地灌了一口,深深呼了一口氣後,才撂下茶盅苦笑,「從那以後,我就覺得肩肘再抬起時有些費勁,不過當時一心撲在那員大將身上,也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誰知道回來以後就覺得越來越不得勁。我曾經試了兩回,第一次拿刀的時候,雖然有些吃力,但是還可以舞弄幾下,第二次,就徹底不行了……」
他眯著眼瞅著燭光,黝黑的眸子在跳躍的燭火下變成了一弘深潭,彷彿裡面盛著無盡的蒼涼,默了半晌,才又道,「這也是我為什麼急著趕回來的另一個原因……」
接著便是一聲長嘆,屋子裡開始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九卿耐不住靜寂,再次起身為他斟了一盅茶,接著他剛才的話問道,「你是想回到京裡找個太醫好好給你醫治?」
「嗯。」方仲威簡短地回答。
「那麼,你問過太醫了?」她雙手拄著下顎,臉上滿貯著關心,認認真真地問他。
對於方仲威的遭遇她表示同情,如果方仲威因此而與他的戎馬生涯絕緣,那也確實是他人生當中的一大憾事。
古代的男人,莫不都把上戰場殺敵視為人生最遠大的抱負。而他人尚未到中年,就已如折翅的雄鷹一般,從此遠離他喜愛的事業,換位想一想,他此時的心態,要比馬革裹尸遠遠來的痛苦吧。
「問過了……」方仲威換了個坐姿,一隻手往上試著抬起來放到椅子背上,一邊說道,「太醫說能治,但是以後上戰場就不太可能了……」看起來他的動作有點吃力,緩緩的,皺著眉頭,就好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一點一點的,費了半天勁,才把手肘搭在椅子背上。
這就是所謂的肩周炎吧?九卿不太確定,又想起他昨夜抓著自己的手臂時,一開始勁力十足,然後便越來越弱,當時自己還以為他是憐香惜玉,卻不曾想原來卻是這樣一個原因……心裡又好笑又不禁替他難過,於是勸道,「其實男人也不一定非要上戰場殺敵才算為國家做貢獻……」
方仲威挑了挑眉,目光無波無瀾地看著她。彷彿帶著一絲瞭然。
他認為她這是在勸解他?
好吧,算他猜對了。九卿轉動眼珠,當笑話一樣給他講起諸葛亮火燒赤壁,巧施空城計大退司馬懿追兵等有名的歷史故事。
意思告訴他,運籌帷幄,更遠比上戰場殺敵來的意義要深遠的多。
九卿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的講,方仲威的眼睛裡也漸漸有了亮色。不知過了多久,屋外有粗使的婆子回稟,「青楚姑娘,洗澡水已經燒好了……」聲音清晰可辨,隔著一個中廳遠遠地傳到九卿的西側間來。
方仲威聽了不覺詫異,奇道,「怎麼你這時還沒有沐浴?」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心情似乎已經比剛才好了許多。
看意思是想迴避出去給自己讓出空間,好讓自己沐浴?
九卿不由抿嘴而笑,暗嘆自己的小心思沒了用武之地。她本想是用讓方仲威洗澡的藉口,把酒醉的他趕出自己的房裡。沒想到方仲威卻是個君子,在聽到婆子的話後,他就聞音知雅地起身給自己讓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小姐……」青楚在簾外回稟。「洗澡水燒……」
「知道了。」九卿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方仲威已經站直了身體,正準備邁步往外走。
「我是讓她們給你預備的。」九卿看著他俏皮地一笑,她隨著方仲威一起起身,直接吩咐外面的青楚,「讓她們抬進將軍的臥房裡,把……」
話未說完突然停了下來,她腦中驀地有一絲靈光疾閃而過。
熱水……寒濕?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在京郊的一處莊子。據地契上記載,那裡有一座小小的溫泉。
溫泉!她眼睛亮了一亮。然後接著吩咐青楚,「去吧,讓她們把火盆生得旺點。」青楚答應一聲腳步漸漸遠去。
方仲威聽了九卿的話極為訝異,他站住身形,詫然地指著自己問她,「你是給我預備的洗澡水?」臉上的神色帶著幾分不相信,眼中卻閃爍著一叢小小的亮光,宛如暗夜的星子一般璀然。
九卿含笑點頭,「嗯……不然我為什麼讓她們抬進你的屋裡?」她笑著反問。
方仲威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翹了起來。
戎馬十年,第一次有人在他酒醉的時候,不因為怕他,而張羅著給他準備洗澡水……
又想起在冰窟窿裡被人拖上來時那冰徹肌骨的冷意,他的心裡一時五味俱雜。再是錚錚鐵骨,也需要家人這種溫暖的柔情來慰籍……想著,心裡的一簇小火苗便溫軟地漸漸膨脹起來。
九卿這時卻低下頭猛地嗅了嗅鼻子,然後就見她抬起頭俏皮地看著他道,「我這屋裡的空氣,都快要被您給熏成酒罈子了。」說著還誇張地皺了皺眉頭。
方仲威不由啞然失笑,「酒罈子?」他重複著三個字,無奈地搖頭,「如果酒罈子裡的酒味這麼淡,那我還喝酒做什麼?不如天天泡在這樣的酒罈子裡……」話說到這裡突然戛然而止,他似乎發覺自己的失口,神色尷尬地看著九卿,眼中滑過一絲大大的不自然。
這話很有點小小的曖昧不明意思啊!九卿順著他不自然的表情也瞬間被帶岔了思路,仔細一回味他話裡的歧義,頓時臉上紅雲密佈。
她一張俏白的臉在背著光的暗影下便韻出了一層神秘的波光……低下頭的一瞬間,方仲威看見她低領的襖子緣上,露出了一段欺霜賽雪的潔白藕頸。
他的心驟然不受控制的大力跳動了一下,眼神便牢牢地黏在了那截藕頸上。
九卿抬頭,就看見他那種異樣的眼神,正盯在自己的頭上猛瞧。但是眸光的焦距卻並不在自己的臉上,而是順著自己的臉側游離了出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一時尷尬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屋子裡的氣氛便一下子有小小的曖昧緩緩流淌開來。
兩個人都開始啞口無言,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九卿深深呼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的思緒往別的上面帶。她儘量忽視兩人之中這種不自然的暗流——心中告誡著自己,既然無心,就不要給人以希望。
忽然又想起剛剛腦中的那一抹靈光,於是趁著低頭的機會仔細思索了一下。心念電轉數下,她突然抬起頭對方仲威笑道,「將軍的病,我倒有個好主意……」說完,她忽閃著眼睛看著方仲威,瞳眸裡帶著一片真誠的笑意。
她在努力維持著面容上的平靜。
「哦?你說說。」方仲威收斂心神,面色恢復了一貫的從容冷靜。語氣中是一副大為感興趣的樣子,只不過眸子卻錯開了九卿的視線。
九卿咬了咬唇,試探著開口,「我在京郊有個莊子,那裡有座溫泉……」她思忖了一下,眼睛緊緊盯在方仲威的臉上,「我想將軍的寒濕症,如果邊用藥邊在那裡沐浴治療,或許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說完,心裡如有只小鼓被敲打著一般咚咚直跳。
溫泉能療寒濕,這是現代人的療養方法,不知道這裡的人們有沒有這個認知。
如果這個方法能被方仲威認同,那麼她出方府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也許用不了一年的時間就能實現。她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怎麼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方仲威,去她的莊子上療養。
陪方仲著威前去療養,是她這個做妻子名正言順上的事,即使老夫人,也應該說不出什麼非議來。到那時,也許她就能親自管理莊子,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因為沒人可用而感到夾手夾腳了。
她心中盤算著如意算盤,心中的那份不自然漸漸遠去,眼睛不停在方仲威的臉上打轉,神色之中自然就帶上了小小的緊張。
方仲威看了不由發笑,心裡那份莫名其妙的感覺也漸漸消失。看著九卿緊張的樣子,他腦子裡忽然起了一個促狹的念頭,想了一想,他故意放慢了語速,淡淡地道,「那樣的溫泉,京郊遍地都是,我倒沒有聽說在那裡沐浴還能給人治病的……」聲音故意拖得長長的。
九卿臉上便現出了一抹急色,不等方仲威話落,她就急急地道,「不然!那樣的溫泉,正是適合給將軍這樣的病症休息養病之用……」
她開始掰著指頭給他細算風濕病的種種害處,然後又為他講了一套大道理,最後才道,「你在那寒涼的水裡中了濕寒之症,皆因是那水寒而侵骨,致使寒氣進入了經脈骨髓……俗話說,物反必相剋——寒涼的剋星是那溫熱,同樣的道理,而只有溫熱才能解那寒氣……」她抬起眼來,發現方仲威正滿臉興味地望著她,於是眼中閃著希望,繼續滔滔不絕,「你想想,你因寒水而得病,就應該常常以溫水去其寒氣……」
方仲威聽了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
九卿莫名抬頭,他急忙斂了笑意,一本正經說道,「好,就先依你的意見試一試……」九卿臉上立刻現出喜色,方仲威卻給人潑冷水似的又轉了語氣,「不過說好了,我只試幾天,如果不管用……」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話雖未盡,但意思已不言自明。就看見九卿臉上漸漸現出了一絲淡淡的失望。他為了逗她似的,故意斂著聲不說話。在她終於沉不住氣將要開口是時候,他卻又突然搶著說道,「還有,先說好了,我到時可是到你那裡白吃白住,你如果覺得虧本,那咱們的這個試驗就算作罷……」說完,佯裝舉步要走。
他這麼說?九卿突然目露驚喜,也就是他答應要在那裡多住些日子了?
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哎,別走……」
方仲威回頭,九卿轉了轉眼珠,笑盈盈地望著他道,「白吃白住可以,不過我可不可以到時收點利息?」
「什麼利息?」方仲威大為感興趣的樣子,俯首望著九卿問道,「我連銀子都不想付了,還有什麼利息可談?」臉上居然掛著一副無賴相。
「這……」九卿語噎,是啊,人家連銀子都不給,好像利息這個詞用的不太恰當,她努力搜腸刮肚想了想,終於想出來一個確切的說法,於是眉開眼笑道,「不算利息,就算咱們互惠互利也行。我允許你在莊子裡白吃白住,那你也要答應我,每十天允許我出一次莊子去外面逛逛,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裡,一雙眼睛燦燦然地盯著方仲威。
望著眼前眉目如畫的女子,方仲威只覺得胸腔裡有一頭小鹿在兜頭亂撞……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裡像野草一般地瘋狂滋長起來。情不自禁地,他一雙手抬了起來……
可惜剛抬到一半,肩胛上的一陣疼痛鑽心而來。瞬間的迷失便在這一刻被擊得煙消雲散,理智在這一刻突然回到了他的意識當中。
方仲威尷尬地放下手臂,訕訕地對著九卿笑了笑,然後不著痕跡把手背在身後,「好吧,咱們就算互惠互利……」說完急忙轉身,逃也似的,邁開大步急急朝門口走去。
九卿望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搖了搖頭——真是個搞不懂的男人。
……
第二天早起九卿梳洗完畢,和方仲威在中廳會合,兩個人一起往上房去給老夫人請安。走在路上,九卿發現方仲威精神不濟,走起路來心不在焉的,好像昨晚酒醉還未醒的樣子。她不由關心問道,「怎麼,你的酒還沒有醒嗎?」
還是灰暗的心情一直沒有恢復?這句話九卿沒敢問出口。
方仲威搖頭,看著她的眼神有點躲閃,「沒有。」只簡單地回答了她一句,再沒有往下說什麼。
九卿搖頭苦笑,他也許只有酒醉的時候,或是心情不好時才想起跟自己說說話吧?
正思忖著,已到了正房大門口,有小丫頭從門裡出來,見了他們給二人一一行了禮。剛要舉步,遠遠地又看見方仲君夫婦走了過來,於是九卿便站定身形沒動,眼裡瞅著在李錦玉前面蹦蹦跳跳跑著的幾個孩子,口中對方仲威說道,「你先進去吧,我等大嫂一會。」
李錦玉已遠遠地衝她招了手。九卿便象徵性地抬起手來向她揮了揮。
「我和你一起等。」方仲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近在咫尺。九卿訝然回頭,發現他正緊挨自己站著,眼睛瞅著孩子們,臉上微微帶著一抹薄紅。
怎麼回事?九卿研判地歪著頭由下往上看了看他,視線由他的胸脯一路上升,到了下顎,然後再去看他的眼睛。意圖由他的表情上發現點什麼端倪出來。
方仲威不自在地錯開了目光。
然而還未找出可疑的地方來,就聽李錦玉的話語由幾步遠外傳來,「哎呦,我的天吶,快看看這對小夫妻,這才成親幾天,就恩愛到了這般地步……」語氣中的玩笑大於驚嘆,逗得幾個孩子嘻嘻笑著站在方仲威的面前,不停用指頭刮著臉羞他們。
走在李錦玉旁邊的方仲君低聲斥道,「你說話也太口無遮攔了,當著孩子們的面……」語氣中帶著諸多的嗔怪之意。
孩子們聽了便一哄而散,由方瑾秀帶頭朝院裡跑去。
說著話他二人已經走到了九卿和方仲威的面前。
李錦玉站住身子對方仲威點了點頭,算作招呼。然後衝著九卿眨著眼睛嘻嘻直笑。
方仲君見她對自己的話不以為然,不禁大皺其眉,彷彿牙疼似的捂了捂臉,又忍不住教訓道,「娘也就是慣著你,不然的話,這話出自別人之口……」
「大哥。」話沒說完就被方仲威給打斷了。
他不滿地看了李錦玉一眼,一副大大拿她頭疼沒有辦法的架勢。這邊抱拳跟方仲威回禮。
李錦玉悄悄拉了九卿的手躲在一邊,嬉笑著問道,「哎,告訴我,你是用什麼招數降服的這頭犟驢?」她邊說邊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九卿不以為杵。
通過昨天一天的共事接觸,她已經約略摸透了李錦玉的脾氣。知道她只有對能讓她放心,她認為不用在此人身上設防的人,才會拿這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話——而自己有幸成了這其中的一員。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就是說,自己得了李錦玉的眼緣。
九卿有時想起來都會莫名其妙地苦笑。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種待遇,是幸還是不幸。李錦玉能拿自己當朋友待,固然是好,但是她這種不分場合的玩笑,也實在有點讓人有些消受不起——急不得惱不得的。
她眼含嗔意地看著李錦玉,被拉了袖子的手隔著衣料狠狠在李錦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你以後說話注意著點場合行不行?」
李錦玉不以為然,看著她直笑,半天才答非所問地道,「哎,你不知道,老三這頭驢,對別的女人就從來沒有像對你這麼耐心過……」她邊說著邊對九卿眨咕眼睛。
什麼意思?九卿大為好奇,她拉開李錦玉的手,轉頭朝方仲威看去,見他二人已經轉過身去朝大門口走去。
她壓低聲音對李錦玉道,「喂,不要亂說話呀,我和他……」說到這裡臉色緋紅,把「沒什麼的」幾個字及時嚥了回去。
不期然地她又想起昨晚跟方仲威那小小的曖昧。
遠遠的,方仲行夫妻二人領著幾個孩子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