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眼淚 「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你的氣!」
陳嬌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劉徹平時如果沒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會回來和陳嬌一起用午飯,到了下午,沒準就
帶著她到宣室殿、清涼殿去,或者是接見大臣,或者是聽儒生講學,就是讓陳嬌乾坐著陪
他也是好的。椒房獨寵,真是並非虛言。
陳嬌中午就沒有過長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內等劉徹,天子一進屋,她就直言
不諱,「有件事比較尷尬。」
宮中也不是沒有爆發過激烈的衝突,昔年栗娘娘得寵的時候,就經常仗著自己的身份
地位,當眾斥責妃嬪女御,最過分一次,連太后娘娘都沉了臉。只是陳嬌為人,一向是綿
裡藏針、潤物無聲,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劉徹細細品味,或是到了事後才恍然大悟,
這麼直接地示弱,那還是第一次。
「怎麼?」少年天子不免有幾分興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間,有了什麼口角?」
陳嬌忍不住白了劉徹一眼,「我看著就這麼忤逆?」
她也沒心思和劉徹夾纏,索性直說了。「記得你之前叮囑楚服去接的那幾個宮人?有
一個楚地來的宮女尹姬,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噁心,和去接她的人又發生誤會,還以為是
我容不得人……爭執間嘔吐起來,請了良醫入宮診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劉徹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見陳嬌面上有些懊惱,又壓了下去,話中多少帶了不快
,「是嫌我……」
話說出口了,又覺得陳嬌不是那樣的人。她要真想獨佔自己全部的寵愛,又何苦為自
己安排賈姬侍寢?
再一細思,就覺得不對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內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醜事,那邊尹姬就查出了
身孕。倒好像是陳嬌預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這才大費周章,做了這一番工夫,要來誣陷
尹姬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種一樣……
劉徹就不禁細細地看了陳嬌一眼。
陳嬌一向是靜若止水,態度馴善間又帶了疏離,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劉徹的眼光裡盡
情綻放,也不過是帶了微微的溫度。而此時一臉淡淡的懊惱,藏都藏不住,倒讓她一下生
動活潑起來,有了十六歲女兒家該有的嬌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陳嬌終究是在意他的,至少,總是在意著他的喜怒,在
意著他可能會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心中再動之下,再三尋思,劉徹的臉色就漸漸地難看了起來。
陳嬌不是他的蛔蟲,見到劉徹面色數變,終於漸漸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連巫蠱都信了。」那聲音就悠悠地道,「這件事,你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難道
還指望他就信了你?」
雖然多少帶了幸災樂禍,但終究也有淡淡的傷懷,好似一場早預知了結果的雜劇再度
上演時,還在熱鬧開場,觀眾已經為結果唏噓。
陳嬌心底也不是沒有沮喪的,她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劉徹的眼色,心中百味雜陳,到
了末了,浮上來的還是不服。
做錯的,她可以改,這一生謹小慎微,處處投合劉徹的喜好,甚至連柔順都不敢,怕
過分柔順就不夠特別,他容易膩。婆媳姑嫂,可謂費盡心機,太硬不敢,太軟了又怕被別
人欺負到頭上來。難成這個樣子……最後難道還是要走回老路,連蜜水都沒得喝?
若說她有做錯,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連陳嬌都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是沒有錯處
,也許她曾經太傲,曾經太嬌,曾經看不清將來,不明白終有一日,劉徹將成為一語震動
天下,將帝王權威帶到高點的九五之尊,封禪之主。而他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過分驕縱,
對他的志向毫無理解的妻子,可這一次幾乎是從頭再來,她已經處處佔得先機,卻還是錯
?
她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眼淚已經掛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熱淚掉了下
來。
劉徹的心火都要被這一滴淚滴得碎了。
他從來不知道陳嬌居然還有這樣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氣,都要把她給吹得疼了。
「你哭什麼?」他一下就把陳嬌擁進懷裡,幾乎是心痛地問,「傻嬌嬌,你把我當成
什麼人了?」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陳嬌如珠寶一樣用在懷裡拍了又拍,卻拍出了她更多的
眼淚。陳嬌竟伏在他懷裡痛哭起來,雖然沒有聲音,但眼淚已經迅速地浸透了劉徹的衣襟
,透過他並不菲薄的秋服,溫熱了劉徹心口,竟有些燙。
「好了,好了。」劉徹就無奈地說,「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
你的氣!」
只好將自己隱隱的懷疑透給了陳嬌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那
天晚上我好像還喝得有幾分醉意……」
陳嬌一下就要掙開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再也不要為你著想……動一動就要惹人
疑竇,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我造什麼孽了我,落得這樣難堪……」
無限委屈,真是捂都摀不住,隨著含糊的哭訴,一道就流露了出來。劉徹想到母親話
裡話外,只是捏著陳嬌的子嗣說事;幾個姐姐裡,大姐、二姐伺機獻美的慇勤勁兒,幾乎
力透紙背;祖母和自己之間幾次角力,陳嬌雖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壓力不會比任何一個
人小,一時間又是心痛又是無奈,只覺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陳嬌跟前,免
不得就又直不起腰來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輕憐蜜愛,也不知說了幾句好話,才把陳嬌哄得沒了眼淚——卻不知
道尚且還不全是他的功勞,全賴那聲音在陳嬌耳邊酸了一句,「過猶不及,仔細他又不耐
煩。」這才將金尊玉貴的陳阿嬌哄得回轉過來,卻猶帶了幾分委屈,「這件事,再別問我
了。你要怎麼辦,隨你,我不多說一句話。」
劉徹還能怎麼辦?只好體諒她的為難。
對陳嬌,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陳嬌手段,要處理掉尹姬,不過一翻手罷了,鬧出這麼
大的動靜,還要在掖庭間築牆動土的,來對付一個沒出世的嬰兒。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
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種,他越想越多疑起來,苦思了半天,面色漸漸凝重,又問陳嬌,「這件
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沒有?」
「楚服忠心耿耿。」陳嬌面上倒多了幾分冷嘲,「良醫是從宮外找的,診治時也是別
室獨處,事情自然還沒有傳開。」
「暫時就不要讓長輩們知道了!」劉徹就抬起頭來,喊楚服過來,「去找春陀過來。
」
春陀是侍奉劉徹的宦官,就好像劉榮身邊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樣,素來是忠心耿耿,很
得劉徹的信賴。
等春陀來了,劉徹就當著陳嬌的面問他,「還記得來自楚國,一個姓尹的宮人嗎?大
約四個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陳嬌一眼,面上現出了躊躇。
劉徹說,「你只管說她到底承恩了沒有?有和沒有就一句話,難說得很嗎?」
陳嬌雖然口中說著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現了一點疑惑:到底有沒有真個,劉徹難
道沒有一點記憶?至少尹姬是侍奉他過了一夜的,有沒有,難道春陀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
她和劉徹行敦倫之禮的時候,雖然殿內也不是沒有下人,但黃門們是從來不許進來的
,只有幾個心腹宮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猶豫之色越濃,又過了半晌,竟顧不得陳嬌在前,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
,到劉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徹頓時面色大變,毫不猶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
不得了。」
又細細叮囑,「動靜小一點,別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燒屁股一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喊都來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
恐怕陳嬌問他。
陳嬌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對楚服使了一個眼色,楚服便會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過頭
來,望著劉徹不說話。劉徹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她,過了一會,受不得陳嬌的目光,或
許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陳嬌討好地道,「嬌嬌,我也有荒唐的時候,以後再不會了
,你別這樣看我。」
其實從前他還不是太子,甚至他還不是天子的時候,劉徹是很沒有架子的,他非但喜
歡撒嬌,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嬌憨,有時候胡攪蠻纏起來,陳嬌亦難免被他逗得輕笑連連。
自從他登基九五之後,少年天子看陳嬌的眼神越來越沉,陳嬌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
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親,還是與她們陳家往來頻密的竇氏,或者是天子背後的王氏,又
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覺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卻不是漂向了別的女人,而是
全神貫注,只在他的劉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無限的玄機,感情反而退居二線。
這一聲嬌嬌,倒是叫出了登基前兩小無猜,劉徹撒嬌放賴時的感覺。
陳嬌到這時候才知道,其實對於當時的劉徹,她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當時滿心
只想著將來,想著敷衍,或許已經錯過了劉徹最沒有機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傷,片刻後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輕聲道,「不說也好,免得我聽了心
煩。祖母讓我給你傳幾句話——唉……」
劉徹這才知道,原來陳嬌的眼淚其來有自,她到底還是受到了來自太皇太后,這個有
實無名,帝國真正的女主人那強大的壓力。
他剛剛興起的那一份強烈的愛意、憐惜和無奈,似乎又悄悄地變了質,多了一絲說不
清道不明的疏遠,「是舅舅想當丞相的事兒吧?」
陳嬌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機妙算。」
笑中的苦澀,落到劉徹眼裡,他想到陳嬌的眼淚,心中一下又是一軟,「這件事純屬
誤解,舅舅無功於國,來年衛綰告老之後,讓他當個太尉也就罷了。丞相自然還是非竇嬰
莫屬,祖母是白擔心了。」
難得劉徹的態度這樣明快,陳嬌也就懶得戳破:無功於國,乍然得封太尉,難道田蚡
就不怕坐不穩這個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這個高價,不過是為了和太皇太后討價還價,之
後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對。
這手段她都看得出來,又怎麼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兩個人就說了一下午的私話,陳嬌又陪著劉徹到長樂宮中,去給兩宮長輩請了安,太
皇太后不置可否,對孫兒的孝順,只露了半個笑臉。陳嬌在一邊枯坐,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
從長樂宮出來,劉徹又出宮去上林苑「巡狩」,陳嬌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議了
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沒有一會,楚服進了屋子。
「許了春陀一斤金子,才問出個所以然來。」小宮女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當晚天
子不大高興,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沒有進椒房殿,在清涼殿裡臨幸了尹姬…
…」
這也沒有什麼,尹姬就是清涼殿裡服侍的宮人。
楚服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帳中還有另一個人,據春陀說,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陳嬌想到那怪異而綺靡的場景,頓時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噁心,連連作嘔了幾次,才
輕聲道,「別說了,那個人,是韓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究竟是誰,春陀就不肯說了。也許未必是韓舍人,不過
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幫著春陀一道,將尹姬和良醫一道,都送出了宮去。
」
陳嬌不禁一驚,「連大夫都——」
就連那聲音都笑她,「為了穩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說到人命,她語氣淡然,竟是不露一點惋惜。陳嬌卻總有幾分黯然神傷。
——這還是她手裡第一次沾上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