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妒忌[VIP] 「宮人們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嬌嬌,別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經是福分
了。你融化時候的樣子,只許我看見。」
衛子夫喝了那碗藥,果然上吐下瀉,陳嬌半個月後讓她到椒房殿裡來說話,她的臉頰都還
是凹陷的,膚色也帶了淡淡的黃。見到陳嬌,神色卻要比從前親暱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別人
少了一分懼怕,多了點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確也是,兩個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懷這個絕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見了面難免有點親近
之感。再說,的確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過幾年,只是陳嬌坐的時間短,而衛女坐的時間
長。
卻是都絕口不提從前的事,陳嬌就是再好奇衛女為什麼又要回來,也不會傻到去問衛女這
個問題。兩個人在一起,還真就只談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之事。
「和衛女呆在一塊,心裡都要平靜幾分,好像處在幽林深處,耳邊清清靜靜的,再沒有別
的聲音。」陳嬌就笑著對衛子夫說,話裡不乏打趣。
衛女頓時會意地笑了,她雖然未曾刻意裝飾,但這一笑,依然美不勝收。
兩個聲音一旦碰撞,產生的痛楚幾乎劇烈得能讓陳嬌背過氣去,既然如此,她和衛女共處
一室的時候,也就只能各自將聲音鎖在了心中深處,不使得她們在耳邊喋喋不休,的確有一種
別樣的清靜。
「娘娘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有意在氣誰。」衛子夫居然俏皮地對陳嬌眨了眨眼睛,陳嬌
感應到心湖上空隱隱約約的悶哼,不禁也撲哧一聲,同衛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亂顫。
劉徹大步走近殿內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一副賞心悅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卻並未因此柔和
下來,只是陰霾地掃了衛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陳嬌身邊,伸長了腿,低沉著嗓子道,「什麼事
笑這麼開心?」
陳嬌連忙給衛子夫使了一個眼色,其實不用任何人指點,衛女都又已經戴上了卑微的面具
,她向劉徹深深行過了禮,便輕巧地退出正殿。
現在未央宮中,如果說除了陳嬌之外,還有誰稍微能說得上話,也就是在這一批入宮的女
兒家中選拔出來的王姬了。衛女在一年之間,的確長成了令人驚豔的美人兒,但比起王姬妍麗
的容顏,與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出乎陳嬌意料,雖然劉徹也在椒
房殿裡見過了幾次衛女,但他非但沒有臨幸,反而似乎並不大高興看到衛子夫。
「是衛女說起了從前在長公主府裡的事兒。」陳嬌便小心地說,眉宇間似乎還有笑意盈盈
未退,卻也有罕見的羞澀。「我偶然起了興致,也愛打聽別人家的是非,讓陛下見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悅了劉徹,帝王唇角微揚,把陳嬌拉到自己腿上,長指熟稔地順過了她的
發,摁在陳嬌太陽穴上徐徐地轉著圈兒,令到她忍不住舒適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軟下來,
帶上了一絲絲嫵媚。
「你啊,你啊。」劉徹就低沉地說。「大姐要是知道獻個美人,還能獻出你的記恨,只怕
早都後悔莫及了。」
雖然不無揶揄之意,但顯然對陳嬌的舉動,沒有太多的不滿:雖然隨著時間逝去,姐弟之
間的關係也漸漸緩和下來,但劉徹已經默認了姑嫂之間的不和,也並沒有試圖維護一家人的和
氣。反而隱隱約約,還是站在了陳嬌這邊。
陳嬌微微一笑,笑裡帶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語,「她要是在乎我的記恨,也就不至於獻美
啦……」
沒等劉徹回話,又追問,「怎麼今天一進來就不開心?」
話裡的關心,的確貨真價實。以劉徹的耳朵,都聽不出一點虛偽。
身邊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會更珍惜無所求的一點真心,隨著年紀漸長,劉徹身邊不
可避免,又漸漸地聚集起了一幫子年輕俊彥。畢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劉徹卻是一天
比一天更充滿了力量。
他也漸漸已經習慣,為無數人的欲求所包圍,劉徹自覺自己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他隨意
彈動指頭,指向哪裡,哪裡就有暴風雨般的呼嘯來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權力好似鴆酒
,令人顫慄發抖,然而卻美味得禁不住飲下。有時在他飄飄然自滿之後,他也偶然會疑惑疑惑
,究竟誰待他,無關他的權力,只關於他的劉徹。
陳嬌,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陳嬌。
到了這時候,才體會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懶得管」這句話裡,蘊含了多少心意。
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說,祖孫間自從元年新政過後,只有劉徹無盡地忍耐與順從,和竇太后逗貓
逗狗一般的放縱。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內胡鬧,祖母
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殺伐果決,幾乎和劉徹自己如出一轍。
母親和姐妹們更不必說了,見了面除了要官還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榮華富貴之外
,她們還理所當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權力。而這——的確——令劉徹相當反感。
有些東西,真正的聰明人,真正愛他的人,是絕不會想要碰一下,分一點的。劉徹想,嬌
嬌就從來不會要官,也從來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將一切安頓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
安喜樂,而不是恐懼我的憤怒,將會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貴。
他就把臉一下埋到了陳嬌發間,低聲說,「還不是老樣子,舅舅想要個大些的官職,我不
能給。」
這幾年來,田蚡雖然沒有職官,但依然很受到劉徹的信賴和喜愛,陳嬌知道有時候在清涼
殿的密室內,舅甥兩個可以商議整個時辰。
她其實也並不討厭田蚡,這個武安侯雖然跋扈,但還懂得避開大長公主的鋒芒,除此之外
,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並不多,也就比陌生人強點有限。
不過很多時候,要擺佈一個人,不過是因為他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對陳嬌來說,生命中很
多事都是這樣,她不可能等到傷害降臨了再來處理,還是得未雨綢繆,將威脅消弭於無形之中
。
那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又滑動到了心湖前端,陳嬌能感覺得到她在自己眼後潮熱的湧動,似
乎正有什麼東西,希望藉著她的視野,將她眼前的劉徹看清。
「都知道未雨綢繆,你還不殺了衛女?」照例還是笑話了她一句,才正經起來,「仔細一
點,田蚡這個人,不但跋扈而且記恨,這話要傳到他耳朵裡去,知道是你擋了他的路,他一定
恨你。」
至於太后和大長公主,那就更不用說了。就算不知道陳嬌的這幾句話,她們也都夠不喜歡
陳嬌的了。
「阿徹,什麼事直求不成,你就得繞著彎兒來辦嘛。」陳嬌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輕聲細語
,「無非就是為了弘揚儒道,不讓儒生們看不起你這個天子嗎?舅舅過不了祖母這一關,你就
再找別人,找一個能讓祖母點頭的人,那不就夠了?」
「不是弘揚儒道,是舅舅催逼得很緊!」劉徹解釋得還是很耐心。「其實現在要重新把儒
道的事提起來,還不是時機,再說,只要祖母在世一天,這個人都不會是他,肯定是竇王孫…
…」
陳嬌又哪裡不懂這個道理?她故意啊了一聲,「原來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沒辦法了。誰
叫你愛聽他的話呢?」
的確,以劉徹身份,應該是田蚡巴著他,不是他去遷就田蚡才對。
劉徹窩火來窩火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你不懂,能用的人,實在還是太少了。」
陳嬌頗為不以為然,只好微笑以對。而這個完美的,春水一樣的笑,落到了劉徹眼底,又
使得他一陣不滿,天子衝口而出,「本來還沒那麼不高興的,一進殿,看到你和衛女一起,就
更不開心了。」
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說陳嬌,連聲音都啼笑皆非。「你這是在妒忌我同衛女之間走得太近?」
劉徹卻應得理所當然,「難道不可以?」
他難得無賴,陳嬌倒不知道該怎麼回了,只好一邊笑一邊嘆氣,「行,行,我的阿徹說什
麼都行。」
笑容裡雖然有無奈,但歸根到底,回味還是甜的,這笑容裝點了陳嬌的容顏,就使得她面
上現出了淡淡的光輝。雖不及和衛子夫說說笑笑時,面上那照人的輝采,但怎麼說,還是容光
煥發,滿面春風。
劉徹看在眼裡,又想到她和衛女說話時,態度上顯著的鬆弛,妒火忽然沖上心頭,他脫口
而出。「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同衛女、同韓嫣說話嗎?」
他伏到陳嬌耳邊,低沉又委屈地說,「因為你同他們說話時,臉上的笑,全都真心。嬌嬌
,我不喜歡,對其餘別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為了我。」
陳嬌登時就訝異地瞪大了眼。
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感慨劉徹的觀察入微,還是驚訝於自己演技的缺失。原來笑意是不
是發自真心,劉徹居然一眼就能度出來。
仔細一想,又害怕起來:既然如此,豈不是她對著劉徹的每一個笑容,都是從心底笑出來
?
就算陳嬌已經養成了瞻前顧後的習慣,但她依然不可能隨時隨地都武裝著自己,每一個笑
都扯出預期中的弧度與神態。同劉徹相處,感覺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隨時隨地被巨大壓力包
圍,她反而顧不得謹慎,很多時候只是隨心所欲地做。如今看來,成效還真是不錯,劉徹居然
已經貪心到了、介意到了這樣的細節。
然而不知為何,陳嬌卻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樣的壓力,她望著劉徹,輕聲而猶疑地問,「阿
徹,你是說——」
「難道你還沒聽說嗎?」劉徹在陳嬌耳邊說,吐息潮濕而火熱,「宮人們私底下都叫你冰
皇后,嬌嬌,別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經是福分了。你融化時候的樣子,只許我看見。」
陳嬌真不知該哭還是笑,該受寵若驚,還是心驚肉跳。她只好閉上眼來,投入劉徹的懷抱
,順著直覺和本能,勾出了一縷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聲音,酸澀長嘆,嘆息聲縈繞耳邊,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