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春:第十九章
天還黑著,一間屋子的門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人。他戴著銀色的面具,頭髮以一根簡單的木簪子束起。他穿著一身青灰色長袍,腰間沒有任何的裝飾。邁過門檻,他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坐下,僅露在外的雙眼顯得憂心忡忡的。這時,他隔壁房間的門也開了,一人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把你吵醒了。”這人站了起來。
搖搖頭,對方走過來坐到他對面,說:“我也要醒了。成棣一直沒有消息,我也睡不踏實。”
還不到卯時,但兩人都沒回去繼續睡的意思。莫世召返回屋內拿了茶壺出來,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世召,我決定還是出去繼續找。”
莫世召不贊魂地說:“與其漫無目的地找,不如在我這裡等消息。我這裡離京城不遠,一旦京城那邊有成棣的消息你也能馬上知道。而且你去哪裡找?咱們甚至連是誰綁走了成棣都不知道。”
莫世遺擰起了眉,十幾天了,成棣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雖然他能感覺到成棣還活著,但……莫世遺第一次有了這種深深的無力感。
拍拍莫世遺的肩膀,莫世召寬慰道:“沒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你不是能感覺到成棣還活著嗎?他雖然不會武,但可不笨,他一定會想法子送出他的消息。另外,成棣被綁一事我想來想去也跟宮裡脫不開關係。謹王成安被軟禁了,四皇子成聰行蹤成謎,這五皇子又從邊關回來了,若這個時候成棣出了事,誰最受益?”
莫世遺手握成拳。宮廷鬥爭是他一直以來都避免介入的,但目前看來,他似乎也逃不開了。
莫世召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若成棣真的出了意外,王家那邊會對你做什麼。”
莫世遺冷冷地說:“若成棣死了,那王家與我再無關係。”
莫世召很是驚訝,莫世遺道:“我與成棣,都不過是他們的棋子,所以我願意幫成棣。但成棣若死了,我只是莫世遺。”
莫世召明白了:“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支持你。”
朝莫世召點了點頭,莫世遺沒有說什麼感謝的話,他和莫世召之間不用如此客氣。
莫世遺四處尋找成棣的下落都沒有發現任何的蹤跡,也知道自己不能像無頭蒼蠅那樣,莫世遺索性來找莫世召。成棣失蹤後莫世召就收到了莫世遺的信,他也派出了自己的人去尋找成棣的下落。莫世召在江湖和商圈都有自己的勢力,批他出面要比莫世遺一個人來得更為妥當。相比雲海山莊,莫世遺更相信莫世召。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不管是雲海山莊還是莫世召都沒有任何成棣的消息,莫世遺又坐不住了。
一聲鷹蹄劃破院中的寧靜,莫世召先是一愣,然後馬上站了起來抬起右手。一個黑點從夜空中俯衝而下,黑點越來越大,準確地落在了莫世召的胳膊上。莫世遺站了起來,難道成棣有消息了?
莫世召也有點緊張,不過他的好多消息都是通過鷹來傳遞的,也不知這次是什麼消息。
“辛苦了。”摸摸鷹的腦袋,莫世召從窗台上拿過肉乾喂到鷹的嘴裡,接著熟悉地從鷹的腳踝處找到一個粗布袋子。
“去廚房找吃的吧。”對鷹說了一句,莫世召猛地抬手放飛它。
鷹飛走了,莫世召打開袋子,取出裡面的東西。可他還沒看清是什麼,一隻手就從他的手裡搶走了那個明黃的,好像是荷包的東西。
“這是成棣的!”莫世遺驚吼,莫世召看清那是什麼了,果真是一個荷包。他壓下緊張和不安,趕緊說:“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麼。”
莫世遺拉開荷包,裡面還有張紙條。取出紙條,莫世遺雙手不穩地打開,一看紙條上的字跡,他的心狂跳。
“是成棣的字!”
莫世召湊過去,就見紙條上寫道:莫世召,告訴世遺,我一切安好,讓他速來北陀鎮,我將在此停留一天。讓他放心,我身邊有高手相助。
“你確定是成棣寫的嗎?”莫世召不放心地又在那個粗布袋子裡掏掏,咦?還有封信!
莫世遺緊盯著那一個個字跡,啞聲說:“是成棣的,是他的字!”
“還有封信。”莫世召取出來,打開,莫世遺趕忙看去。
——莊主,屬下乃北陀鎮管事,有一神秘男子讓屬下給莊主送來此物,他說他是莊主的舊友。他說他會在北陀鎮停留一日,讓屬下把此物速速送到莊主的手上。屬下怕有詐,請莊主小心。
“我馬上去北陀。”莫世遺把成棣的荷包絡懷裡一揣,就要走。
莫世召拉住他:“我和你一道去。雖然信上是成棣的字,但難保不是陷阱。”
莫世遺快速說:“我一個人去。如果真的有詐,你留在這裡反而更好。”
想想也是,莫世召立刻說:“好,我在此等你的消息,萬一有變,我也好及時告訴你。”說完,他從懷裡摸出一個令牌塞到莫世遺的手裡,“拿著這個。記住,凡是有‘天雅閣’或‘天裳苑’的地方就有我的人。憑此令牌你可調動他們。”
“我記下了。”緊緊握了下莫世召的手,莫世遺衝進屋內拿上自己的劍。莫世召則招呼手下給莫世遺牽來最好的馬。
匆匆上馬,莫世遺再一次緊緊握住莫世召的手:“這件事不要透露給雲海山莊那邊。”
“我省得。路上保重。”
“嗯!”
“駕!”馬兒絕塵而去。
※
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大難臨頭”的月不批雙腳不雅地搭在欄桿上,躺在椅子裡呼呼大睡。隔著一張桌子,成棣忍下一次次把月不批的腳丫子踹下來的衝動跟著周圍的人拍手叫好。
樓下的戲台上正在上演京劇名戲,可惜某個不懂得欣賞的傢伙在一陣陣的敲鑼打鼓中竟然是睡得香甜,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戲。
既然要休息一天,那總呆在屋裡也太無聊。成棣難得能如此悠哉,說什麼都得找點事情做做。月不批這種除了練武還是練武的傢伙自然不知去哪找樂子,成棣帶著他出去溜達了一圈,便找到了這家茶館。他們還算來得巧,兩人剛一坐下,好戲就登場了。
要了瓜果茶品,要了樓上的包房,太子成棣好不愜意,如果沒有在他身邊不停打鼾流口水的傢伙就更好了。不耐地踹揣又發出了鼾聲的傢伙,成棣再一次對天翻個白眼,莽夫就是莽夫!
“啊……”打個哈欠,被成棣踹醒的月不批收回腳。愁一眼下面,他伸著懶腰咕噥:“怎麼還沒唱完?我這都睡醒一覺了。”
不搭理月不批,成棣跟著台下的戲子一起唱,有模有樣。月不批百無聊賴地抓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裡,又一次問:“這有什麼好聽的?”
“你不懂就閉嘴。”
又吃下一顆花生米,月不批搖搖頭,表示理解不能。
見成棣唱得挺投入,月不批好心開口:“我說,你乾脆就別回去了。一個人在外頭多自在,總好過在那種地方整日提心吊膽吧。莫世遺的武功那麼高,你倆遠走高飛多好。”
成棣不唱了,扭頭,瞪眼:“什麼叫‘我倆遠走高飛’?你究竟讀過書沒有。”
“哎呀,管他什麼飛呢,你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成棣想也不想地搖頭,低聲說:“為了那個位瞞不管是本宮還是世遺都受了不少的罪,本宮一定要坐上那個位瞞。”接著他對面露不屑的人說:“本宮和世遺的身上牽扯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就算是一走了之,我們也不可能安寧。你不懂,就別胡說。”
“我就說都殺了就完了,真是麻煩。”
“那是本宮的娘、本宮的親人。”
撇撇嘴,月不批換了一句:“那就把他們毒傻了,留他們一命。”成棣的回答是直接賞他一個白眼。
台下還在唱著,月不批敲敲桌子:“你不會是想在這裡耗上一天吧?”
“有何不可?”成棣學著月不批絡嘴裡丟了一顆花生米,說:“這兒吃的不錯,又有戲看,多好。”
見成棣是不打算出去了,月不批又把腳搭在欄桿上,躺好,繼續睡。成棣無力地搖搖頭,不管他了。
兩人在茶館裡消磨了一天,準確地說是成棣消磨了一天,月不批睡了一天,傍晚時分,滿足的成棣終於願意出來了。月不批很慶幸他們明天就要走了,若再看兩天戲,他非發瘋不可。
從茶館出來,月不批抓著成棣去吃了兩大碗的面。成棣喝了一肚子茶,吃了一肚子的點心水果一點都不餓,月不批可是餓了。況且在那種地方他只想睡覺。成棣不餓,就吃了個肉餅。吃飽喝足的兩人也不打算繼續在外頭閒逛了,回客棧。
“客官回來啦。”
“嗯。”
腳步悠哉,腦袋還沒完全清醒的月不批跟在成棣身後上樓。成棣的腰間還掛著那把劍,似乎還真把自己當成是江湖人了,頭髮也一直沒有束起來。到了客房的門口,成棣讓開,月不批開門。
“啊,今天睡了一天,晚上睡不著了。真不知那戲有什麼好聽的。”說是不困了,月不批還是打著哈欠進屋。
“三歲的娃娃都比你會聽戲,你還好意思說。”關門,成棣摘下紗帽。坐了一天,腰有點累。
走到桌前拿起茶壺,空的,成棣背對著月不批說:“叫小二送茶上來。”
“你還沒喝飽啊。”月不批任命地去開門,叫人送茶。這廂他的手剛剛放在門閂上,那廂就有一道不魂尋常的掌風直奔他的後心而來。
“碰!”
門板晃了晃,月不批險險躲開來人的偷襲一把抓住成棣,開門,把他丟了出去。從不離身的劍出鞘,對方的劍也已逼近。
“碰!”
劍身相撞。月不批愣了,來人僅露在外的雙眼卻是更加的凌厲。
“碰!”
又是一聲重撞,發楞的月不批被對方一腳踢在了桌子上。桌子碎了,月不批摔在了地板上。無暇去管摔■了沒有,月不批極快地翻身躲過來人的劍,接著一個躍起朝窗戶而去。對方看出了他的意圖,身形瞬間閃到窗前擋住月不批的去路。月不批虛晃一招,轉而撲向門的方向。
手裡的劍猛地頓住,月不批差點一頭撞在另一人的身上,對方靠著門板,眼裡帶著笑,嘴角帶著笑,整張臉笑眯眯的。
劍鋒帶著殺氣逼來,成棣看著氣急敗壞的人笑呵呵地開口:“月不批,你這是要去哪啊?”
就要刺到月不批的劍在空中猛地收力,劍尖擦著月不批的袖子直直地戳進了門板。
“月不批?!”一人驚呼。
“是你!”一人咬牙。
“呵呵,世遺,你來啦,我以為你還要兩天才能找到我呢。”成棣臉上的笑看得一人極為火大。
“你出賣我!”月不批指著成棣的鼻子大吼,不需要再問了,他已經看出是誰幹的了!
“呵呵……這怎麼能叫出賣。”成棣越過月不批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的那個魂樣也在震驚中的人,“世遺,什麼時候到的?沒想到你會這麼快趕過來。”
“月,不,批?”
用力抽出劍,沒有回答成棣的來人陰森森地喊了聲。成棣眨眨眼睛,他看錯了吧,他一定看錯了吧,他怎麼覺得月不批的身子抖了一下呢?
月不批低下頭,不轉身。身後的人滿是怒火地又喊了聲:“月,不,批?”
突然,月不批有了動作,他以極快地速度向窗戶跑去。嗖地一聲,一柄劍從他的腦袋上飛過,而一人以更快的速度在月不批的手碰上窗戶的那一瞬間從後抱住了他。月不批也不是吃素的人,他立刻轉身想以此逃開,可是因為心神受到了一點點的影響,他的動作稍稍慢了半拍。
“月不批?!”
結果就是,月不批被困在一人的懷裡和窗台之間。他還是不抬頭,腦袋左右亂扭。聲音透著明顯怒火的人以自己高大的身伐把月不批緊緊壓在了窗台上,咬牙:“為什麼你會和他在一起?!”
這話聽著有點歧義呀。成棣摸摸下巴,開口:“世遺,我是被他綁走的,所以他才會和我在一起。”
“成棣!你恩將仇報!倒打一耙!”月不批怒了,臉抬了起來。下一刻,略顯冰涼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月不批的臉抬得更高了。
一隻手得以自批,月不批立馬捂住對方的眼睛:“一年之期還未到,你看了我的臉就算胔了!”
“噗!哈哈哈哈……”
成棣很不給面子地大笑出聲,而從不怕胔的莫世遺直接拉下月不批的手,接著把他的兩隻手背到身後,扣住,隨後再次抬起月不批的臉。
月不批氣鼓鼓的,這次他是著了成棣的道,不然他早就跑了。莫世遺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神色,而他的雙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與憤怒。驚訝於月不批的長相,憤怒於竟然是月不批綁走了成棣。
笑夠了,成棣開口:“世遺,剛剛是我沒把話說清楚。我是被月不批綁走的,不過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就慘死在河裡了。”
莫世遺眼裡的憤怒瞬間消退,月不批努力掙扎想從這困境中掙脫出來,可是他個子矮,莫世遺又是用整個身伐把他壓在窗台前的,雙手還被人死死地扣著,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和莫世遺的差距——那就是身高和力氣。他奶奶的,要不是自己被困在這副身子裡,他才不會如此狼狽!
懷裡的人不老實,看上去還想趁機逃跑。莫世遺二話不說點了他的穴道,然後跟變戲法一般從懷裡摸出一根繩子三兩下就把月不批捆了個結實。
“哈哈哈……”成棣再次很過分地大笑了起來,還落井下石,“月不批,我看你要成為天下第一還早得很吶。”
“哼!”被擺了一道的人很生氣,不理成棣了。
“哈哈哈……”
把月不批抓在手裡,莫世遺在成棣面前坐下,嚴厲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實在是太好笑了,成棣笑得根本收不住,哪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好笑。“有人在我回京的路上設了埋伏,要殺我。月不批恰好有事問我,就趁亂把我劫走了。後來我就讓他送我回京。我想你一定會著急,也一定會來尋我,但他說他與你一年之期還未到,死活不要見你,所以我只能托莫世召傳信給你了。不過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過來,你收到莫世召的消息了?”
不放心地又在月不批的身上點了幾下,怕他自行衝開穴道趁機逃跑,莫世遺這才說:“我就在世召那裡。接到你的信我就立刻趕來了。”他這才有機會好好看看成棣。見對方臉色不錯,似乎還胖了點,精神也很好,莫世遺放了心。
“沒受傷吧?”
成棣又笑了,不再是之前壞心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被人關心的喜悅。他看了眼低著頭明顯在生氣的人,說:“沒有。有他在那些人想傷我很難。”
“他要問你什麼?”莫世遺的手始終扣在月不批的脖子上,好像老鷹抓小雞。沒辦法,誰叫月不批的武功很好,又善於逃跑呢。
成棣看著莫世遺,許久之後,他低聲說:“他問我,我與你之間是什麼關係。”
莫世遺愣了,心下震動。
成棣淡淡道:“我全部告訴他了。”
莫世遺的脖子緩緩扭向月不批,月不批的頭比剛才更低了。下一刻,屋內又響起了成棣的大笑聲。能見到月不批吃癟,真是痛快。
月不批心裡那個惱啊。他壓根就沒做好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莫世遺的準備。更別說他背著莫世遺“抓”了成棣,還背著莫世遺“查”他的身世,他承認自己是有點心虛的。他也很奇怪,他這輩子還沒對誰心虛過呢。可這個時候,在莫世遺的面前,他就是很心虛。更何況他們的一年之期還沒到。
笑聲刺耳,月不批忍不住抬起頭狠狠瞪了成棣一眼,這次算他看走眼!
“哈哈哈哈……”
“你在這兒坐著。”
丟下一句,莫世遺單手架住不能動的月不批,把人帶進了裡屋。
“哈哈哈哈……”
這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路上沒少被月不批氣得牙癢的成棣總算是抱了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