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府事發子騰問罪
水閣烏漆嘛黑,連一盞燈都沒有。
公主推開門,月光透過紗窗灑在地上,許子文斜倚在榻上,手邊桃花幾上擺了一把純銀自斟壺一隻配套的流雲萬福的銀盞。聽到動靜,許子文回頭見是母親,懶懶的站起身,「娘親。」
「在喝悶酒。」聞到兒子身上淡淡的酒氣,公主坐在許子文身邊打趣了一句,「什麼事把我兒子愁成這樣?」
許子文嘆了口氣,「我想結束這段關係,娘親,我覺得太累了。」
「總得有個原因吧,空口白牙的說結束,這不是隨便的什麼事,開弓沒有回頭箭,傷人傷己,睿卓,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是你被人欺負,就是皇上,我也得替我的兒子討回道。」公主摩挲著許子文的手,「說說吧,不能讓你母親暈頭轉向的去給你相看女孩兒?」
許子文沒好氣道,「那個該死的榆木疙瘩跟我說,要給我過繼個兒子!」話中猶自恨恨。
「這都是為你著想啊。」公主溫聲道,「不說皇上,我偶爾也會想到這事,你百年之後,總得有人上香祭饗,是應該考慮的事。不過並不急,你現在還年輕呢?過繼子嗣,再過十年也不晚。皇上說的人選你不喜歡?」
許子文不說話了,唇角緊緊的抿著。
「是什麼樣的人選?」公主追問。
「吳憂是瑞王的雙生兄弟。」許子文咬咬牙,眼睛一酸,險些掉下淚。
公主長長的吸了口氣,「竟然有這種事。」
「我當然知道他是好意,吳憂從身份血緣上說,的確很親近,過繼了吳憂對家裡也有莫大的好處。可是……」許子文忽然說不下去,公主嘆口氣,截住許子文的話,「我明白。」
許子文面無表情道,「他是不會明白的,他覺得我不成親不生子是應該的。我就要讓他試試,看著我成親生子,他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真是好笑,難道我生不出兒子嗎?何必非要過繼別人的兒子。」
「睿卓,」公主皺眉,語重心長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這一生,只要過得開心,一切都隨你。論出身尊貴,與皇子也不相多讓,可是比他們更自由、更安全,更容易得到幸福,就是就是開始你說喜歡上了三皇子,我都沒怎麼反對過。如今他已經登基為帝,皇上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要清楚。當初你喜歡上他,為他不婚不嗣、神魂顛倒、九死一生,這是你的情意,皇上也是知道的。皇上有皇上的缺點,也有他優秀的地方,起碼心胸就比你寬大,當初你用那種手段得到他,死磨硬泡的得到他傾心,這些年我看下來,皇上並不算薄情之人。說句公道話,他做的事故然讓你生氣,到底也是從實際出發為你考慮,你賭氣回來,再賭氣成親,叫皇上知道你成親,他能善罷干休?」
「哼,管叫他幹休。娶也不娶別人,娘親,就從太后娘家陳老國舅家挑個女孩兒,他有本事把他舅舅家的女孩兒賜死?還是怎樣?」許子文眼睛略眯,「不叫他嘗嘗苦頭兒,這種混帳事會層出不窮的!」
「閉嘴!你這才叫混帳人說的混帳話做的混帳事呢!」公主斥道,「婚姻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尤其是你,你想與陳家聯姻,頭一個我就不答應,我不喜歡陳家女孩兒!你以為陳家是吃素的,隨你想成親就成親?那一家子都是屬吸血的瑪璜的,給他們纏上,這輩子就別想脫身了!別說這種沒頭腦的話,這是找罵呢。」揉了揉許子文的頭,公主無奈道,「把火撒出來,出出氣就算了,別弄得太大。」
「娘親,我當初真是瞎了眼。」許子文沒形象的歪在公主的肩上。
「後悔了?」公主唇角一彎,笑嘆,「當初誰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指天道誓的說無論如何都不後悔,海誓山盟的畫面猶在眼前,現在就說自己瞎眼了?」
許子文抱怨,「只在娘親面前說。」伸手斟了一盞酒,「我以後肯定是被他氣死的,娘親。」
公主取下兒子手裡的酒盞,「不要喝冷酒。當初你說喜歡上景辰,我嚇了一跳,你若是說看上義忠、忠順,我都不會吃驚,皇上的個性跟你南轅北轍,話也少,我現在也不明白你鍾情他哪裡?」
許子文無精打彩道,「娘親都說景辰也有自己的優點了。娘親,你別操心,我自己解決。」
林謹玉瞧著榮國府的禮單,淡淡一笑,便命人連禮單帶禮品一併送回府,請許玉琳瞧著處置。現在還能拿出這份價值不若菲的禮物,看來榮國府還是有些家底子的。
殊不知,王夫人此時就在犯難。榮國府現在沒別的收入,除了田莊地租,也就是幾個鋪面收租金罷了。這些東西,都是死物兒,每年差不多就這些銀子,只是如今用錢的地方太多,早就捉襟見肘了。便是王夫人在外頭放著利子錢,也覺得吃緊,不得已,掐著手指想有沒有生銀子的法子。
平兒輕手輕腳的打簾進屋,藥香隱隱,王熙鳳手裡端著一小盅湯藥,用小銀匙攪著,笑問,「怎麼了,看你臉上跟有事兒似的。」
平兒福了一福,笑道,「奴婢剛去園子裡給大奶奶、三姑娘、四姑娘送舅太太打發人送來的黃金雀糕和五香芋頭糕時,聽三姑娘身邊兒的侍書說二太太抱怨府裡主子鋪派太大,張羅要裁丫頭呢。」
王熙鳳笑了笑,將藥盅擱到小炕桌兒上,扶了扶額上的包頭,笑道,「這個家什麼樣,別人不知,咱們還能不知麼?每年田莊地租是一定數目的,這還得盼著老天爺賞飯,別旱著澇著,一年夏秋兩季,多著不過七八千銀子。雖說大老爺有個世職,二老爺也做著官兒,每年俸祿加起來也不過千兩銀子,面兒上好看罷了,還不夠大老爺買個姨娘呢?可咱們這府裡,從主子到奴才,每日的花銷就有多少,大老爺花開酒地,二老爺養著一群清客,每日吟詩作對,哪兒處不是銀子?世交舊友又多,宮裡娘娘處兒也需孝敬,內廷太監們偶也來打秋風,二百三百五百一千的借,說是借,可也沒見他們有還的時候哪。如今寶玉、三妹妹的歲數又到了,又是一筆子花銷啊,也不能事事都盯著老太太的體己。」
「奶奶喝藥吧。」平兒捧起來,「可別冷了。」
王熙鳳一氣灌下,漱了口,拈了顆青梅蜜餞含在嘴裡把藥味兒壓了下去,笑道,「裁丫頭?說得容易,打頭兒起,老太太年紀大了,不說孝順,難道要把老人家身邊的使喚丫頭裁去!被人聽到難免要嚼舌頭。就算老太太體恤,知家道艱難點了頭,可大太太大老爺那邊兒,又難說。前兒大太太過來不還跟咱們抱怨如今一日不比一日麼?這會兒子又興起裁丫頭來。往下就是咱們跟大奶奶,做媳婦的,上頭有命,咱們聽著就是,少些人使喚,咱們院裡還清靜呢。可下頭數,輪到寶玉,屋裡的丫頭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了,他又是個憐香惜玉的性子,把丫頭裁去,這豈不是要他的命嗎?」
平兒忍不住「撲哧」笑了,王熙鳳看她一眼,掰著手指,接著說道,「還有三姑娘、四姑娘,姑娘們可能在家裡住幾日呢?眼瞅著都到了出閣的年紀,難道臨出閣還要叫他們受委屈?早先林妹妹在咱們府上時,雖說在孝中,可身邊兒的丫頭婆子比咱家幾位姑娘身邊兒的更為體面出挑兒,老太太就私下跟我說起以前姑媽在府裡時做姑娘時金尊玉貴的光景,如今姐妹們每人身邊只兩個平頭正臉的大丫頭,叫她們受委屈了。林弟妹來咱家時又別是一番氣派,誰不讚嘆體面呢。現而今為了節省用度,難道連她們姐妹身邊兒的人都要裁了去?三妹妹還得說親呢,這個時候叫別人瞧著咱們府上放人出府,以為遭什麼事兒了呢,更是不像。我看呀,這事難成。老太太不一定能應。」說著抬頭看向平兒,「這可不像二太太做出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怎麼就流言滿天飛了呢?」
平兒自匣子裡取了幾個花樣子出來,低頭挑撿著,笑道,「這個就打聽不出來了。奶奶看是花開富貴好呢,還是鯉魚躍龍門的好?奴婢想著,哥兒算著日子是在明年四五月份,眼瞅著就熱的月份,該先做幾件圍兜給哥兒預備著。」
王熙鳳隨手指了一個,問道,「聽說昨兒個二爺又歇在東府那邊兒了?」
「反正是沒回來。」平兒拿了眉筆準備描花式,王熙鳳哼道,「也不知道那邊兒是不是有蜜在等著他,三天五日的總往那兒跑!平兒,現在我身子不便,也不想跟他生這種邪氣!你在外頭留情打聽著,別人不知,跟在你二爺身邊兒的幾個小東西,沒個不知道的!一個個嘴裡頭孝敬,都他娘的瞞著咱們挑唆著你二爺在外頭弄些騷毛子小老婆,打量著我哪樣兒不知道!」說著已經氣得柳眉倒豎,東府那兩父子的德興,無人不知,王熙鳳更是清楚,出了名的賊娼窩子!賈璉成日在那邊兒混著,也乾淨不到哪兒去!只是這次賈璉事做得機密,王熙鳳一時拿不到狐狸尾巴,雖無法子,卻更添怒氣。
平兒忙勸道,「奶奶,連個影兒都沒有事兒,可不必為這些動氣,仔細肚子裡的哥兒吧。」又問小紅,「奶奶的枸杞紅棗茶可煮好了?」
小紅自外頭端著個紅漆木的小托盤進來,上面一隻青瓷百子盅,平兒獻了茶,柔聲道,「那些狐狸精,什麼時候治不得,奶奶也想想,這幾年了,奶奶喝了多少湯汁子才有了哥兒,就這幾個月了,忍一時吧。若真因為氣大傷了身子,倒叫那些小人得意了去!豈不是趁了別人的願!」
「眼不見心不煩吧。」王熙鳳闔眼靠在靠背上,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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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心裡硌應著,王子騰也是氣得眼前發黑,差點暈過去。
王子騰這人交際廣,人緣兒也不錯,在朝多年,與朝官大都有些交情。自吳憂升任工部尚書後,現任左都御史陳大人正巧是王子騰的姻親,王仁的老丈人。
陳御史此來不是為的喝酒,是為了給王子騰提個醒兒,「子騰,現在賈家實在不像話了。寧國府賈珍,自己父親墳頭兒的土還沒幹呢,就在孝期內引誘京都子弟聚賭嫖娼,無視忠義孝道,這哪裡還算是個人呢?」
「竟真有此事!」王子騰也聽到過些風言風語,賈珍這事兒做得不密,他簡直就是明著來的,可如果監察院都知道,這事兒就有些大,因不孝治罪,擄爵去職都是輕的。
陳御史輕聲道,「嗨,現在只是說說,還沒上摺子呢。你也知道如今的朝中勢態微妙,說話得斟酌些。你們四大家族,向來一體,如今賈存周又升了外任,正得帝心,內閣裡有你還有林學士,平白無故的,也沒人願意上本子得罪那兩個公府。不過,現今說那府裡璉二爺停妻在娶,養外宅的事都出來了,著實不像話。咱們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趕緊讓他們收了!否則,日後真叫人捅出去,怕是落不著好。」
王子騰覺得喉著發腥,就差噴血了,起身一揖,「多謝古兄給愚弟提了醒,我這就叫那個畜牲過來問話!」
史氏治了酒,請王仁出來陪著老丈人說話。至晚間,史氏才有空問丈夫什麼事,王子騰只言語支吾過去,因第二日休沐,便叫人喚賈璉過來。
賈璉生得俊俏,一雙桃花帶笑眼,先給老丈人作揖問好,王子騰哼了一聲,並沒賜坐,一名話便將賈璉的冷汗問出來了,「你那花枝巷的外室打算怎麼處置?」
賈璉大驚失色,「岳、岳、岳父!」
「你還有臉叫我!」王子騰怒道,「素日看你一副知書識理的大家公子作派,哪知只是外頭光鮮哄人罷了!我竟是看錯了你!個不顧人倫的畜牲!你東府伯父的喪事才過了幾天,你就開始養粉頭置外宅!可是我那女兒嫉妒不能容人!如今也不勞你費心,我已派人接了鳳哥兒回來!我王家的女孩兒自然是配不上你們賈家這樣守禮識儀的高門大戶的!」
「岳父,是兒子錯了,兒子昏了頭,做下這等混帳事!」賈璉「撲通」跪下,自己左右掌嘴,求道,「兒子無知,辜負了岳父大人慈心,兒子知罪!」
王子騰並不答話,見賈璉自己將一張俊臉掌摑成豬頭,方冷聲道,「你們那些醜事,真當別人都是傻子瞎子不成?如今都在火上烤了,你還當沒事人兒一樣!你也是家中嫡長,老大不小,有沒有想過日後是要靠你來支撐門戶的!成日間拈花拂柳,正事不干!孝期私通,只這一條就能奪了你襲爵的資格!」
賈璉此時方知懼怕,哀泣著叩頭道,「兒子知罪,岳父,兒子一時糊塗,被人算計了去,兒子再也不敢了!」
王子騰冷笑,「被人算計!說得好聽,難道有人逼著你去養外宅嫖粉頭!你當我什麼不知道!我不過是在一時操一時的心,生一時的氣罷了。什麼時候被你們這些畜牲氣死了,兩眼一閉,也就清淨了!你也不必在我這裡裝模作樣,你東府伯父孝期間,你都能養小老婆!到時我若死了,怕你更得外頭哭喪,裡頭稱願了!」
「岳父這樣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兒子若敢有此心,保管叫兒子死無葬身之地!岳父昔日對兒子愛惜教導,是兒子不孝,辜負了岳父的苦心。」賈璉對王子騰的確有幾分敬重,王子騰為人處事都是溫雅端方的,即不似賈赦那般貪花好色,一味奢侈;又不比賈政迂腐清高,不通庶物。王子騰說的話,賈璉向來還是聽的,沒想到這次私納尤二姐,竟然傳到了王子騰的耳朵裡,惹得王子騰勃然大怒。
賈璉痛哭流涕,王子騰縱然氣惱,也不能真叫女兒女婿和離,揮手道,「你趁早收拾乾淨了!如今聖上以孝治天下,上皇健在,若是聽得世上竟有你這等不知死活的東西,就是你祖宗殺馬勤王的功勞也抵不了你一個死!還有,你也動腦子想一想,是誰挑唆你做下的這等抄家滅族的混帳事來!該遠該近的,還用我再教你嗎?」
「是。兒子謝岳父救命之恩,兒子謝岳父教導。」
「鳳哥兒,我已叫人接回來了。我也想她了,讓她在娘家住些日子吧。」王子騰道,「這事,就連你岳母那裡我都沒說,給你留幾分臉面!看你以後罷,否則就算你們成了親,我也不能讓女兒跟著個無視人倫的混帳過日子。我王家雖比不得你們公府,可還有些米糧田地,也餓不著老婆孩子。去吧。」
賈璉被罵得一無是處狗血淋頭的走了,一出門嚇了昭兒興兒一跳,除了衣裳身形,攏共再也瞧不出他家二爺以往的翩翩風采,也沒敢多話,倒是昭兒問了句,「二爺,奴才給您雇頂轎子吧。」
賈璉點了點頭,「今天來王家的事,都給我閉嘴!敢漏出半個字出去,要你們的狗命!」
二人忙指天咒誓的應了。
賈璉是有些貪花好色的毛病,尤其是王熙鳳把持的緊,平日裡平兒都不叫他多沾,如今王熙鳳有身孕,賈璉心裡高興,也是盼著王熙鳳早日生下兒子。可是叫他忍著不碰女人,那真是要了他的命。在東府碰到的尤二姐尤三姐,真是一對活妖精,賈璉對尤三姐倒不大感冒,潑辣的夜叉有一個王熙鳳就夠了,倒是尤二姐溫柔小意,又生得美貌,真真是只九尾銀狐狸,勾得賈璉三魂失了六魄,賈珍父子一攛掇就暈頭轉向的置了外宅,每日流連忘返。
如今事發,賈璉方知利害。那尤二姐再得他喜歡,也比不得王熙鳳如今懷了嗣子重要,這事又被王子騰得知,賈璉又是一嘆。再加上他臉上這傷,只得說在外頭與人起了糾紛,正巧著差小廝去辦事,身邊兒沒人,被打了。
眼明心快的自然想到,二奶奶剛回了娘家,二爺就一頭一臉傷的回來,這事兒也太巧了,自然有些玄機。只是主子如何說,下人如何信罷了。
不過,老謀深算如賈母,自然要問一問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