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將來父子終釋閒
寅正。
包子掌燈進來,叫起。
林謹玉發覺自己換了被窩,好生奇怪,不過徒景辰到底是皇帝,他也沒膽子問為啥,夜裡發生了啥事?只得坐起來摸了衣裳穿,許子文也是閉著眼睛任人服侍,徒景辰見這師徒二人都是一副半在夢鄉的光景,笑道,「且醒醒吧,我這就先回宮了。」
許子文接過熱毛巾擦了把臉,勉強睜開眼,打了個哈欠道,「嗯,早些回吧,別誤了上朝時辰。」
林謹玉想著,這要不要送徒景辰出門呢,快些洗了臉,又有小廝上前伺候他梳頭髮。徒景辰直接換好龍袍,手在許子文肩上捏了一下,朝林謹玉方向使了個眼色,輕聲道,「今晚我還過來,你放心,就跟昨兒個似的,姑丈不會發現的。」也不必許子文林謹玉相送,起身走了。
徒景辰眼中有幾分暖色,剛出了水閣門,便見一人正筆挺地站在廊下。許俊卿望向徒景辰,神色中有幾分冷誚,展袖,叩行大禮,「臣見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徒景辰忙道,「趕緊將姑丈扶起來!」大步上前,一把攙起許俊卿,苦笑道,「姑丈不必行此大禮。朕昨夜有些公文找睿卓商議,匆忙過來,聽說姑丈已經休息,才沒有打擾。」
許俊卿道,「天子下降,臣未曾接駕,實乃大罪。」
許子文聽到聲響披了件裘衣趿著鞋跑出來,真想把這幫多嘴的奴才全都割了舌頭去,誰這麼缺心眼兒通知的老爺子啊,上前道,「陛下趕緊回宮吧,別誤了早朝時辰。」
徒景辰拿許俊卿沒半點辦法,姑丈國丈,身份地位在那兒擺著。再說,人家依禮行事,徒景辰卻不放心許子文,這一時沒看到就挨了耳光,依許俊卿的脾氣,若他走了,難免拿許子文撒火,笑道,「朝中事一日離不開子文,朕就帶他一道上朝了。」
許子文真想敲開徒景辰的腦袋,不會幫忙就少說話,正色道,「陛下,臣與父親十幾年未見,正當在家孝敬父親。朝中能人皆是,不缺臣一個。請陛下回宮吧。」
徒景辰無奈,又擔心誤了時辰,匆匆離去。許俊卿冷冷瞪了許子文一眼,抬腳進了水閣,見林謹玉也在,怒道,「你們那些事,我懶得多管,你為師為父,也該注意些體面!謹玉才幾歲,你就這樣給他為典範楷模呢?」
林謹玉上前扶著徒景辰坐在榻上,乖巧的說,「師爺,昨兒個皇上來了,是真有事。啥羅國的事兒呢,跟先生嘮叨了半宿,吵得我也沒睡好。您別生先生的氣了,先生也沒辦法,皇上來了,也不能攆出去不是?師爺,先生跟皇上說了不叫他來,就是擔心惹得師父不悅。」
許俊卿嘆口氣,瞪了許子文一眼,「還要我請你坐不成?」
許子文聽話聽音兒,知道這事兒算過去了,笑著坐下,「謝父親賜座,父親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些。」
「人老了,覺就少。」許俊卿皺眉道,「皇上這麼大咧咧的來,難道你們平日也是如此?白龍魚服,最容易為人所乘,你心裡要有個數。」
許子文從容一笑,「父親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許俊卿聽這話,便未多言。早膳後吩咐林謹玉用功唸書,命人打點車輛隨從,去了南安王府看望妹妹。
因許俊卿交待明日去西山寺禮佛,許子文吩咐包子先去寺中打點,道,「派幾個小廝去西山寺收拾出個乾淨的院子來,這頭一場雪還沒化完呢,廟裡的屋子久未有人住,定是潮濕得不行,廂房提前用炭火香餅熏烤過,別有什麼味兒的。鋪蓋什麼提前換成家裡的,中午父親也可略養養神。再有,山路著人清理乾淨,否則石板路上積冰凍雪,人走在上面難免打滑。」自袖中拿出封書信,「這個送給洗塵大師,跟大師說,我們去打擾一日清淨,裡頭的銀票是捐給廟裡的香火錢。」
包子接過,笑道,「若少爺無其他吩咐,奴才就去收拾準備了。」
「書信,派個穩妥人送。」許子文道。
包子笑,「那就讓牛小二去,他是最精細不過的。」
許俊卿出去會客,許子文難得輕閒會兒,將事情安排妥當命人在花房置了軟榻桌幾,泡上一壺香茶,且逍遙片刻。
……
天色將將擦黑時,牛小二才回來,跟著許俊卿一道回府,許子文到門口相迎,眼神略一停留,見牛小二衣衫蒙塵,父親面無異色,心中有些思量,恭敬的扶著許俊卿回了房間。又捧茶捧果的伺候著,許俊卿喝了兩口熱茶,自袖中掏出一封信拍到桌上。
許子文心裡一突,啥都明白了,乾笑兩聲,「父親真是神機妙算,兒子佩服。」見信箋漆封未啟,幾下先撕了,拈開香熏的蓋子投進去燒成灰,恭謹的站在一側。
許俊卿曲起指節,輕扣著炕桌桌角,噠噠的響著。許子文心裡更為忐忑,信中正是他拜託洗塵為謹玉祈卦之事,竟然被父親抓個正著。信件未啟,瞧父親的模樣,卻是知道此事的,難道……許子文正思量間,聽許俊卿道,「府裡的防衛太差,昨日不過是李青偶探,竟無一人發覺。你別總覺得李青武功高,這世上人外有人,真來得比他更高強的,再後悔,就晚了!安危之事,不能存半分僥倖之心!」
「是,兒子馬上整頓。」許子文應道。
許俊卿半眯著眼問,「汶斐是不是對謹玉有意思?」
鬆口氣,許子文道,「什麼都瞞不過父親的眼睛。」
「哼,你們兩個都是無利不早起,汶斐跟我這兒費盡口舌拐彎末角的勸我去廟裡給謹玉算卦,若不是有私心,他怎麼可能供你驅使。」許俊卿眸光如劍釘向許子文,「你是想他們倆個在一起!」
許子文唇角一翹,搖了搖頭,「父親,我跟汶斐面合心不合。怎麼會讓謹玉與他在一起?只是湊巧他來了,借他之手而已。」
許俊卿冷哼,「謹玉,我看是個有主意的,比你強。汶斐那裡,你想個法子斷了吧。難道咱們許家人都得折在徒家人手上麼?」見兒子仍是一臉無所謂,許俊卿冷聲道,「若是謹玉有半點差錯,我饒不了你!」
「知道了。」
許俊卿沉聲道,「今天在你姑媽家裡見到了陳家小子,聽他說忠順王給甄家榮國府的兩個寶玉下了戲酒帖子,這怕是記恨上謹玉了,你多留意吧。沒把握時不要動,一旦出手就要雷霆萬鈞,一擊斃命,切不能心軟!」
許子文愣了一下,恭敬的應了。
許俊卿起身自博古架中取下一個五六寸大的老紅木匣子,坐回炕上遞給許子文,許子文接過打開看過,竟是滿滿一匣子的地契房契鋪面莊園,許俊卿望向兒子疑惑的眼神,嘆道,「這是你那份。你們兄妹四人,子玉子清有陪嫁,剩下你與你大哥,除去宗祠祭田公產,一人一半,我來時與你大哥商量過了,他沒意見。謹玉那裡,我已跟他提過,他同意日後將其中的一個兒子過繼給於你,你也算有後了。」
眼淚一滴滴的落在匣盒裡,暈濕了契文上的墨跡,許子文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委屈還是歡欣,抑若釋然。
「行了,一點出息都沒有。」許俊卿見兒子掉淚,亦心內梗梗,「我身為一族之長,逐你出家門是依族規而為。不過,你仍是我的兒子,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
素白的指尖抹去眼角的淚,許子文蓋上匣子,跪在地上,捧還父親,輕聲道,「我自長大就不斷的給父親惹麻煩,讓您生氣,從未在父母跟前盡過一天孝心。父親還認我這個兒子,已經是老天垂憐。我根本沒臉接受這些東西。」
許俊卿嘆道,「聽你說話,都得以為你是個明白人,可惜你這一輩子,就沒做過啥明白事兒。時至如今,我都想不通,你怎麼就不能按照正常人的道路走下去。知錯,不改錯,有什麼用?好了,別在我跟前流淚,一點用處都沒有!」論聰明,十個人都不及許子文一個,可許子文辦出的事兒啊,還比不上一個笨蛋!
許子文抬起頭,眼睛仍有微紅,眉眼一彎,卻是笑了,「父親難道不知道,我以前認錯都是糊弄您的,我也不想讓父親生氣。父親沒有怪我,我就很開心了,這些產業還是給大哥吧,我有些生意,足夠用了。」
「混帳東西,給你就拿著。」許俊卿拍了拍兒子的肩,一指邊兒上的椅子,待許子文坐下才道,「你且收著,日後給謹玉或者孩子們。」提到林謹玉,許子文感動的心立碼多了三分警覺,嘴巴嚅動了一下,他還是沒敢說出真相。這個時候跟他爹坦白,不蚩於一個九天玄雷劈下來,怕他小命兒不保。
許俊卿握住兒子的手,溫聲道,「如今我們許家富貴已極,兩任皇后皆出自咱家,嫡皇子便有三人。你們兄妹四個,你大哥為庶出,我與公主,只你一脈。你大哥未出仕,其餘幾個侄兒,我已立下族規,三代之內,皆不可出仕。許家已經是鮮花錦簇烈火烹油,日後低調收斂方可平安。謹玉這孩子,能屈能伸堅韌不拔,日後前程不可限量,最妙的是,他不姓許。許氏日後便要靠他執掌,你安排幾個可靠的人在他身邊保護。再者,我看他很有幾分你的瘋氣,不可早早告知他身世,我怕他驕逸貪玩兒,不思上進。」
雖然許子文沒少與自己老爹吵架,不過關鍵時候,兩人想法常驚人一致,許子文點了點頭,「爹,我大哥的三丫頭你別輕易許人,我這裡看中了一個人,也很有才幹。介時咱們一明一暗,互為依恃,才是萬無一失呢。」
「誰?」
「工部尚書吳憂。」許子文隨口謅道。
許俊卿皺眉斥道,「不行,那是你親侄女,你說給個斷袖!三丫頭聰明伶俐,最受你母親寵愛,你母親不會同意的。」
許子文瞟了父親一眼,挑眉道,「堂堂一族之長,連孫女的親事都作不了主,這說出去真夠有面子的!」
「放屁,誰說……」許俊卿話音一緩,似笑非笑的瞧著許子文,「真是,剛給你兩天好臉色,你就要開磨坊哪。」
許子文忙笑道,「父親,你聽我說。吳憂此人,眼光極到,實非凡品。出身是差了些,不過非常會揣摩聖意。這年頭,凡大家子弟,誰身邊沒幾個唇紅齒白的小廝。聯姻,結兩姓之親,吳憂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靠聖眷方能在朝中立足!他缺少的便是背景,沒有一個家族可依,孤身一人,六親皆無,這種人,才不會怠慢妻族,三丫頭地位自然穩固。」
許俊卿垂眸思量,「吳憂都二十幾歲了,若是想成婚,斷然等不到這時候。」
「父親若允許,我自然有辦法讓他主動應了這門親事。」許子文淡色的唇角勾出一抹微笑,「父親覺得呢?」
許俊卿仍捨不得,道,「三丫頭如今才十三歲,離芨茾還有兩年。二丫頭年紀更合適。」
「不行,二丫頭是庶出。」許子文斷然拒絕,「父親好好考慮吧,反正還有時間呢。」
此事倒不急,許俊卿只暫放在心,笑著起身,「我後天就起程回山東,不討你嫌了。」
許子文眼圈一熱,極是不捨,「父親才來了沒幾天,兒子尚未一盡孝心呢。」
「謹玉的婚事,你不想我插手,自己心裡也要有數。待春闈過後,你送謹玉到山東,給你母親瞧瞧吧。」許俊卿一笑,悠悠出了房門,去瞧林謹玉了。
林謹玉有句話說得對,許俊卿這個時節來京都,又住在許府,為的是求和。他們父子恩怨情仇大半輩子,如今他已近耳順之年,該去的早去了,留下的就是福分。做人,得惜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