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愛的方式
程老大一家供著兩個高中生,又都是明年要考大學的,如果到時都考上了,就得一口氣拿出雙份兒的學費。程老大被媳婦念叨了幾天,終於動了心思,開始減少每月給程葉他們的生活費用。他們家勞動力少,雖說成老二定期郵寄些錢回來,但也負擔不起這些人,不得不省著花銷。
每月的生活費是程葉去領,他聽著大伯說完那些話,接過五十塊錢。
"程葉,你也知道,我工資就只有四五百塊錢,還得管著你和你哥哥姐姐們的學費、吃住,實在拿不多。過兩年等你們都上大學了,還得攢著給你們三個交學費啊。"程老大有些為難,但吸著煙,還是把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實在不行,你給你小姑寫封信,讓她幫你點吧。咱們家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幹活,你大伯母也沒工作,你奶奶身體還不好,這也都需要嚼用……唉。"
程葉把那張皺巴巴的錢認真折好,收進口袋裏,"謝謝大伯,我知道您的難處。奶奶小菜園裏的菜旺著呢,我們就買些米麵和油,足夠用了。"
程老大被一個半大的孩子安慰,心裏著實不是滋味,他也是顧親情的人,但是生活所迫,誰也不能讓自己家空著飯鍋去管別人啊。他嘆了口氣,拍了拍程葉的肩膀,"好孩子,程岳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他想了想,又試著提了建議,"程葉,你要不讀完初中去讀咱們這的職高吧?今年老孟家的孩子從那畢業,分進了制藥廠,工資也不少……不是大伯有私心,還是腳踏實地幹活,有個鐵飯碗的好啊。"
程葉沉默了一會,"大伯,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
程老大應了一聲,瞧著程葉出門走了,又嘆了口氣。程老大媳婦在屋裏聽見了,推開紗門哼了聲,"你也甭跟他說這些了,你呀,說了人家還不是好心當驢肝肺!他們哪里肯聽,都是你妹妹挑唆的,讀書讀書……當誰都是讀書的料的?肯白白花錢養著他們就不錯了,你還想捧到天上去供著不成?!好不容易小的身體好了,老的又開始生病吃藥,一次上百塊錢……"
程老大對自己老娘還是很維護的,聽見媳婦嘴裏沒個遮攔,喝了她一聲,"胡說八道些什麼!讓人家聽去,看看哪個不笑話你!!"
程老大媳婦被男人訓住了,又想著目的已經達成,每月少給了程奶奶他們幾十塊錢,也就閉嘴不說了。
程奶奶身體不好,程葉不想她擔心,更不想她知道後急著出去做活,偷著留下老夏給的工錢,補貼在家用裏。老夏給的工錢不多,是按天給的,有活時一天給十塊錢,一個月平均下來能拿到百十塊錢,省著花也夠用。這些錢和生活費一起,都是由程葉保管的。
程奶奶現在慢慢把家裏的錢物讓程葉保管,她推說自己年紀大了記不清,但是連保人寫的那個條子和房契也都一塊給了程葉,多少還是讓程葉有些不安。
程葉聽了醫生的話,堅持讓程奶奶長期喝中藥,也總想著弄些好的給她吃。程奶奶氣管不好,總是咳嗽,包的中藥裏就添了一味蟬蛻。這個挺貴,而且還當藥引子似的,小小的一紙包。
程葉知道這個就是蟬蛹褪下的殼後,趁著夏天知了多,晚上常去小樹林裏用手電筒照一些蟬蛹回來。
李瑞對程葉抓這些東西很是贊成,他就住在林場旁邊,全農場的蟬也沒這裏的多啊!這東西只能晚上抓,要多弄點,自然要忙到挺晚,程葉也就順便睡在他家了。再一個,蟬蛹營養價值高,程葉跟著多吃些才好。
"我查了下,這玩意對肝也好,程葉你也多吃點,不夠我再去弄。"李瑞用手電筒在樹幹下方照到一個趴著的蟬蛹,用樹枝夾著扔進塑料袋裏。
"嗯,那瑞哥也一起吃。"程葉對這些小昆蟲倒是不怕,伸手捏住了就往塑料袋裏裝。蟬蛹一般都爬不高,彎著腰很容易就能找到,尤其是粗大些的樹,往往一口氣能照到好幾個。這東西被照到了也不動彈,伸手就能抓下來。
程葉他們一晚上能抓滿兩個塑料袋,還順便撿到不少蟬蛻,程葉高興極了,忙收集起來留著用,這能省下不少藥錢呢。
一連弄了幾天,李瑞有些吃不消,晚上的蚊子多,他被咬得胳膊腿上都是包。晚上回去的時候塗了花露水還是癢的難受,在蚊帳裏翻來覆去。最後實在睡不著,乾脆開了燈叫程葉幫忙,"哎,程葉,你再給我掐下這裏,癢死我了……"
程葉瞧著李瑞胳膊肘上老大的一個包,都有點腫起來了,看著怪嚇人,忙去枕頭底下拿了花露水給他塗抹。"瑞哥,不行去醫務所瞧瞧?你這像是被毒蚊子咬的……"
李瑞被他小手按著,趁著那點冰涼止癢,聽見了哼哼了句,"什麼毒蚊子啊!那是兩個包咬在一起了,程葉你別塗花露水了,給我使勁掐下……"
"越掐越癢啊。"程葉還是有些擔心,放下花露水拿出小鐵盒的清涼油來給稍他微摸了一點。這個太涼,抹上不容易睡著,昨天李瑞癢的厲害,沒留神抹了一身,刺激的又爬起來半夜去沖澡洗掉了。
李瑞稍微舒服了點,手在程葉身上摸了一遍,白白嫩嫩的,一個包也不見。"幸好你不招蚊子,不然這身皮肉咬起來肯定解饞。"
程葉被他摸到肋骨那兒,癢的縮了下,笑著推開李瑞,"瑞哥快睡吧,明天你不是要回市里嗎?再鬧就起不來啦。"
李瑞聽見他輕笑,身體上的癢改成了心裏。他湊過去在小孩脖子、肩膀輕咬了幾口,跟他一樣的香皂味道,很清爽。"奇怪了,也沒見你穿長褲長袖,怎麼沒被蚊子叮啊?"
"以前也被叮過。"程葉想了想,把胸前的小玉魚拽出來給李瑞看。他也拿不准是不是這個小玉魚起的作用,不過的確是跟它有點關係。"好像戴了這個之後,就慢慢不被蚊子咬了……"
李瑞順著程葉的手摸上去,那小玉魚被程葉戴得更潤了些,但依舊沒有老夏屋裏那些鮮亮耀眼,被握得久了,也依舊涼絲絲的。李瑞想著老夏當初給玉魚的時候,似乎說過是祖師留下來的,想必也是件稀罕物。他把那小玉魚給程葉小心塞回懷裏去,讓他貼身帶著,"有用就好好收著,別拿下來了。"
他又摸了下程葉身上,自從戴著這玉之後,似乎程葉也很少生病了。加上每天跑步,現在的小身板還不錯,摸著有點肉了。李瑞翻身把程葉抱在懷裏,果然很舒服,不由感慨把小孩養大可真不容易……
程葉抓著李瑞的胳膊蹭了蹭,像只小動物,蜷縮在李瑞懷裏慢慢閉上眼睡了。
李瑞回市里主要是辦兩件事兒,一個是幫父母調解,再一個是買些中藥給程奶奶帶回去。
李瑞爸媽又一次吵架,這次吵架的原因是李瑞他媽媽參加同學聚會,李瑞他爸沒跟著去,回來就聽司機說了一個所謂的老同學在糾纏自己媳婦,火冒三丈的去找了人家。
李媽媽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不信任,同李瑞他爸大吵一架,反倒讓李瑞他爸深信那男同學和李媽媽有些什麼,差點鬧到人家單位去!李媽媽在家大哭一場,這事弄得人盡皆知,自己臉上無光,回去娘家也吃了閉門羹,實在是心涼。
最讓她心涼的,恐怕還是李瑞他爸。她一直用李瑞他爸疼愛自己這個藉口來欺騙內心,不肯承認當初是自己找錯了,嫁給了一個十八年未能找到共同話題的人。從優越的環境到了落後的農場,不能與自己談論人生理想的丈夫,粗俗的親戚,不能實現自己希望考大學的兒子……她內心的苦悶,這些人是不能理解的。
她咬牙堅持了十八年,在同學聚會上遇到當年的初戀男友的時候,那人一句"你現在過的很累吧"便讓她落下淚來。外表的光鮮,何嘗不是在欺騙自己,麻痹自己?懂她的,還是當年的人啊。
同學聚會過後,李媽媽沒再跟他聯繫,她是有家庭的人,要對自己的家庭負責。可是李瑞他爸的暴怒和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讓她再次寒心,這確實是一個不懂自己的人,甚至都不會先去相信。
她頭一次說了離婚兩個字。
得到的回應是李瑞他爸暴怒下的一記耳光!這個男人是個沒文化的粗人,他在最愛的人面前失去了理智,不肯去分析,不肯去聽她的解釋話語,動了手。
家庭的暴力,更是讓李媽媽鐵了心腸堅持要離婚。她忍了十八年,以前年紀小當替父親來報恩了,如今想想,自己一生僅有一次的美好青春浪費在這裏,真是白白喂了狼!
李瑞進來的時候,李媽媽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流淚,她臉上還高高的腫著,帶著淤血的青紫,瞧著很是可怖。
李瑞在電話裏只聽他爸說又吵架了,沒想到會是這麼嚴重,忙過去仔細瞧了下。畢竟母子連心,他看著自己親媽這樣,心疼的厲害。"媽,怎麼回事?這是我爸打的?!您別怕,慢慢說……"
李媽媽自從說了離婚後就被李瑞他爸關在家裏,一步也不許出門,像是被囚禁了一樣,如今見到兒子眼淚流的更急了。"李瑞,李瑞你幫我跟你爸說,讓我走吧……"
"你想去哪?!還想去找那個人嗎!!我不准……不准!你今天,不,這輩子都別想離開這裏!"李瑞他爸像頭憤怒的公牛,眼睛都瞪得通紅,幾步從走廊上走了過來。
李媽媽在李瑞懷裏哭了,她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丈夫,她沒有做對不起家庭的事情,為何還要受到這般對待?!
李瑞摟著她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又抬頭對自己爸爸勸說,他著急,話裏不免有些急了。"爸!爸您別這樣,我媽不是那個意思,您能不能冷靜下來聽聽啊?您一直關著我媽吧?臉上的傷也是您打的?這回是您過分了!"
李瑞他爸也是一身的邋遢,一臉泛青的胡茬,深陷的眼窩,瞧著幾夜沒歇過了。他聽見李瑞這話,又看了下自己老婆那瘦小的身體,只幾天,就被自己折磨成這樣……他眼裏滿是痛苦,但是內心卻是更大的傷痛,任何男人,都無法接受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哪怕是心裏想著別的男人也不行!
李瑞拿紙巾給李媽媽擦了眼淚,勸著她不再哭了,繼續跟自己爸爸勸說,"我媽臉上的傷得趕緊去醫院,這樣吧,我帶她先出去……"
"不行!不能出去……"李瑞他爸犯了倔毛病,死活咬准了不許人出去。
李瑞也火了,"您攔著也不成,這再不讓醫生瞧瞧得落下毛病!您當初再生氣,把這房子拆了都可以,怎麼能對我媽動手啊!您那拳頭她哪兒吃得消!"
李瑞他爸瞧著自己老婆散亂頭髮,臉上腫得烏紫的模樣,似乎有些清醒了,"我帶她去醫院……"他想過去,可剛靠近就被喝斥了一句,李媽媽情緒不穩定,不肯讓他靠近。
李瑞他爸不敢過去了,他骨子裏是疼老婆的,但是在某些事兒上,的確是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無法剔除。就是因為實在太愛自己的老婆,所以,才在對這件事上一錯再錯。
李瑞他爸最終妥協了,無力的揮手讓他們出去了,"李瑞,早些回來。"
李瑞把他媽扶起來,小心向門口走去,半依靠在自己懷裏的女人不再像記憶裏的那樣堅強,甚至在微微發著抖。李瑞心裏不是滋味,也只能更用力的環抱住她,"沒事了,媽,我帶你去醫院。"
醫院的醫生是個老頭,瞧見這種情況很是憤憤,一連聲的問李媽媽是否要醫院開個證明,出份報告給她。"這是你男人打的,對吧?這個月我都瞧見3回了!現在的大男人真不是東西,動不動打老婆!"
李瑞不樂意了,他家的的事兒本來就夠亂的了,這老頭還跟著摻和!"您看病就成了!囉嗦什麼啊!"
老頭瞟了李瑞一眼,沒再吭聲。
李媽媽坐在那心情也很複雜,她不會起訴自己的丈夫,畢竟這麼多年的感情了。但是兒子甚至沒有一個外人關心自己,這點上,讓她覺得很寒心。臉上的傷,已經足以構成家庭暴力,自己的兒子卻阻止正常法律途徑幫助自己,這等於是在替丈夫擦掉罪證,甚至也沒有承認自己受到的委屈。
李媽媽從醫院出來,坐上車第一句話就是懇請離開,"李瑞,你放我走吧,我想回你姥爺家住幾天。"
李瑞瞧著她臉上的紗布,又看著她的眼睛,實在無法拒絕自己親生母親的請求。"好,我送您過去。"
"媽,我爸這次是錯了,他是個粗人,您千萬別跟他較真!過幾天他就來求您回去了……"
"媽,您還記得小時候嗎,我做錯了事兒您拿鞭子抽我,我咬著牙硬挨就是不肯認錯兒。可第二天就跟您和好了,咱們是親母子,是一家人,骨血裏連著斷不開呐。這次的事,您生氣是應該的,但是也別恨我爸一輩子……他只要碰著跟您相關的事兒,都冷靜不下來。"
"媽,您臉上還疼嗎?記得擦藥,消炎藥也別忘了吃,還有剛才醫生建議您去看牙醫,您到時候也記得去啊……"
"媽,您回去,能給我打電話嗎?我等著到時候去接您回家……"
"媽……"
李媽媽聽在耳中,眼淚一串串的往下落,她心中不捨,但也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
再遠的路途也有要到的終點,李媽媽等車停下來,顫著聲音囑咐自己兒子,"李瑞,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做有出息的人。你也長大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媽媽走了。"
李瑞瞧著那消瘦了的身影走進黑漆漆的筒子樓裏,被那破舊但高聳的樓房吞沒,消失不見,心裏像是讓什麼揪了一下,酸疼酸疼的。他眼睛腫得難受,被倒灌上湧的液體衝開眼眶,趴在方向盤上半天沒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