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水有理(九)
黑衣男子淡淡道:「沒什麼,我只是救錯了。」
……
什麼叫做救錯了?
就算是,也不該說出來啊!
阿六差點從羊皮上蹦起來,原本就凍得發紫的臉開始發黑,「那你還跟來?」分明是想來拿好處!
黑衣男子道:「我是來尋人的。」
薛靈璧倒是很泰然,「不管救對救錯總是救,本侯總是欠你一個人情。」
黑衣男子似是這時才正面打量他,「本侯?」
他頓了頓,沉聲問道,「雪衣侯?」
阿六剛好發出了個不屑的鼻哼聲,卻被他之後的問句給蓋過去了。
薛靈璧坦然道:「不錯。」
黑衣男子沉默。
但薛靈璧能從這種靜默中感受到鮮明的敵意。這種敵意很微妙,就如兩大高手在臨陣對峙時的無聲交流。
「你是血屠堂的人?」薛靈璧眉頭微皺。這裡既然有寒潭有羵虯,就說明也有斷魂花。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對他又有敵意。三個條件加在一起,完全符合血屠堂的作風和處境。
黑衣男子反問道:「你覺得血屠堂配麼?」
薛靈璧上下打量著他,確定他的傲慢並非心虛,而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
他轉移話題道:「大恩不言謝,他日閣下有事,只要本侯力所能及,定然竭盡全力。」其實這句話聽起來好聽,細究起來卻大有文章。所謂的力所能及實在是個很空泛的概念。
哪知他說的空泛,黑衣男子卻提的很實誠。「我正有事要你做。」
薛靈璧眼瞼微垂,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男子說話口氣分明是久居高位之人,這樣的人恐怕不是血屠堂主所能駕馭的。只是,他究竟是誰呢?
薛靈璧心中好奇,按捺住對他命令式口吻的不滿,淡然道:「莫非是尋人?」
「不是。」黑衣男子道,「人可以慢慢找,當務之急,我要取到一種精怪之血。」
薛靈璧心念一動,「什麼血?」
黑衣男子緩緩道:「羵虯之血。」
果不其然。由於先前已有準備,薛靈璧並未感到太驚訝,而是心中暗暗戒備道:「不知閣下是否介意報知尊姓大名。」
「介意。」黑衣男子直白道,「你看我戴的面具就應該知道。我很介意。」
阿六氣得想吐血。
薛靈璧道:「那麼本侯取到血之後,又如何交給你呢?」
黑衣男子沉吟道:「我與你同去。羵虯乃是上古精怪,久居寒潭,捕捉不易。」
此話正中薛靈璧下懷。朝夕相處更容易發掘對方的身份。
他道:「既然如此,那麼待我稍作休整便出發。」
「侯爺三思。」一直晾在一旁當花瓶的天山派弟子終於找到機會插口道,「這幾日天氣轉暖,山上積雪融化。剛才只是小雪崩,還不知道會否有更大的。我們不如在山下多住幾日,觀察觀察再做定奪。」畢竟是天子寵臣,如果雪衣侯在天山的地盤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一個兩個都吃不了兜著走。
薛靈璧看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想了想,點頭道:「也好。我正好要找人。不如就定下三天期限,待三天之後,我再來找你。」
薛靈璧道:「本侯便在天山派恭候大駕。」
黑衣男子說完,轉身便要走,薛靈璧又道:「還不知如何稱呼閣下。」
「一聲前輩不為過。」
的確不為過。光從聲音分辨,也能聽出對方已在不惑之年徘徊。
「留步。」薛靈璧見黑衣男子不耐煩地轉身,頓了頓道,「有個問題問了……希望前輩不嫌冒昧。」
黑衣男子冷聲道:「很難說。」
「若是本侯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愛用綢帶的高手有兩個。一個是西域蜂王。一個是南海白玉舞孃。」薛靈璧緩緩道,「不過西域蜂王身長不足五尺,白玉舞孃又是女子。前輩顯然都不是。」
黑衣男子道:「天下奇人異士多如牛虻,你焉能一一知曉?更何況武功入了化境,又怎麼會拘泥於區區武器。」
薛靈璧道:「本侯可否假設……前輩是故意掩飾身份?」
「哼。你這個年紀,又怎麼會明白束縛的樂趣。」黑衣男子留下這麼句隱晦不明的話,飄然遠去。
薛靈璧站在原地,細品著這兩個字,「束縛?」
三日轉瞬即過,天山派前前後後派了五撥人上山勘察地形,以確定安全。
由於薛靈璧不欲將自己身中午夜三屍針之事傳得人盡皆知,因此除了阿六之外,其他人都以為他是上山去看寒潭這處風景的,不禁感慨京城的侯爺果然是閒得發慌,就愛沒事找事。
待第三日傍晚,黑衣男子如期而至。一身的僕僕風塵,顯然是從遠處而來。
天山掌門早已從弟子口中聽過他的描述,知道這位必然是某方的奇人,特地親自出迎。
「先生來得正好,我們剛剛開宴,準備為先生洗塵。」天山掌門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但覺他步伐輕盈,顯然內力深厚。
黑衣男子不言不語地一揮手,逕自朝內堂走去。
天山掌門吃了一驚,箭步如飛,迅速擋在他面前,「先生留步!」
黑衣男子停步,轉頭看他。
天山掌門能感到面具後那雙眼眸正冷漠而凌厲地瞪著他。
「這裡是內堂,住的都是本門內眷,不便招待先生,還請先生見諒。」天山掌門久居塞外,耳濡目染,心中自有一股不屈的豪氣。所以他話說得客氣,臉上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客氣。
黑衣男子盯了他一會兒,勉強抬手,指了指喉嚨。
天山掌門皺眉猜測道:「莫非先生不能開口說話?」
黑衣男子頷首。
原來如此,但是這樣也不該直接往內堂闖。想歸想,天山掌門還是面色一緩道:「那我立即請大夫為先生診治。」
黑衣男子搖頭。
「那先生需要什麼,只管寫下來,我馬上派人去取。」天山掌門一聽對方有傷在身,也就不怎麼計較他先前的無禮,立刻讓人送上紙筆。
黑衣男子也不推脫,伸出左手寫下『歇息』二字。
天山掌門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原來先生慣用左手。」
黑衣男子放下筆。
「既然先生不方便,那我便派人將食物送到先生房裡。」天山掌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正要起步,便見薛靈璧從遠處迎面走來。
不知是否是錯覺。
天山掌門覺得週遭的氣氛微妙地一變。
雙方距離漸近。
薛靈璧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不知道前輩要找之人找到了麼?」
黑衣男子緩緩地搖了搖頭,腳步不停,漠然與他擦身而過。
天山掌門連忙請弟子為他帶路去客房。他見薛靈璧若有所思地看著黑衣男子離去的背影,不禁解釋道:「先生此番定然遭受重創,所以心情鬱卒。」
薛靈璧回神,微訝道:「何出此言?」
天山掌門道:「先生口不能言,又不肯請大夫醫治。」
「哦?」薛靈璧挑了挑眉,目光一轉,落在他手中的紙上。
天山掌門道:「我怕先生有什麼需要不能言明,便讓他用筆寫下來。」
薛靈璧伸手接過,盯著紙上的字默默不語。
「侯爺,可是有什麼不妥?」天山掌門試探著問道。
「沒什麼。」薛靈璧展眉,不動聲色地將紙塞進袖中。
一夜無話,至翌日清晨。
薛靈璧整裝待發。
阿六等候府高手因為受傷太重,只能留在天山派內養傷。
天山掌門特地派遣門中精英同往。他原本準備同去的,但是被薛靈璧婉拒了。此行兇險,萬一他們遭遇什麼困境,也好有個人在外接應。
天山掌門以為他經歷雪崩,心有餘悸,也沒有深想便答應了。
等天山眾弟子擁著薛靈璧到門外,黑衣男子已經負手站在那裡,腰際紅綢鮮豔奪目。
「前輩昨晚睡得可好?」薛靈璧含笑上前。
黑衣男子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若是前輩身體不適,我們可以擇日再往。」薛靈璧道。
黑衣男子冷漠轉身,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薛靈璧挑眉,一言不發地跟上。
茫茫雪山,一黑一紅兩點緩慢移動。
由於天山派弟子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白襖白帽,因此若不仔細辨認,根本看不出他們與雪的區別。
行行復行行,終於又走到三日前雪崩處。
薛靈璧突然頓住腳步,指著那處大石,對著黑衣男子道:「前輩可還記得當日救我的情形麼?」
黑衣男子駐步,不聲不響地回頭看著他。
薛靈璧道:「本侯當初還以為前輩是血屠堂的殺手。」
黑衣男子突然甩出腰際紅綢,如一支奮筆,在雪上疾書。
紅綢過處,白雪翻飛,半空飄蕩。
書畢。
黑衣男子收起紅綢,甩袖向前走。
薛靈璧望著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彷彿受寒氣影響,越來越冷。
地上。
深淺不一的雪組成四個大字——
廢話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