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有理(五)
漸漸的,馮古道和阿六混熟了,終於知道他們過村不入的原因。
阿六道:「侯爺嫌雞臭、狗臭、人也臭。侯爺的鼻子可靈了。」
馮古道好奇道:「他怎麼不嫌馬臭呢?」
「馬也嫌的,只是出門在外沒辦法。」阿六道,「所以侯爺很少下馬車。」
馮古道若有所思道:「若是我身上沾點馬味,侯爺會不會把我一腳踹出車廂?」
阿六道:「會的。」
馮古道眼睛一亮。
「不過侯爺會等你洗乾淨之後再回去。」
馮古道嘆氣道:「為什麼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呢?」
「你若是有狐臭就一勞永逸了。」阿六道。
馮古道眼睛又是一亮。他雖然沒有狐臭,但是可以想辦法弄點和狐臭相近的氣味。
阿六道:「侯爺最恨身邊的人有狐臭,你若是有,而且還離他這麼近……」他搖頭。
馮古道追問道:「怎麼樣?」
「刀起刀落,立竿見影。」為了加強效果,他還特地做了個手勢。
馮古道鬱悶道:「我怎麼覺得你盡給我一個希望,又潑我一頭冷水呢?」
阿六嘻嘻一笑。
雪衣侯在車廂裡淡然道:「馮古道,你真的這麼討厭與本侯同乘一輛馬車?」
馮古道道:「若我回答是……算不算激怒侯爺?」
「算。」雪衣侯回答得毫不猶豫。
馮古道無聲地嘆了口氣道:「能與侯爺同乘一輛車乃是我三生之幸。」
「那你還不上車?透氣也該透夠了吧。」
馮古道只好爬進車廂裡。
其實這車廂裡坐著絕對比騎馬要舒服得多,溫暖、寬敞、不顛簸,不搖晃。屁股下面鋪著厚厚的皮毛,背後靠著軟軟的靠枕,手邊還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爺賞賜的情況下。但是這些優點加起來也扛不住雪衣侯這一個缺點。
馮古道靠在車廂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裡捧著書,漫不經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爺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馮古道單手抱膝,另一隻手托腮,懶洋洋地道。
「那麼,陳年污垢,也該洗得一乾二淨了吧?」
馮古道眼睛一睜,眼珠子轉了轉道:「有些污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會兒我讓阿六幫你用刷子刷刷。」
……
不會是他上次在河邊看到阿六用來刷馬的刷子吧?
馮古道權衡輕重,賠笑道:「雖然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個時辰絕對洗得清。」
「這樣就好。」雪衣侯修長的手指在書頁輕輕劃過,「車廂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個時辰,就與我一同睡在車廂裡吧。」
……
一同睡在車廂裡?
馮古道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謝侯爺關懷,但是我聞慣了外頭的草木清香……」
「不願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斷他。
「侯爺如此體恤……我當然願意得要命。」這次真是要命了。馮古道暗自檢討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過分,早知道……他應該含蓄一點的。
到了夜晚,馮古道洗澡磨蹭了將近兩個時辰。回車廂的時候,身上的皮膚幾乎皺褶得像扇面。
馬車車頂鑲嵌著大小相若的十八顆夜明珠,因此雖然外頭漆黑一片,馬車裡依然清晰可見。
雪衣侯斜倚著靠枕,手中把玩著扳指,聽他進來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
「侯爺,我睡哪裡?」馮古道故意將頭髮弄得很濕,水珠順著髮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終於抬起眸子,淡然地掃了他一眼,「腦袋擱在外面,身體睡在裡面。」
……
馮古道再度知道什麼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頭髮弄乾了再來。」
雪衣侯不置可否。
馮古道出去找了塊布巾裡裡外外擦了幾十遍,確定它不會再滴水之後,才進車廂。
夜明珠已經被一塊活動的移板擋住了,車廂裡與外面一樣黑漆漆的。
馮古道踏進去的半隻腳當下一轉,準備開溜,就聽雪衣侯淡然的聲音從車廂最黑暗的深處傳出來,「進來吧。」
馮古道發現最近想嘆氣的衝動真是越來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關門。」
……
馮古道乾笑道:「開門透風。」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卻明顯感到一種無聲的壓力。他無言地將門關上,然後等著下一個指示,但是等了許久,卻只等來勻緩的呼吸聲。
算了算時辰,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馮古道不敢再胡思亂想,急忙抱元守一,靜靜地運功於丹田。
時間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絞痛卻越來越明顯。
馮古道用內力死命得壓住在丹田處亂串的三枚銀針。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無疑是一種令人絕望到窒息的折磨。
馮古道聽到車廂內有動靜,卻一動不敢動,直到一個時辰之後——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用袖子擦拭著額頭的冷汗。
「這就是你謊稱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聲音裡有種貓捉住老鼠後的快感。
馮古道把頭靠在車內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乃是常事。侯爺為何聯想得如此深遠?」
「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雪衣侯道,「為何?」
馮古道似笑非笑道:「這個,恐怕要老侯爺夫人解釋給侯爺聽了。」
「放肆!」連著幾日騎在馮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終於又怒了,「馮古道,本侯對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馮古道沉默須臾道:「那侯爺想聽我說什麼呢?」
「實話。」雪衣侯道,「阿六告訴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極為仔細。試問一個長年累月不洗澡,厭惡洗澡之人又怎麼會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認真?」
馮古道笑道:「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認真之人。」
「這個理由本侯一早就否決了。」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個愛乾淨之人若是假裝不洗澡,不外乎三個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對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是你見本侯那次已經再府裡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過澡了,所以這兩條都不成立。」
馮古道沒說話。
「那麼剩下的只有第三種。」雪衣侯的聲音陡然變沉,「你不願意別人靠近你。」
馮古道道:「侯爺果然觀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討厭被蒙在鼓裡。」
「侯爺如此英明神武,又怎麼會被蒙在鼓裡?」
「你不覺得英明神武這四個字已經被你翻來覆去用過好幾遍了嗎?」
「真心的恭維從來不嫌多。」馮古道說得虔誠。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釋不真心,那麼恭維再真心也沒有用。」
馮古道輕輕地嘆了口氣。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實,我中了午夜三屍針。」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並未表現得太過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屍針?」
「侯爺果然見識廣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來最大的殺手組織,除了擅於殺人外,他們還有午夜三屍針和寒魄丹兩樣讓人威風喪膽的暗器。只是這幾年藍焰盟當道,他們行事更加小心詭秘,甚少出現江湖。沒想到你會惹上他們。」
馮古道道:「我並未招惹他們,我招惹的是明尊。」
聽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終於面露微訝。
不過在黑暗中,馮古道並未注意到。
「其實,我早幾年就有心脫離魔教,投靠朝廷。」馮古道說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麼會容許我脫離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開始他只是軟硬皆施,想逼我就範,後來看我去意已決,一邊假裝同意,另一邊卻聯絡血屠堂的人對我下毒手。」馮古道的聲音極為平靜,但是這樣的夜裡,這樣的故事,無須任何情緒,已給人一種痛苦和滄桑。「我離開魔教還沒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後來明尊有假惺惺地趕來搭救,並且許諾只要我不離開魔教,他就會終身提供我足夠的銀兩去買緩解三屍針的藥。」
「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這樣,倒的確可以解釋他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爺覺得我不該背叛麼?」馮古道反問。
沉默在黑暗中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馮古道的手輕輕地揉著膝蓋。
「午夜三屍針發作時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後悔?」雪衣侯的聲音幽幽響起。
「一個活著,若只是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又何必活著?」
「午夜三屍針的解藥本侯可以替你想辦法,但是,馮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卻堅定的語氣一字一頓道,「若你剛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瞞,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馮古道哂笑道:「我記下了。侯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