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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第4章
  4.A-3

  大概是上次聚餐的兩個禮拜後,顧雲聲在白翰的辦公室接到黃達衡的電話。

  「雲聲,你現在有空沒有?你猜我現在和誰在一起?」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近乎亢奮了,也沒耐心等到顧雲聲的回答,就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是江天!我們在一起吃飯。你沒事吧,沒事就過來吧。他也太不像話了,回來一個多禮拜,都沒告訴你……」

  他的聲音忽然被卡斷,換過何彩的聲音:「他喝高了,亂打電話,別理他。江天和我們在一起,正好說到你呢,有空來吃飯不?」

  顧雲聲先沒做聲,瞄了一眼白翰和在座的其他兩個編劇,輕聲說:「我這邊有事,來不了。你們慢慢吃。他這就算是回來了?要是短期內不走的話,改天再吃也一樣。」

  電話那頭似乎一陣搶奪,果然很快又是黃達衡的聲音,但這次他只來得及叫一句「雲聲」,電話就斷線了,也許是在又一場爭奪中誰錯按了「結束」鈕。

  察覺到圓桌上其他人投來的目光,顧雲聲解釋了一下:「要我去應酬,剛才推掉了。」

  白翰點點頭,指著劇本說:「那就繼續吧。剛才說到第七十頁。這裡以後一直到一百一十五,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結束碰頭之後差不多十點。,顧雲聲被白翰一直冒出的各種新念頭攪得頭暈腦脹,看其他兩個編劇的臉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裡去。去地下車庫取車回家的時候恰好碰見也開車離開的林況。林況搖下車窗:「結束了啊?吃過飯沒?要不要一起宵夜?」

  顧雲聲苦笑:「林況,你要勸勸白老爺,這片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沒幾天就要拍了,他還是三天兩頭地改,我真的有點吃不消。又不是第一部片子了,他這是怎麼了?」

  「我也知道你辛苦,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但他是什麼人你也清楚,要做的事情非做成不可。本子我也看了,越來越好了,不是麼?」

  顧雲聲沉默了一下,發覺自己確實無法反駁林況最後一句話。末了應一句:「不能因為是老白,你就打偏手。生意歸生意,這片子到底要上院線的。他和你對電影都有愛有追求,我可沒有。」

  林況笑了笑:「不會血本無歸的。這點分寸我有,再說我還要吃製片這碗飯呢。」

  聽他這麼說顧雲聲也隨著笑了一個,點點頭:「我還有點事情,先走一步。你也辛苦了,早點休息吧。再會再會。」

  告別林況他鑽回車裡給市台的朋友打了個電話,一聽對方還在台裡加班,顧雲聲挑了挑眉,說:「那我現在就過來。對,你把清安寺維護的新聞和專題都拷我一份,剪出來的片子就很好,原始素材就不麻煩你了。」

  拿到要的資料再回到家,已經半夜了。顧雲聲把客廳裡所有的燈都打開,開始看清安寺的新聞。他朋友最近跑的就是清安寺這條線,所以顧雲聲還在台裡和他聊了一會兒,從清安寺到市政府最後才繞回T大,迂迴地打聽著自己想要的消息。

  倒好酒,顧雲聲倒在沙發上,一條條地掃新聞,等著自己要看的那一條。酒精和整日的工作讓他眼皮重得像石塊,意識卻很清楚——前天他在午間新聞裡聽到清安寺維修工程的專家組班子落定,其中江天在鏡頭中一掃而過。

  鏡頭太快了,顧雲聲覺得越發看不清楚,定格慢放也毫無幫助。他就一遍遍地重放,又在每一次重放時自我嘲笑。他有十年沒有見過江天,偶爾的音訊也是從別人那裡得來的,他以為時間真的把一切都掩埋了,原來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睡著之前他想著第二天要打電話給林況,給黃達衡,但是最後他對自己說,要去清安寺。

  顧雲聲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兩點。他又在沙發上睡著,起來四肢和背部都委屈地和他彆扭著。一看手機未接電話十幾個,都是白翰或者他辦公室打來的。但是顧雲聲忽然惡向膽邊生,不僅沒回,索性把電板也拔了,什麼也沒帶地去了一趟清安寺。

  碰上堵車,原本一個小時的路程開了兩小時。儘管有GPS導航,在高樓環繞下找到清安寺還是費了他不少工夫。等到真正停好車來到掛著「清安寺」三個柳體字門匾的廟門口,顧雲聲發現,已經過了參觀時間。

  顧雲聲毫不猶豫地報出江天的名字,說和他約在這裡見面。說這句話時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他根本不知道江天現在人在什麼地方,甚至也許連此時江天就站在他面前,他都可能認不出來。然而在他說完後,還是有那麼短短的一刻產生了錯覺:他們確實約好了,而江天正在裡面等他。

  也許看門的人無法分辨這一段時間以來在寺廟裡來來往往進出的眾多「專家」和「工作人員」,打量了幾眼顧雲聲,很爽快地揮手讓他進去。

  一進門第一進院子裡的幾棵老槐樹被忽起的晚風刮得枝搖葉動,沙沙的聲音幾乎蓋掉顧雲聲的腳步聲,他踏著落葉慢慢往裡走,一進又一進,每一個院子裡都有人,大多是準備上晚課的僧侶,也有穿海青的居士,當然還有一些看起來和顧雲聲無甚區別也許就是為維修工程做前期準備的工作人員,每個人看來都忙碌而安定,連走路都很有目的性,愈發顯得四處漫逛張望的顧雲聲突兀。

  據說清安寺是多年前的大官舍宅為寺,所以比一般後來的廟宇都深些,顧雲聲足足走了六進,卻並沒有見到江天。走到最後一進,他回身打量了一下最後這個院子,此時只有他一個人,於是就找了個台階坐下來,不記得發了多久的呆,一回頭抬眼,發覺正坐在藏經樓的門口。

  漸漸天色暗了下來,起了雲刮起風,加上四周都是古建築,顯出難言的黯淡。顧雲聲看了看手錶,快六點了,他從高階上跳下來,決定原路返回。

  回去的腳步就快了很多,但一連走了兩個院子一個人也沒見到,顧雲聲心想大概都上殿去了,腳步愈發快。跨過一道門就是觀音殿前面的院子,卻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人了。

  那三個人,兩男一女,在院子的西北角,靠近殿堂的階基,站得稍遠的一個在照相,另外兩個人則在根據他說的做筆記。這等光線下看清那幾個人的面孔已經很困難了,顧雲聲盡量不動聲色地走近一點,對方似乎在全力工作,並沒有發覺有一個陌生人走過來,或是即使發現了,也沒有餘裕分出半分注意力。直到顧雲聲近到都能看見離他最近的那個女孩子手腕上的金鐲子,那三個人才像是忽然被打攪了,幾乎在同時停下手上的事情,轉過臉來。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女人的聲音輕柔而優美,顧雲聲沒有理會。他微微皺起眉頭,目光從十步之內的三個人身上滑過,又最終落在年紀最長的一個人身上。對方也在看著他,並且毫無遲疑地開了口:「顧雲聲,是你。」

  顧雲聲卻想,他沒有第一眼認出江天來。

  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兩個人躺在草地上,緊緊抓住彼此的手,好像永遠都不會分開。他們都喝醉了,不說話,仰面朝天直著眼睛,漆黑的天空全是星星,冰冷的,彷彿隨時都會傾砸下來,而他們就在下一刻化作齏粉。

  那時顧雲聲記得自己手腳僵硬,脖子也僵硬,大抵是酒精在身體裡肆虐。也記得自己每隔五分鐘就扭過頭看江天一次,他尤其記得黑暗中江天側臉的輪廓,離他那麼近,清晰得刺目。

  他以為他永遠不會忘記,甚至不會稍有淡忘。

  最初湧現的繁亂的念頭迅速沉澱,顧雲聲點頭:「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這是個何等糟糕的開場白,又是個何等拙劣的借口,好似自己真的無緣無故來又和江天萍水相逢一般。說完之後顧雲聲猛地想到。但是江天似乎沒有多想,笑了笑,走近幾步:「是真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你沒怎麼變。怎麼戴上眼鏡了?」

  說話間他已經收起相機。顧雲聲看著他,沒敢說是自己起來手抖,戴不上隱形眼鏡了。只接話說:「你倒是變了,第一眼都沒認出來。要不是你喊我的名字,恐怕還不敢認了。」

  顧雲聲記憶中的江天還停留在他們大三的那個暑假,那時的江天又高又瘦,稍微有一點年輕人身上常見的駝背。他留平頭,喜歡穿淺色的衣服,眼睛明亮目光銳利卻很溫暖,不擅與人泛泛而交,是一個英俊而惜言的年輕人。

  但是現在的他卻變了,好像還長高了,後來顧雲聲轉念一想,原來是不駝背了。頭髮長了一點,面部的線條柔和一些,連帶著眉眼都柔和了,只有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老。他穿著風衣,看得見裡面穿著深色的西裝,沒有系領帶,看起來像個下班的律師。

  江天搖搖頭,沉默了一刻;顧雲聲也跟著沉默,但又不捨得讓沉默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更遠:「既然見到了,一起吃個飯吧,我猜想你很忙,就不拉你喝酒了。」

  江天看了一眼他身邊的一男一女。這下顧雲聲也看清了,都還很年輕,大抵是學生,於是他又說:「是T大分給你的學生吧?不如一起去吃飯吧,我有車,吃完飯可以送你們回學校——如果你們還要回去的話。」

  那個女孩子一直盯著他,似乎有話想說。顧雲聲裝作沒看見,只是看著江天,一動也不動,固執地等待著一個答覆。他面無表情,心裡卻忐忑不安,連耳邊都在無聲地轟鳴。他生怕被拒絕,哪怕是誠意的婉拒。

  可是江天微笑:「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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