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家是這附近的大富豪,人家巴結的禮早已堆滿廳堂,午維忠向來看也不看一眼,但這會兒,季弄春這窮酸人家登門送上禮來,想必禮物一定也寒酸得不得了,他倒要親眼瞧瞧,好譏笑他一頓。
午維忠淡道:「送什麼東西?我看看。」
一看小包裡的東西,午維忠揚起輕蔑的笑,窮人家的東西,他才看不上眼。
「原來是包不值錢的蘿蔔乾,想我午家吃慣山珍海味,倒也許久沒吃過這種窮人小食了。」
他說話刻薄難聽,季弄春倒也不弱。
「是啊,因為我家附近的野狗不吃,所以才特地送來貴府,讓貴府比狗更下等的兩位少爺嘗嘗。」
竟把他這等身份高貴的人跟野狗相比!午維忠愀然變色。季弄春搖了搖扇子,一臉閒適,他不說話靜靜佇立時,可真像幅美麗的畫,但一開口,尖嘴利舌卻讓他的美貌全都破功了。
「哼,準備一包小蘿蔔乾就來我家吃山珍海味,不知是誰比較無恥。」
季弄春合起扇子,神情高傲,說出更難聽的話——要比尖酸刻薄,他才不會輸這個蠢牛的混蛋哥哥。
「是你午家請我來,我才勉為其難登門拜訪,要不府上一屋子穢氣,再加上你嘴巴臭得三里之內都聞得到,我怎麼肯來?是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才來的,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我愛來。」
午維忠氣得咬牙切齒,可恨自己的弟弟不中用,不讓阿夏來還真的不成,若今日沒找阿夏來,恐怕他明日又要上吊,為了這個笨弟弟,他不得不低頭邀請季家兄弟,因此午維忠當然說不贏季弄春,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屈居下風了。
「開宴吧。」
無話可說之下,午維忠只好閉緊嘴巴開宴,以免再度自取其辱。
午維忠在花園裡擺了宴,夜間花園裡的景色甚美,再加上月暈星光,其實十分風雅,只是他的臉很臭,臭得就像久未清理的水溝。
午志孝想要坐在季螢夏身邊,卻被季弄春粗魯的推到一邊去,還惡聲惡氣的恐嚇:「滾開,誰准你坐我弟弟身邊的?死蠢牛!」
午志孝可憐兮兮的看著午維忠,把他當成萬能的神明一樣,期盼只要哥哥一句話,他就可以坐在阿夏身邊。
午維忠使了個眼色,耀子立刻替季螢夏換了杯盤,開口道:「季二公子,這個位子才賞得到月亮,您過來這兒坐吧。」
耀子指的座位就是午志孝的另一側,季弄春臉色微青,正要反對,午維忠出言諷刺。
「怎麼?是見不得二公子看風景,還是怕我午家的人?為何不能坐志孝身邊?講出個道理聽聽。」這混帳竟敢叫他弟弟死蠢牛!他弟弟是蠢了點,但不管多蠢都是他午家的人,輪不到姓季的來嫌!
季弄春鳳眼一挑,眼瞳裡的惡煞之氣讓耀子冷汗涔涔,恨不得當場化成水融在地上,好過在這裡受這種活生生的折磨。不過自家大少爺也是個有膽子的男子漢,竟敢跟這煞星對望,兩人殺氣騰騰,耀子相信,若是手裡有刀,這兩人一定會大打出手,直到有一方絕了氣為止——
不,就算有一方死了,恐怕另一人還會鞭屍!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必將對方除之而後快的樣子。
「這……請喝點小酒。」
耀子在一旁膽顫心驚的斟酒,季弄春喝了一口,酒很香、很醇,接下來的菜色也都精心準備過,可見午家很重視這次的請宴,這讓季弄春挑不出毛病,只得暫時休兵。
酒菜雖好,但季弄春的臉色卻也很臭,比茅坑的石頭臭上一百倍,雖然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傾國傾城,卻絕對不想笑給午維忠這等爛人看。
這兩人就像在比誰的臉臭一樣,既不向對方看一眼,表情也難看得出汁。
趁著兩家兄長對峙,午志孝在一旁偷偷摸摸的伸出了手,握住了季螢夏的小手,季螢夏臉都紅了,抬起頭來看他,一臉就要躺倒在他懷裡的嬌柔。
午維忠和季弄春都看見了這一幕,對午維忠而言,只要弟弟高興,要他付銀兩給季螢夏讓他陪弟弟睡覺都無所謂,所以這根本就不算什麼。
然而季弄春卻惡狠狠的將筷子插進盤子裡的豬心扭轉,好像那顆心就是午志孝這隻死蠢牛的心,他讓季螢夏來吃飯,可沒讓他來跟這隻蠢牛恩愛,讓別人看笑話!
「阿夏,哥哥出門時講過什麼?」季弄春聲音陰寒。
季螢夏嚇得立刻抽回手,連眼神也不敢跟午志孝對望,只敢默默吃菜。午志孝一臉悲慘的望向哥哥,好像在祈求他趕快解決這一切,讓他能跟阿夏小聚一下。
午維忠真不想管這種爛事,但畢竟是自己的傻弟弟,不管不行啊!雖然他實在很想給這個混蛋季弄春一個下馬威,但現在還是先安撫他一下好了,畢竟還是親弟弟重要。
他起了個話頭——只是因為內心不爽,所以語氣僵硬,「不知季大公子對珠寶有沒有興致?我家裡……」
「沒興趣。」不待他說完,季弄春一句冷到底的話就丟回來。
午志孝眼淚幾乎要冒出來,午維忠勃然大怒,但仍忍住氣,繼續攀談下去。
「我家裡的後花園奇花異草甚多,季大公子……」
「不想看。」
午維忠怒火已經衝到喉頭,他努力壓下,繼續開口:「家裡有些女婢挺會跳舞的,不如……」
「看什麼女人跳舞?男人才不是想看這些女人跳舞,想的是別件事吧!午大少爺一定是個中翹楚。」
他的冷言冷語到底說完了沒,午維忠從小到大哪曾受過這種氣。這季弄春家世比不上他、錢財比不上他,只不過是個鄉下窮酸又傲得要死的書生,卻專門跟他作對!
他厲聲挑釁:「想必季大公子如此潔身自愛,必定還是個沒摸過女人手的童子雞,不如今日我叫人給你開開葷吧!」
午維忠只是諷刺,季弄春卻怒紅了整個嬌艷的臉蛋,他的反應太不自然,讓午維忠馬上意會過來:季弄春長得如此美艷動人,竟然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季弄春臉紅的樣子在美麗的銀色月光下閃閃動人,讓午維忠的心差點跳出喉口,他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喉結傳來飢渴的吞嚥聲。
若這個季弄春是個女人,他就算想盡辦法、不擇手段,也要把他給弄上床,好好的享受他的絕世風情。
「你說的這什麼噁心話?男人當然要有品行,要懂自愛,怎能做些亂七八糟、不合禮教的醜事!」季弄春氣紅了臉,脫口而出的話氣急敗壞,沒了之前的從容。
午維忠自認對女人還有點憐愛之心,但這個窮酸小子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混蛋,不論他長得多美、多艷,他也不可能紆尊降貴去跟這個混蛋男人有什麼曖昧,他又不是瘋了。
「那是你們這種窮酸人才講的話,大男人當然要有三妻四妾,真正的男子漢自然有無數的女人想要依附。不過我可以理解季大公子是個童子雞的原因,你這副樣子, 要錢沒錢,要人才沒人才,只有人格能當飯吃嗎?」午維忠講得理所當然。像他這等身價、相貌又好的大少爺,隨時都有一堆女人想要陪侍。他可不像季弄春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酸童子雞。
他一舉重創了季弄春,看著季弄春氣得說不出話來,午維忠的心情非常暢快,終於能給這個傲得要死、跩得要命的不識相混蛋一點顏色瞧瞧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阿夏,我們走。」季弄春怒得握緊拳頭,說走便走,片刻也不逗留。
「門在那裡,請便。」
午維忠也不客氣,明指著大門的位置,還面露得意的笑。佔上風的滋味可真不錯,至少這一局他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力。
季弄春拉著季螢夏起身就走,季螢夏雖捨不得離開,但怎敢違抗自家恐怖的大哥?他只能低聲對午志孝吩咐:「記得,最近別吃蘿蔔乾。」
「什麼?」
午志孝完全不瞭解他的話,大大的眼睛又蓄滿了淚水,季螢夏也難過得淚濕眼眶,兩人就像牛郎與織女一樣,又再度被硬生生的分開了。
季家兄弟才出了午家門,午志孝就趴在桌上大哭大吼。
「忠哥,你幹嘛要說那些話!人家好不容易才見到阿夏,你話講得暢快,得罪了他哥哥,我跟阿夏又沒見面的機會了,嗚嗚嗚……」
午志孝呼天搶地,又使出他那一招哭功,心知只要把已過世的爹娘扯進來,哥哥一定會幫他一把的。
「我就知道你不疼我,要不然你不會這樣對我,爹娘叫你要照顧我,你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個蠢材!他們午家可是名門大戶,對方不過是離乞兒一線之隔的窮酸人而已,他幹嘛要對他們客氣,還得忍受季弄春那刺人的言語?他財大勢大,自小就是大少爺,哪曾受過這等閒氣?這口氣他忍不下去的。
「不要再口口聲聲阿夏、阿夏的,那阿夏不過稍有姿色,哥哥帶你去逛花樓,比他美的小倌多得是。」
午志孝氣得大吼大叫,哥哥怎麼就是不瞭解他對阿夏的真心?一定是他太聰明了,所以才不會真心愛上別人。
「我不要別人,我就是要阿夏!我想要抱抱阿夏,還想要親親他,好不容易見了他,卻連兩句話都講不到,我不要、不要,哥,你要替我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你真是吵死了,那把阿夏買下來給你作妾不就好了!」
「他哥才不會讓我碰阿夏的。」一想起季弄春的恐怖,午志孝忍不住縮成一團,覺得情路無望,眼淚又要滑了下來。
午維忠哼了一聲,商場上打滾久了,耍手段他駕輕就熟。他道:「形勢比人強,到時過不下去,季弄春就算不想低頭都不可能。他家那麼窮,用點方法就好了,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了一個窮鬼。」
「哥,你有辦法嗎?」午志孝抹了眼淚。
午維忠雖不敢講有十足的勝算,但是他多得是辦法興風作浪。
「不能給你完全打包票,但是九成九阿夏是你的了。」
午維忠奸詐的雙眼瞇緊,到時他不只要討來阿夏給午志孝作妾,還要好好的教訓一下季弄春這混蛋。憑他的勢力與財力,只要稍稍作些手腳,一定辦得到。
午維忠正想著怎麼教訓這個季弄春,想不到這個機會得來全然不費任何工夫。
這個季弄春不但是個窮酸布衣,還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傻到連午維忠都瞠目結舌,不知道他的頭腦裡裝的是豆腐,還是根本什麼也沒裝。
季家生活已經夠清苦,季弄春竟然異想天開,想要辦學堂!
這腐儒,不過在外頭遊學了幾個月,就以為自己可以興學嗎?
說巧不巧,季弄春想要建學堂的地,就是午姓家族的地,而且大部分還是午維忠他家的。這土地閒置已久,午維忠向來托給住附近的伯公管租,一年再結算一次租金,反正這也不是太大的一筆銀兩,午家並末真正放在心上。
結果季弄春誤以為這是他伯公的地,特地來拜訪他家族的大伯公,他打點得整潔得體,來此說服擁有那塊地的地方大老。
「午伯公,我出外遊學數月,深深領悟,我們這裡要發展,必須依靠有識之士,因此,若是能栽培人才,便是我們地方上的福氣,所以我想要建個學堂,請大家有錢 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以後若能是出了幾個狀元,也是家鄉之光。」季弄春稱呼午老爺為伯公,是因為這裡的人都叫這個老人家伯公,他也禮貌性的隨之稱呼。
午維忠知道季弄春這一日要來,特地先行隱身在內堂,想聽他說什麼,聽他講得慷慨激昂,午維忠嘖嘖稱奇,想不到季弄春不尖酸時,倒也有幾分讀書人的風骨。
午伯公年紀大了,對他的話好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大家都說伯公年輕時風流瀟灑,不過他現在老了,也癡呆了,應該聽不懂季弄春在說什麼。
「好——好。」
伯公滿臉笑容,季弄春又開始滔滔不絕講他建立學堂的夢想。
「伯公,我曾想過,這裡窮苦的孩子多,若是有錢人能捐些銀兩供他們在學堂的伙食,這些孩子的爹娘為了減少生活的開支,必然願意讓他們來學堂裡唸書……」
「好——好。」
笑容可掬的伯公又滿臉笑容的連聲道好,這種好笑的情況,讓午維忠差點在內堂笑了出來。這個季弄春平日尖酸刻薄,頭腦也算不差,想不到竟連伯公癡呆了也看不出,他講得滔滔不絕,但伯公哪懂他講的話。
「……據說那塊地的租金都是伯公在收的,想來地權屬於伯公,那租金算下來,對貴府僅為九牛一毛,但若能用來建立學堂,卻是這一帶孩子一輩子的福氣。」
「好——好。」
午伯公再度無意識的連連稱是,然而他嘴角流下癡呆的口水,還得旁邊的僕役幫他擦去,午維忠差點笑破肚皮,這個季弄春來此講了一個下午,根本就是白搭。
伯公根本就不能作主那塊地的事。首先,全部的地,伯公只佔了二成,七成屬於午維忠他家,另外一成則是另一戶吝嗇至極的王家所擁有,所以就算伯公同意,能動用的地也僅有二成,只能蓋幾間茅廁而已,其餘還得看他的臉色。
最重要的事,伯公根本已經沒有判斷能力,對於季弄春的長篇大論,伯公恐怕不是聽了就忘,就是連聽都沒聽進去,季弄春竟以為只要與伯公談妥就可得到地權,真是作他的春秋大夢。
午維忠從後門溜出伯公家打道回府,越想越是好笑,差點肚子都笑痛了,心情好得不得了。他這下可有了主意了,得好好刁難這個不可一世的季弄春。
然而誰知道,午維忠還沒出手整他,季弄春卻先被姓王的給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若說這城裡、鄉里最有名的人家,除了他們午家,就是王家。王家的老爺叫王大毛,不過百姓鄙其為人,背地裡都叫他王惡毛,受過氣、吃過虧的,更是叫他王狗毛。
這位王大毛一毛不拔,精於佔人便宜,一聽有人要他那塊廢地來辦學堂,他還不乘機提高價錢嗎?
趁著季弄春來家裡談地權時,王大毛一雙賊眼在他身上溜來溜去,好像在打量上好的肥肉。
季弄春眼神陰沉下來,他知道自己生來美艷,有時對鏡自照時,他也恨透了自己的國色天香,出門在外,老是有不正經的男人想要佔他便宜,久而久之才養成他這種凶悍的個性。
所以他最厭惡的就是旁人覬覦的眼光,這讓他很不舒服,若不是他對對方有所求,早就翻臉了。
王大毛在他身上粘膩的眼光飄啊飄的,舌頭還舔了嘴唇一下,像要舔上他的身子,一副噁心下流的樣子,最後終於回過神來,貪慾戰勝了色慾,他伸出了五根手指,出了價錢。「就這個價,沒得談。」
他根根手指穿金戴銀,全都是黑心錢才能買來的珠光寶氣。
季弄春一時不解,「是要五十兩嗎?」
那地雖只佔十分之一,但是若沒那一塊地,學堂就不能依山而建,所以一定得先談下王大毛這塊地,否則一切都是白搭,這五十兩實在稍嫌貴了點,那畢竟是塊小地。
「五百兩,否則免談。」王大毛呵呵的笑,笑容噁心又得意。
這個價錢讓王家的僕役都倒抽了口氣,那塊小小的地竟獅子大開口?不愧是王惡毛,心肝真夠惡毒的。
季弄春氣急敗壞,他也知道對方在坑他,因為那塊閒地,一年收的租根本不到一兩,他怎麼敢開那種價錢!開五十兩就已過頭,想不到他竟要十倍的價碼,真是缺德的死老頭,怪不得村裡人人咒他早死,他的心不但黑,根本就是壞到底了。
「那地不值這個價錢。」
「不值,那你就不用買,我也不賣了。」對方看準他需要那一塊地,好整以暇的等著他妥協,笑得可得意了。
季弄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勘查過許多地點,就那地方適合當學堂,而且風水師傅也說那地方主文星,若是在那裡建學堂,保證必定會出幾個大狀元。估且不談 風水命理,那地方恰巧在城鄉之間,可以讓城裡、鄉里窮苦的孩子都一起來上學,再說那裡清幽寧靜,正是讀書的好地方。
「要或不要,一句話,明日再來,我可不賣了。」見他心急,王大毛笑得更奸險了,眼光也在他身上多繞了幾圈,又多舔了好幾下嘴唇。
感覺到王大毛在意淫他,季弄春真想一巴掌打過去,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也被逼急了,雖然深信午伯公一定會捐出地來——畢竟他是地方上做了許多善事的大老——但是沒這塊地,伯公那塊地得了也沒用處,當務之急還是先買下這塊地來。
他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這坐地起價的惡事他也只能認了,為了學堂,為了窮苦孩子的未來,他買了。
「我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