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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第10章
第10章

  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

  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

  秀色空絕世,馨香竟誰傳。

  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

  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

  若說九月之前,朝局仍如暴風驟雨之隙,波浪洶湧,那九月之後,便有雲收雨霽之感。局勢仍是偏向于文瀾公主這一邊,卻又有些微妙的變化,使得另一勢多少應付得從容起來。

  八月十七,長泉有急報傳至,一顆陳洋的人頭,一封陳述的簡報,將文瀾公主的局暫態打亂。

  女皇孫氏這一派士氣大振,不止端王在朝堂上與文瀾針鋒相對,就是一直沉默觀望的信王亦出面相抗。朝中之臣,有些見逼于文瀾的,也漸漸挺胸抬頭,敢於據理力爭。而那些歸附于文瀾的,也開始默不作聲。

  八月二十五,長泉大捷,滇雲獻上降表,大將軍孫永航凱旋。

  朝中一聽捷報,當即擺宴大慶。然而文瀾公主與女皇的對峙卻是愈演愈烈,恰似水準如鏡之下是暗流急湧,振盪余瀾時起彼伏。

  駱垂綺至此方是真正地舒了口氣,想著永航的平安無事,想著女皇暗中的調度,心終於穩穩地落了肚,再不必擔驚受怕了。因著這份喜,連帶地,使得她面對公婆叔伯的質問時,亦多了份坦然與從容。

  她輕輕梳理著長髮,朱唇微揚,浮出絲絲笑意。穩住信王,密恰端王,聯絡翊靖公主,牽制文瀾,種種殫精竭慮的思量,終於有所成就。

  終於等到了永航的捷報呀......

  她輕撫胸口,想著千里之外的得勝將軍,她的夫君,她堅信不疑的丈夫,一抹柔情襲上心頭,就如同最暖最溫柔的細流,一遍一遍地沖刷過心房。

  多久沒見面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三個月又五天。他過得好嗎?吃得慣嗎?瘦了嗎?可叫日頭曬傷?可叫刀劍傷著?可叫風塵苦著?

  躍馬征戰,得勝時,他可有快意?被圍邵曲,兵敗時,他可有失落?

  萬里征途,他......可有想她?

  怔怔地望向琉璃鏡,比之銅鏡更為清晰的影像照出溫柔纏綿的眉眼。"......永航,我為你守住這個家了......"她輕撫著鏡面,款款低語。

  她想他。在諸事皆有行有序地展開後,在諸事皆不必輾轉思量後,她想他,很想很想,思念入骨。

  永航,你快回來了吧......

  九月初七,老爺子忽然來了些精神,雙目微張,竟辨得清人了。裘一翁心中大驚,忙給診了診,背上已是濕透。

  看著他灰敗的臉,老太太淚流滿面,知曉已是到了頭兒,心中哀戚,一陣揪心似的疼傳來,不由痛煞了心窩,厥了過去。

  駱垂綺看著這副情景不由一怔,心中一亂,只能在旁瞧著裘一翁替老太太施下幾針。"呵......呵......"直至老爺子這微弱混濁的聲音傳入耳際,她才仿似緩過神來,連忙撲到病榻前。

  老爺子枯瘦的臉只剩下了一張皮包覆在顱骨上,望去森然,而那原本散亂乾涸的目光此刻也因這迴光返照而點起了一盞微弱的燈,隱隱有些讓人心驚。

  駱垂綺在這樣的目光下,不知怎地,心稍稍平靜了下,她吸了口氣,站起身,打開房門,吩咐正屋裡的丫鬟道:"去將各房叔伯少爺小姐請過來......爺爺,只怕不行了......"

  那丫鬟一個激泠,連忙跑下去了。

  駱垂綺望著那轉瞬不見的身影怔了會兒,杏眼微細,"曆名?"

  "小人在。"曆名從邊廊裡轉了出來。

  臨口,她忽然有些遲疑,但細想之後,便有了一分從容,"你速去宮中通稟一聲,就說國公,就在今晚了。"

  曆名一愕,然容不得他細想,那廂各房叔伯姨嬸已哭著奔進正屋來,他只得輕應一聲,便速去通稟。

  大房的孫驥一至庭前,見駱垂綺早已立著恭迎,心頭愀然不悅。也不見好臉色,只"哼"了聲便大步跨入房內,哭叫一聲"爹!"

  片刻後,各房諸人皆已圍在正屋裡喧鬧哭泣。

  老爺子此時因裘一翁施了針,神智豁然清醒,瞅見這副情景,心頭有氣,只是驟然間罵不出聲來。

  眾人見此風頭不對,不敢再繼著哭喪,也不知是誰提了句"怎地這些時候才來報與我們",眾家的矛頭便直直對準了駱垂綺與三房,以為是老三孫騏這一房欲獨霸家業,故意瞞了他們。

  三媳于寫雲此時便叫吃了啞巴虧,只心中惱怒駱垂綺,但當著眾人的面,卻只得自家人幫著自家人。

  正自吵鬧不休,老爺子終於聽不下去了,將一碗湯藥狠狠拂在地上,"咣啷"一聲,藥碗未碎,人卻已倒在床上喘息不止。

  眾人見老爺子動怒,雖是彌留,終有餘威,只得安靜下來。

  老爺子喘過了氣,顫顫地開口,聲音乾澀如同枯木經風,"你、你們這些不肖子!還有沒有消停......"又一陣喘息,他才勉力睜眼將眾人一個個瞪過,最 "家業本該代代相傳才是......可是,你們瞧瞧自個兒那德行!孫家累世之名......不、不能就這樣給糟蹋了......"老爺子停下來又喘過幾口氣,最後視線停在駱垂綺身上,驟顯精光,"垂綺......好孩子,你過來......"

  駱垂綺心中一驚,腳像是生生種在了原地,半步也挪不開了。

  "老爺子喚你呢!你快去啊!"眾人都變了臉色,於寫雲心中也是驚疑不定,但畢竟是自家媳婦,只得出聲。

  "孩子,過來吧......"

  老爺子再一聲喚裡雜著歎息,駱垂綺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步唯艱,無奈卻終至榻前。

  "好孩子,爺爺知道你的心思......"他歎了口氣,"孫家子孫不少,可不是少德就是乏才,那麼多人裡,爺爺就只中意永航和你......本該是順位著往下傳,可是哇......孫家主心骨要是交到了他們這些人手上......爺爺我是死也不能瞑目啊......"老爺子乾咳了幾聲,才朝一旁早已泣不成聲的妻子看了眼。

  老太太抹了把眼淚,才從一邊的格子裡捧出一隻鑲著鎖的樟木匣子,擺到床前。

  眾人的眼都發直了,只是死死地盯著老爺子顫巍巍的手撫上匣子,繼而抓住駱垂綺的手,"孩子,這是孫家的底,全託付給你了!"

  駱垂綺心中早亂得不知怎樣了,此刻聽他說出這番話來,饒是早有預料,卻也仍驚慌失措。"爺爺......我,垂綺年幼無知,也,也無德才,這,如此干係重大,垂綺怎敢領受?爺爺,請您收回成命!"說著,她已跪了下來。

  各房眾人也萬料不到老爺子竟然會將家傳給一個才入門的孫子輩裡的新婦,心中萬分不憤,就是那三房的媳婦于寫雲,心中亦是萬般惱恨。這不是當兒子輩裡的都是死人麼!

  正巧見著駱垂綺識相的話,大房屋裡的也跟了句腔,"可不是?老爺子,她畢竟也是新入咱孫家的孫媳婦,年紀那麼小,哪擔得起這般重責?再說了,我孫家的家業,怎地還傳給一個外姓的人?難道孫家裡真沒人不成?"

  這話一說,眾人隨即附和,"大嫂說的在理!"

  "可不就是這個話麼?"

  "爹,你許是病久了吧?怎地把家業推給外人?"

  "嗯,爺爺准是病久了,叫痰蒙了心!"

  "胡話!"這回連老太太都聽不下去了,她怒瞪了眾人一眼,"老爺子自有老爺子的主意,垂綺嫁入我孫家,事事為了孫家,哪還是外人!我瞧著就比自家人親!"

  這老太太平日是柔氣慣了的,此番就是說了重話,眾人也不會放在心上。只聽得二房屋裡的章明道:"娘,您這話可說偏心了!她駱垂綺是嫁入孫家,是自家人了,我們這些媳婦難道就不是?我們就不是事事為了孫家?我們就難道是了外人......"

  "混帳!"老爺子終於發怒,大罵了一句,狠狠地瞪著章明,"你,你給我滾出去!滾!"

  "哼"章明羞惱至極,卻也抵不過丈夫對於老爺子的懼怕,只得悻悻離去。

  "我、我今日便還活著,你們就已經這般忤逆,我、我要是死了......你們,你們還不鬧翻天去!"老爺子罵了一通,氣急攻心,差些過去。

  裘一翁見著不對,連忙在老爺子口中塞下一些參片,抽出金針,咬了咬牙,便往其頭部大穴紮了下去。

  半會兒,老爺子才悠悠醒過來,知曉自己沒多久時辰了,便拉住了駱垂綺的手,極緊,緊得駱垂綺只覺手中大痛,"孩子,這東西你一定要收下!給孫世的祖祖輩輩,給你的永航,好好守住這個家!"

  時至如今,駱垂綺也別無推辭之語,只得含淚接過匣子,應道:"爺爺,您放心吧!"

  "好!好、好......"老爺子氣力一松,這才放開了駱垂綺,歪在一邊。

  眾人見此,心中雖是嫉恨,卻也無法,只幹瞪著。

  正寂靜中,三房孫騏心中想到一事,不由討好著上前跪稟,"爹,老六還在瀛州守邊,要不,招他回來吧......"

  本是在情在理的話,誰知老爺子一聽勃然變色,就是駱垂綺也心弦一震。

  "你個......"

  老爺子欲說的話還未吐出,屋外曆名已大聲道:"皇上駕到!"話音才落,女皇一身明黃鳳袍,已推門而入。

  意料之中,駱垂綺倒不似屋內眾人般手忙腳亂,眾人亂七八糟地跪了一地,女皇卻是理也未理,只徑直走至孫楔榻邊。"孫公......"

  駱垂綺搬過一把椅子,女皇落了座,一雙已刻上褶痕的鳳目仔細打量了孫楔一眼,眉間一攏,"孫公,你......"

  "老臣體疾重症......不能,不能給皇上行禮啦......"他努力想提起上身,但已是無力。

  "孫公無需如此。你我君臣一場,早年還曾共戰沙場,這間情義,何需多禮?"女皇一歎,"唉!朕其實早就想來看看你了......"

  孫楔閉目笑了笑,"勞皇上掛懷,老臣實在罪過......近日朝局變動,老臣卻因病避在家中,是老臣未盡其責啊!"

  女皇淡淡一抿唇,目中沉靜一片,點點思量與試探,均掩在平波之下。"孫公戮力為國,朕心裡明白。此番孫大將軍凱旋回師,為我碧落安疆拓土,功勞甚大。如今四邊安靖,風波也該止息了。"

  此語一出,駱垂綺心中一定,抬眸悄悄朝女皇掠去,只覺君王那眉宇間似是展現過一抹沉定冷厲的神色,氣勢壓得極低,卻依舊淩人。看來,文瀾公主就在這幾日了,只怕,就是今晚......

  正當駱垂綺心中揣摩著,一旁的孫騏上前跪稟道:"啟稟皇上,家父病危,然家中六弟已戍邊地近三載,可否准其還家......"

  話未說完,立時被孫楔喝斷,"不可!"

  其聲甚大,叫在場眾人都驚了一跳。

  女皇垂下頭來看著孫楔,目中深邃無比,語出卻是淺淡溫和,"於情,倒是要讓令郎回來看看老父了。"

  合情的話,卻非是准奏的旨,這一提果然是招了女皇的忌了。駱垂綺暗歎了聲,眼下如此情形,才調禁軍清了文瀾公主這一党,朝局正自不穩。而孫家卻是聲名鵲起,一個統兵平了西南邊的大將軍還不夠,難道還要將戍邊大將也給調入都來麼?誰知道這不會是又一次的逼宮?

  駱垂綺朝孫騏瞅了眼,論理,這公公應不會如此短淺才是,怎麼這會兒居然能提出這等話來?

  "皇上,自古將者,為國守邊,為國征戰,那是詮一個'忠'字。而今,匈奴猖獗,邊地未靖,身為守邊大將,焉能為家事而廢國事?臣雖老愚,亦還未曾老病糊塗。皇上體恤之心,老臣銘記在心,感激無已。然,國之重於家,老臣不敢廢犬子之職,不敢廢國之邊境。"孫楔這番話娓娓道來,緩慢中,聲情並之,聽來感動人心。他躺著深吸了口氣,才朝一旁跪著不敢出聲的三子孫騏囑咐道:"你速修書一封,囑咐駿兒,我之身後,不必他來。他只需為國守邊,為國盡忠,便是對我行孝了......"孫楔仰面微閉了閉雙目,"如若不聽,逐出家門!"

  孫騏唯唯諾諾,應了聲便立時退下,不敢再呆。

  "唉,你這又是何苦?"女皇眉宇微斂,歎了口氣,正欲說些什麼,突聽得外邊有宮廷內侍來報。

  "稟皇上,九門提督簡籬在北門外巡視時拿獲一賊,據查是景海城統衛之屬,有叛逆之心。"

  "報――"此番前來的卻是禁軍校尉,"啟稟皇上,禁軍副都尉劉梵私調兵馬,意圖不軌,都尉大人現已從軍法處之,其軍下兵馬俱已圍禁!"

  一聞此消息,眾人皆驚出一身冷汗。沒想到,室中不過才短短一兩個時辰,而天都已然遽變。

  果然,文瀾公主不是對手!

  女皇輕輕站起,只手一揮,並不動聲色,"知道了。"

  孫楔至此終於是放下了顆心,他朝駱垂綺安心地瞅了眼,一口氣松了,雙目已然闔上。

  女皇回頭正待說些什麼,卻見孫楔已含笑閉目,眉心一皺,一旁的裘一翁趕忙探了探鼻息,心頭一涼又一松,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皇上,孫公已經去了。"

  眾人全是一呆,繼而不知是誰哭出第一聲,整間屋內俱聞飲泣之聲,只是因女皇在場,除了老太太無所顧忌,其餘人只得壓低了嗓子。

  女皇長長歎了一口氣,"孫公為國操勞,鞠躬盡悴,一片丹心,可堪垂世!效遠,你叫中書舍人舒揚擬旨,追封孫楔為紫宸殿大學士,入忠正祠,配享太廟!"

  "是。"

  "我等叩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九月初八,文瀾公主反事,事未發而洩密,女皇當即下令兵圍公主府。九月初九,孫永航回都,十五萬凱旋之師總算衝破了天都緊張得欲使人窒息的氛圍,似是陰霾的天際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繼而天朗地闊,萬物都明朗起來。

  女皇正欲擺脫兔死狗烹之嫌,見孫永航歸來,心中大喜,立時宮中擺宴,犒賞三軍。

  孫永航早于家書中得知噩耗,終是祖父,雖不甚親,但年幼時的教導,偶爾露出的欣慰,仍在記憶裡深深紮根。孫楔,孫家的脊樑柱,人人口中的老爺子,忽然一下子倒了,沒了,這衍生出來的虛空讓孫永航一時之間也有些不適應。

  猶記得出征之前,那枯涸卻勁瘦的眼神,那語重心長的話語,以及一絲絲不自在的心疼,這些本不足為道的記憶忽然就排開了,在孫永航的心底脹開一絲兒酸,一絲兒刺痛。就如同眼前這懸覆的白挽,突兀著紮進人的眼。

  正一怔愣,一個小廝出得府門,瞅見一身戎裝的孫永航也是一愣,隨即跑上前帶著哭腔道:"航少爺,您可回來了!太爺沒了......他老人家死前,還念叨起您呢......"

  孫永航黯黯地看他一眼,長歎心頭,一時間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往裡走。

  偌大一個孫府俱是白挽,有各自奔走的家丁侍女,但絡繹不絕的還是眾多前來弔唁的親友朝臣。

  孫永航的到來,立時在府中掀起一陣騷亂。哭靈的人暫且停了停,孫騏與于寫雲看著兒子回來,心中俱是松了口氣。眾多弔唁的人們也紛紛上前跟孫永航見禮,寬慰的有,道賀的也有。

  林林總總,但一切俱沒入他的耳。孫永航只是盯著那一對燒得極旺的白燭,那一樽呈棕黑棺槨。怔了會,見周遭的人全望著他,孫永航這才回過神來,眸光朝眾人一掠,卻驀地發現少了個最讓他掛懷的人兒。

  眼神微顯沉吟,他朝自己的母親瞧了一眼,眉宇微收。

  於寫雲以為他疲累不堪,當即出聲:"航兒,這一路趕過來,一定沒安生睡過一覺吧?快去歇歇,換上孝服!"

  孫永航正待答應,大伯孫驥即以塚子之份,故作威嚴地一喝:"永航!家祖仙逝,你當丁憂,可有申報朝廷?"

  "皇上已准我三月喪期,大伯,請不必掛心!"孫永航答了聲,自是知曉孫驥心中所慮,看著幾房叔伯嬸子一臉的竊喜,也未作理論,只是上前點了三炷香,在老爺子靈前一跪,行過大禮之後,才道,"各位叔伯,永航戎裝未卸,先去換了孝服,再向奶奶她老人家問個安。各位大人,請了。"語罷,便往落影閣而去。

  然而行至落影閣內,卻仍不見妻子身影,孫永航心中一閃,直覺地抿起了唇。"曆名?"

  "少爺。"曆名一直尾隨其後,此時見喚,已知其意。"少爺,少夫人現正待罪祠堂。"

  "待罪祠堂?"孫永航猛地一驚,"為什麼?"

  "大爺以少夫人知太爺病危卻匿而不報為由,打算重罰少夫人呢!"曆名猶豫著應不應該將所有事俱告知孫永航,想了半晌,覺得還是少夫人的話有理,便將事情原委剔除了駱垂綺代老爺子行事一則悉數說了。

  這一說,孫永航也明白了。怪道處罰三房裡的人,爹娘居然如此沉默,原來是老爺子直接將大家子交給了垂綺......幾碗水明顯端得忒不平,幾房叔伯自然不放過,只怕爹娘心中亦存著一根刺兒!

  想至此處,他亦頗感無奈,爺爺終究還是不肯放過他與垂綺。垂綺這般身世,只牽連一個杜遷,居然也能算計至此處!他一拳猛地砸在門框上,"這叫垂綺以後怎麼在這園子裡呆著!"她受了多少委屈?沒有娘家撐腰,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呵......

  一想起這則,他衣衫都不及換,仍只一身戎裝便直往祠堂趕。

  祠堂是孫府裡最陰晦的地兒,雖是朝著東偏南的向,但連九間的大殿堂裡因為少人氣,總顯得特空特曠,寂寂的,回蕩得出人的腳步聲。一排壓得倒人牌位似是一排威嚴的祖宗,冷冷地透過牌位審視著家族裡的每一人。

  孫氏原籍羽州支口,祖墳也在那邊,承蒙碧落女皇重用孫楔之前亦是旺族。後來碧落立國,孫楔是大宗,他跟著遷到了天都,這些祖宗也便跟來了。

  一直,祠堂除了祭祀之外,便是拿來讓犯錯的小輩兒罰跪幽閉之地。孫永航也罰過,自然知道其間的滋味,心想著垂綺如此柔弱之軀也在這陰冷冷的地方跪著,胸口更是疼了,腳下不禁又加快了些。

  "垂綺,垂綺?垂綺!"連著喚,他趕至祠堂高高的門檻,果見那一抹惹人相思無限的身影正跪在牌位前面。一身白衣緦麻,格外顯出她的清麗絕俗來。"垂綺......"

  他沖過去,將人兒一把攬在懷裡,只深深地抱住。一旁守著的溶月見此情形,悄悄退了出去,與外邊的曆名相視一笑。

  "......永航......"當聽得這一聲輕喚雜了隱忍的哽咽在內,孫永航心中驟痛,連忙放開手,想檢視這些日子以來她到底怎樣了。誰知才欲看,卻是駱垂綺的手先至。心中像是栽進了絲綿,那般輕飄,那般柔軟,耳邊盡是妻子溫柔又渴切的聲音,濃濃的,盡是關切。"......怎樣?可有叫刀劍傷著?可讓馬顛著?你才回都麼......怎麼不好好歇歇?就趕著過來了......"

  一聲聲的詢問不斷,直到他忍不住思念地吻上她的唇。初時是激狂的,似是想念已久而終於到來,帶著灼燙的呼吸。漸漸,這種激狂褪去,便是溫柔的觸撫,細膩的呢喃。

  "......垂綺,我好想你......很想。"孫永航靜靜地抱著她,滿心實意地安靜,只覺得這般日子可以讓他一直這麼下去。他摸出懷中一掛同心結,在手上輕撫。

  "永航......"微帶著啜泣,駱垂綺也輕輕地倚在他懷中,聽著他穩實的心跳,一鼓一鼓,蕩出安定。"揮刀就燭裁紅綺,結作同心答千里。"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扶著她起來,卻見她的腿因長久跪著,膝處已然麻了。他眼一冷,俯下身去給她拍撫一陣,這才抬起頭來,"咱們回房!"

  駱垂綺一驚,一手扶在他胸前,"永航,這是大伯......"

  "我都知道怎麼回事了!不用管他們!"他瞧她一眼,一把抱起她便往屋裡趕。"待會兒,我們一同去見過奶奶。"

  "嗯。"駱垂綺柔軟地一笑,將手環過他的頸子,將頭窩在他懷中。鎧甲擦在臉頰邊上,糙糙的,有些疼,卻讓她極為安心。她悄悄抬臉看著自己的丈夫,堅毅的面龐,原本斯文俊秀的臉,因連月來的烽火征塵淡去不少,而今,她的丈夫,孫永航展現的是另一番氣概,戎裝筆挺的他,是一名凱旋的大將軍,是一位征戰沙場毫不變色的武士,是她的英雄。

  心中驀然浮現一絲羞怯,駱垂綺嫣紅了臉,將頭藏入他的勁窩,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籠在他的氣息裡,安心!

  換洗之後,孫永航已是一身麻衣喪服,一手攜著駱垂綺欲往正屋裡瞧傷心過度倒在床上的老太太。正穿過一廊花園,二人就碰上了聞訊而來的於寫雲。

  "娘。"駱垂綺當即一禮。

  於寫雲神色不豫地瞅了她一眼,挑眉,"垂綺,你不是在祠堂裡待罪麼?"

  駱垂綺面色微微一白,作聲不得。

  孫永航立時接了茬,"娘,據聞爺爺將孫家的掌家寶匣交給了垂綺。"

  於寫雲眉一皺,朝駱垂綺掃去一眼,卻只沖著孫永航說話,"永航!你才剛回府,府裡出的事你也未必清楚。自家人哪有兩家話,但這一回,是你大伯發的話!你也知道,老爺子一死,孫家的大家長就只他大房!雖說這嫡庶之分我孫家也不甚重,但......"

  孫永航笑著打斷她,"娘,聽我把話說完呀!孩兒想著,垂綺畢竟年輕,哪能管上什麼事;況且奶奶她老人家還健在,還有眾位叔伯嬸子,爹娘都是長著一輩的人。爺爺那是病著哩,考慮自然不甚周全。所以呢,那寶匣如此矜貴,我三房的孫媳婦,那可是差遠了!索性把這匣子交還給奶奶收著,她看著誰好,再行傳代,大家合著面上都好看!娘,您說是不是?"

  這麼一想,於寫雲才面色稍霽,心中細轉過一圈,也覺此行甚可,便點了點頭道:"嗯,也是這個理!那就快去吧!早些交待清楚了早些你大伯消停!"她轉頭朝駱垂綺看過去,原本的惱意此時也消散開去,反添一分欣喜。老爺子看重這丫頭,老太太一切但憑老爺子作主,這寶匣交上去,不過是緩招,到頭來仍會回到三房手中。而到那時候,借著家長的勢,這匣子還不手到擒來?

  "垂綺啊,這些日子也委屈你了,這大門大院的就是是非多,你也別往心裡去!"

  "媳婦不敢,本是媳婦不懂事。"

  "好了,快去吧!"于寫雲拍拍駱垂綺的肩,便回身走了。

  各房因孫永航夫婦此舉均被安撫得暫時妥帖了,然而,之于於寫雲卻甚為不快。這也是孫永航與駱垂綺始料未及的。

  老太太雖是傷心,神智卻相當清醒,對於老爺子的話亦是尊奉到底。老太太面上雖是應著孫永航的話,將匣子收了回來,可回頭卻私下裡招來了孫騏與于寫雲並永航夫婦,讓他們謹守老爺子遺志,她一死後,孫家便悉數交予駱垂綺把持。

  這一說似是兜頭澆了盆冰水在於寫雲頭上,滿心的如意算盤頓時翻了個翻,再說不出話來!

  孫永航亦頗感頭疼,但面對老太太的執拗,終究也別無他法,只一手緊緊握著駱垂綺的手,不再吭聲。

  好歹事情總算落幕,老爺子也入斂、出殯,出殯那天,孫家在女皇的恩旨下擺足了場面,御賜的"八十四杠"王公之禮,再加上逾半數的朝官觀禮,下葬則更是鋪張。至此,孫家聲望亦扶搖直上。

  而朝廷裡,文瀾公主也已在兵圍公主府之後的第三日,刎頸自殺,其餘叛賊自然從嚴處置。此後,對於公主党便來了個大掃蕩,徹底清除了文瀾公主在朝的勢力。自此,朝中權臣俱心中微寒,凜然對女皇此舉的深意有了些底,也俱斂了昔日的張揚,於各處小節都謹慎起來。

  眨眼,永航三月的守孝之期已至,只是孝服未脫。這百日卒哭過了以後,孫家也漸入正軌,在職的仍回朝中任職,各房事務也排演開來。又正值年關將近,朝中事務多,家中事務也多。

  老爺子一死,孫家子孫個個有心爭權,在宗裡,女皇自然賣著老爺子故去的面子,給嫡系的孫驥大下恩旨。而面對孫永航,那平叛一役,是功亦是忌,軍權在他手裡一日,女皇仍是心中不定,再加上北邊戍瀛的孫駿,兩廂顧忌,竟將孫永航暫且擱置了起來。

  這于孫永航卻是正中下懷,他喜聞樂見得很。一則平去了大房的嫉妒,二則也引開了父母的注意,不再糾纏于駱垂綺得寵于老太太。

  也是久別勝新婚,孫永航與駱垂綺二人一時如膠似漆,恩愛更勝從前。二人也去看雪,也去賞梅;時而燙上一壺酒在園子裡說話,時而逛逛天都的大街小巷,時而也孩子氣地堆個雪人兒玩玩,打一場雪仗把自個兒從裡到外濕個透,再打著哆嗦回屋裡泡澡,時而也喜歡叫曆名擺上火具,烤些鹿脯吃。這番旖旎自然也讓孫永航沉溺其中,只覺身心俱陷在妻子溫柔的一顰一笑中,不可自拔。

  已是乾定三年五月了,端午才過,相府的掌上明珠柔姬小姐的十七歲生日也到了,兵部尚書相淵大擺宴席。這大小姐的十七歲壽宴可不容小覷,在天都,舉凡與青年才俊沾得上邊的俱是備了巧禮,以求一磕相府大門。

  孫騏不甘久居人下,亦打著這兵部尚書親家的主意,瞧著自己兩個兒子,便撿著孫永彰備了份厚禮,送去賀壽。只盼著這溫甸羊脂玉簪能中了柔姬小姐的意,使得孫相兩家的臉皮交情連成斬不斷的姻親。

  一場壽宴下來,相淵亦朝這個寵愛得無以復加的女兒詢問,可有中意之人?

  誰知柔姬只幽幽一歎,兩掛淚便這麼順著粉腮盈盈滑下。這可叫相淵這個父親手足無措起來。平日朝裡威嚴冷峻的神氣全數不見,只剩下一副焦急心疼的模樣,只巴不得將天下的星月都摘下來給她。相淵瞅著愛女的淚眼,連連問著:"女兒啊,莫哭!莫哭!有什麼心事,告訴爹爹!爹爹一定助你!你別哭啊......"

  柔姬咬了咬唇,"爹,孩兒的心事,您幫不了......"說著,又滑下幾串珠子。

  "哎呀,你爹爹位居兵部尚書,你的幾個舅舅也職位不低,你有什麼心願先講出來嘛!爹也好幫你合計著!"相淵急得直搓手。

  "當真?"柔姬噙著兩汪淚眼,一時間又叫相淵心疼。

  "自然真!你且說來!"

  "爹爹,其實女兒心中早有了人,全不是外邊那些巴結討好之輩!他年輕有為、英姿凜凜、才華傾世,女兒,女兒早就將心許了他了。只是......只是......"柔姬驀地又哽了聲,淚墮得更急。

  "哎呀,你先別哭!告訴爹爹,那是哪家男兒?又只是什麼?"相淵又急又亂,只摸不透女兒的心事。

  "只是,只是......他早已娶妻,夫妻恩愛......"說著柔姬更是泣不成聲。

  "哦?"相淵凝眉思索了一陣,前前後後地想,腦中驀然劃過一個人名,"孫永航?"

  柔姬一聽他說著,心中又是一陣疼,翻身就是一陣飲泣。

  相淵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沉吟良久,"孩子啊,這男女之情只在緣分。你若只要嫁他,做正了孫永航的妻子,這原也不難。只是,爹爹聽說,那孫永航夫婦,鶼鰈情深,你要人容易,要心難哪!"

  柔姬聽著怔了會兒,忽然道:"爹爹,此生我是把心許給了孫永航了。我自與他只是一面之緣,但他亦何嘗不是?那駱氏原是父母之命,我卻是拿真心愛他,他若不是個無情無義之人,也當憐惜於我......"她頓了頓,咬著唇吐出一句,"事在人為!"

  相淵聽了,沉默了會,終於一拍桌案,"好!你既已想到這分上,為父的怎麼也當助你成事!你放心!爹爹定能遂你心願。"他見女兒眼露喜色,當即也心頭一松,不由笑道,"呵呵,到底是女兒大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哪!哈哈......"

  "爹爹......"柔姬嬌嗔一句,然而聽到那句'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時,心中不知怎地卻生出一股子陰鬱,隱隱覺得有些晦氣,卻又不便多說,只勉強一笑,掩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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