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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離騷》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鳳凰兒(上)

原序遣開了管轄洛平牢房的守衛,在牢門外席地而坐:「從前看您在這裡把犯人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手段真是一個比一個新奇,您到底怎麼想到的?」

洛平淡淡:「每個人的情況和心境都不同,對症下藥就好。」

原序思忖片刻,擰著眉頭道:「那洛大人,我該對你下什麼藥才對?」

洛平看著他不說話。

原序苦笑:「大人別想太多,我並沒有要對您用刑的意思。說實話,我沒有見過比您這件案子更難辦的事了——動又動不得,放又放不得,皇上和甯王還在較著勁……」

「十五天了吧。」洛平忽道。

「什麼?」

「我被關進來,有十五天了吧。」

「是,今日剛好半個月。」

「北疆戰事如何了?」

洛平冷不丁問了這個問題,原序有些意外:「前日聽說越王大敗北淩軍,已簽訂了休戰協議,正要凱旋歸來。」

洛平露出微笑:「這可是大喜訊啊。皇上和甯王都會把精力放在這件事上的,所以原大人把洛某的事情暫時放一放也無妨,無需擔心不好交代。」

原序愣了愣道:「……洛平,是老天眷顧你,還是你真的神機妙算,身在囹圄,居然還能這般淡定自如?朝中的局勢,你看得比我還要透。」

洛平搖頭:「整日無所事事,瞎猜而已。」

正說著,原序抬頭望了眼臺階,起身相迎:「公主殿下。」

周嫣示意他免禮:「多謝原大人為我安排,請讓我與洛平單獨聊聊。」

「是。」原序恭敬退下。

「洛平。」周嫣首次一襲素衣出現在洛平面前,退去那些繁複的發飾,只高高綰起一個髮髻,臉上亦不施粉黛,眉眼間帶著周家人的英氣。

她說:「洛平,你還好嗎?」

洛平攏了攏囚服的袖口:「在下衣食無憂,過得很好。」

周嫣笑:「你還真是個知足的囚犯。」

洛平謙道:「殿下謬讚了。」

周嫣也在原序剛才坐過的地方席地而坐,聊家常一般地說道:「你知道嗎?當初父皇對北淩存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他會讓我去和親。」

「殿下多慮了,先皇絕對捨不得。」

「是啊,所以他把我賜給了振遠大將軍徐睿。」

「徐將軍祖父為開國元老,家世顯赫,又年輕有為,做駙馬也算門當戶對。」

「說得也是,夫君對我也很好,身為皇族之女,我也沒有什麼怨言了。只不過,自洛大人你入獄之後,我心裡總有些不安。」

「殿下因何事不安?」

「說不上來……我覺得,北疆戰勝,明明是大喜之事,卻不知為何,讓整個朝堂動盪起來,暗地裡,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洛平不動聲色:「越王手握兵權,殿下所思不無道理。」

周嫣凜然:「如果他當真心懷不軌呢?我夫君守著秣城的最後一道防線,無論是面對甯王還是越王的野心,他都會是首當其衝的王城護衛。」

洛平抿唇不語。

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周嫣的敏銳超出他的預計。

「洛平,我要你告訴我,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在下一介階下囚,站在哪一邊有什麼關係嗎?」

「有的。」周嫣說,「可能你不相信,你在我心目中,是天下間最聰明睿智的人,雖然當初愣愣的,經常被我耍。」

洛平嘆笑:「實在不敢當。」

周嫣等著他的表態。

洛平從草鋪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牢門邊,看著周嫣認真地說:「殿下,洛某自然是站在大承的君王一邊的。」

「是嗎,大承的君王嗎……」周嫣輕喃,眉睫低垂,看不出所想。

洛平在牆上劃的正字恰好滿了五個。

那一日原序來看他,第一句話便是:「越王起兵了。」

洛平沒有表現出驚訝:「我想,他是要清君側。」

「沒錯,他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原序道,「可是他仗著兵權在手,未與皇上商議,就擅自在這個時候要推翻甯王……瓜田李下,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皇上是什麼態度?」

「皇上也有所準備,正在調集振遠將軍和凜安將軍手中的兵馬火速回京,據說四王爺也已經從濱州趕回。」

「既然如此,越王又能怎樣呢?就算他戰功卓著,可他在朝中的沒有勢力,最多逞逞匹夫之勇罷了。奪天下,哪有那麼容易。」

洛平一邊隨口說著,一邊以指蘸了蘸碗中的水,在地上練字。

與平素所寫的正經小楷不同,這幅字他寫得大開大合,和著他的半敞衣襟,頗有些魏晉遺風,是狂放瀟灑的草書。

原序離得遠了,看不清他寫的什麼,猶豫片刻,他道:「朝中大臣也都說,越王在朝中勢單力薄,僅憑數萬士兵,就算得到了皇位,也得不到人心。可我卻覺得,未必如此。」

「哦?原大人作何想?」

「我在想,這朝堂上,他只得一人心就夠了,儘管那人此刻被禁錮在牢獄之中。」

洛平抬頭看他,似有不解。

「洛大人,當年你被先皇罷官後,我在大理寺見過一個孩子。」原序謹慎地說著,「那孩子顯然再找著什麼,只可惜,他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洛平笑了:「原寺卿,你想太多了。那孩子要找的東西,真的已經不在了。」

原序沒有多說什麼,負手離去。

洛平垂首看向地上的字。

水跡即將乾涸,已顯不出那兩個字的細緻輪廓。

洛平微微皺眉,不甚滿意——果然,無論怎樣用心,他也寫不出草書的灑脫。

或者,「周棠」對於他而言,本就永遠也灑脫不了。

*******

周棠是一路殺回來的。

大軍過境,剛開始時朝廷未能反應過來,幾座城池被他直接拿下。

由於守城之人均是甯王一派,確實符合「清君側」的名頭,故而附近城池的守將未敢支援。之後甯王緊急調度回防,卻仍然止不住定北軍回城的步伐。

進駐華州之時,方晉望著鋪開的大承全景圖搖頭嘆息:「沒了洛慕權,小皇帝做事著實畏首畏尾了些。朝中那些所謂謀臣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嘴臉,什麼事情都要分成好幾派來辯論,小皇帝拿不定主意,這就錯失了良機啊。」

周棠冷哼:「是他們自己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以為本王就是那麼忠厚老實的匹夫,幫他們打敗了甯王就會收手臣服。就算小夫子在他身邊又怎樣?小夫子會幫他打我麼,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呵,王爺未免也太自信了。」有些話周棠不去想,方晉也不敢說。

比如洛平這三年來任勞任怨地守在小皇帝身邊,除了為他們鋪路,究竟還為了什麼。

「明日便攻下延州。」周棠在地圖上指出線路。

「王爺,延州是甯王控制六王爺的地方,守城將領俱是甯王的人,但真正的城主是六王爺,三王爺和六王爺與甯王有仇,他們理應算作小皇帝的勢力。奪城之後,是不是要把控制權交回六王爺手中比較好?」

周棠挑眉:「我奪的城,為何要給他們?區區周楊,讓他陪他哥一起守皇陵就是了。」

「這個嘛……」方晉斟酌道,「王爺這麼做,就是明擺著要削弱小皇帝了,如此一來,恐怕振遠將軍便要在皇城腳下等著咱們了。」

「要戰便戰,已到了這一步,再瞞藏著掖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周棠道,「但周楊決不能輕易放過,我定要讓他吃點苦頭!」

「這是為何?」方晉不明白,周棠與六王爺之間是有什麼瓜葛?

「為他曾經縱狗傷過小夫子!」

小夫子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那時候他無力還擊,如今要報仇,也並不算晚!

攻下延州之時,不知為何,被軟禁於房中,原本應該平安無事的六王爺周楊,竟然被不知從哪裡竄入的豺狗咬傷,被救出時渾身是血。

越王見狀,即刻命人帶他去醫治,並以戰場危險為由,把他直接送得遠遠的一直送到沛州帝陵。

這所有的事,他都沒有問過小皇帝一句,其心可昭。

直到此時,甯王才是真的膽寒了,小皇帝也不得不面對七皇叔要搶他皇位的事實。

誰也不願坐以待斃,此時甯王和小皇帝各自去求援,他們找了不同的人。甯王找的是四王爺周柯,而小皇帝去了大理寺的地牢。

周衡火急火燎的心情,在見到洛平之後,竟立刻平靜下來。

「洛卿,我來接你出去。」他說。

「多謝陛下。」洛平行叩首大禮。

這一日,牆上的「正」字,劃到了七個半。

洛平恢復自由之時,也正是振遠將軍與定北軍初次碰面之時。

振遠將軍的皇城禁衛軍臨時收編了凜安將軍的五萬大軍,總共有十萬餘人,將王城及其四圍保護得滴水不漏。

周棠的軍隊分到各個已拿下的城中一部分,剩下的隨他前來,總共八萬精兵。

兩方人馬都未莽撞交鋒,只在各自的地盤上暫歇了下來。

洛平登臨城牆高處,舉目望去儘是兵陣,如黑雲壓城。

大風獵獵,把洛平無意識的嘆息撕碎在上空:「終於來了啊,我的君王。」

之後不久,周棠收到了四王爺的來信。

出乎他的意料,這並不是一封討伐書,而是一封求和信。

信中說,甯王去找過他,要他率領濱州的定海軍協助擊潰越王的軍隊,但他拒絕了。

原因無他。

一來,他知道定海軍的實力,海戰為強,他自己也不擅長陸戰。

二來,他說,二哥生性猜忌,疑心頗重,若是奪得皇位,定然不會放過他們每一個人,看看他對待三哥和六弟的態度便可知曉。而他要周棠簽下一份協議——

若他敗了,一切自不必說,若他取勝,則不可再為難各位兄弟,否則即使拼得玉石俱焚,他也要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他能給與的承諾就是,在此期間,不再插手朝中任何紛爭。

周棠答應了。

方晉說:「要講仁義,這麼些個皇子,沒一個比得上週柯。」

周棠瞥了他一眼。

方晉立即補充:「當然了,亂世之中,仁義就會顯得太過天真。他不支持小皇帝、不信任甯王,反而對你給予希望,其實只是因為他受夠了這種兄弟叔侄相殘的局面。他想快點結束,自己又下不了手,所以才選擇了你。」

「……我知道。」周棠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毀約。」

「這麼說,王爺您準備好了?即使要背上抗旨弒君的駡名?」

「當然,這一仗,我等了這麼多年。」

為了當初那人所說的「終有一日」,為了能讓那人看見自己在極高之處的光華……

同一天。

「他出來了。」周棠說,「他現在又站在小皇帝身邊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那麼自信了。

因為他手中的一紙素箋上,小夫子的字跡分明寫著:「懇求王爺,勿殺徐睿。」

他用的是「懇求」。

放過敵方主將並非不可,周棠最想不通的就是,小夫子為何為了這個人,求他。

良久,他合上素箋:「這仗我不打了。」

「……」方晉的扇子卡住了沒能打開。

「……」廷廷整個人晃了一晃,差點從位子上摔下去。

「王爺……請三思……」在出戰的節骨眼上主將說了這個話,就算是方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幸好,周棠還是有點理智的,心裡堵著的氣順過去後,他道:「罷了,當我沒說。池廷,本王現任命你為勤王大將軍,直取攻城,破甯王的軍隊!」

「是!」

「方晉,你想辦法混入城中,引導城中那隊人,若他們有叛我之心,即刻剷除!」

「遵命!」

「至於振遠將軍徐睿……還是由我親自來戰。」

是夜,洛平宿於真央殿的側殿中。

他無法入睡,閉上眼,便恍然看見無盡的火海,他的心也如同在火海中煎熬。

前日,洛平幫助小皇帝大刀闊斧地翦除了朝中叛亂和畏縮的勢力。

他當眾痛斥那些猶在安慰自己說真龍天子不會亡的腐朽之臣:「在這個緊要關頭,只能主戰,拚死一搏!你們這些還要講和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自然,謾駡聲接踵而來,說他不自量力,說他挑撥離間,等等等等。

可周衡仍然無條件地相信著他。

洛平倚在榻上,思緒紛亂——

小皇帝就在隔壁的真央殿內吧,一定又是徹夜不眠。

他總是這樣,一緊張就吃不好睡不著。

這個孩子,做皇帝做得那麼辛苦又那麼努力,會用什麼樣的心境來面對他的背叛呢……

周衡並不在真央殿內。

事實上,他就在洛平的門外。

外面刮著乾冷的風,吹得他唇色發紫。伺候的太監幾次要上來勸說,都被他揮手趕了下去。他抱膝坐在石階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他手裡捏著小荷包,上面多出的線頭有些磕手。

整座皇宮安靜得出奇,他可以聽得見屋裡的人極輕極輕的哼唱。

那是首他並沒有聽過的曲調:

……

鳳凰兒,鳳凰兒。

一場繁華夢,催得雛羽爭。

君不見,

當年晏晏晴光好,

杯酒話相知。

君不見,

目下灼灼梧桐老,

落凰來棲遲。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還是一曲落凰翩躚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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