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舒坦
「……」
幾聲蛙鳴在草叢中此起彼伏,仲夏夜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隔壁的大屋裡有鼾聲震著窗櫺,還有人起夜吹著口哨去撒尿。
其實十分吵鬧,但那兩人之間卻顯得極為沉寂。
方晉默默地把扇子搖了數十下,終於停了下來,輕咳一聲道:「王爺,您什麼時候開始……那個……」
「去年。」周棠自嘲地笑笑,「小夫子什麼都教我了,就是沒教過我這些,那時候我真是嚇了一大跳,還是老程告訴我的。」
「唔……」方晉沉吟不語。
周棠深吸著山風捎來的濕氣和涼意,任由思緒放鬆下來。
這件事在他心裡悶了很久,說出口才發現,並沒有什麼難為情的。
那個人不在身邊,總覺得心裡缺了點什麼。做事情會浮躁,睡覺也不安心。閉上眼就都是他的模樣,恍惚中還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然而睜開眼的現實中什麼也沒有。
越是嚮往,就越不敢觸碰。
明明在夢裡面,他可以肆意撫摸他的身體。
夢裡面,小夫子的耳朵紅得像要滲血,看他的目光溫潤如水,他只要低頭便可親吻到小夫子的唇,他可以毫無隔閡地摟著小夫子的腰,他想要什麼,小夫子都會給他……
夢裡的東西既美好又可怕,在他醒來時衝擊著他的理智。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想像的,但每次還是會無法控制。
從那一次起,他再也不敢纏著小夫子一起睡覺。
他怕夢境成為現實,他更怕自己想要把它變成現實的願望。
「王爺,」方晉整理好措辭才說,「少年人做這樣的夢並不奇怪,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夢裡的對象有些不合適?」
他看得出來周棠和洛平的感情很深厚,但他沒有想到情況比他所預料的更複雜。
周棠對洛平有種慣性的依賴,以至於現在他已經下定決策的事情,仍然要考慮洛平的態度和感受。如此一來,洛平的存在便會讓他猶豫,成為他的後顧之憂,這讓方晉很是擔心。
所以他詢問周棠,想要幫他理順這一層顧慮,不曾想竟然得出這樣一個答案。
「不合適?」周棠斜眼看他,「有什麼不合適?除了他以外還能有誰合適?」
「王爺,這正是問題所在。正是因為你沒有跟其他人親近過,才會有這樣單一的念想,如果你的身邊是位溫婉傾城的女子……」
「女人?」周棠以一聲冷哼打斷他的話,「我的親生母親讓我背著她的詛咒過活,宮裡的那些嬪妃每一個都是自私自利,為了爭寵什麼惡毒的手段都使過,我為什麼要讓這樣的人靠近我?」
「王爺,你太偏激了。並不是所有女人都像那樣,你接觸的太少,以後你會遇上自己真正喜歡又真正對你好的女人……」方晉也很鬱悶,一向自詡風流的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說出這麼天真的話。
「除了女人,你沒有別的理由了?」周棠毫不客氣地再度打斷他。
方晉想了想,正色道:「有。」
周棠很是漫不經心:「說。」
方晉提了口氣說:「王爺,這是病,得治。」見周棠又要打斷自己,他把扇子立在了周棠眼前,這是他教習武功時提點他注意的動作,周棠頓了頓,沒有插嘴。
「王爺,我所說的病症,並不是說你夢見他有什麼不對,也不是說你因為他而洩精就不正常,作為他的小棠而言,你傾慕他一點錯也沒有。但作為一個意在天下的王爺,你對他的喜歡就是一種病,會被有心人當作把柄的詬病,甚至會危及你的前路。」
「我不明白。他是我的小夫子,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是他一直在教我怎麼爭取,沒有他根本就沒有今天的我,我跟他之間的事,怎麼會成為我的阻礙?」
「以古為鑑,君王的感情不可繫於一人,那不利於江山社稷的穩定,何況你與他之間還要頂著世俗眼光、道德倫常,慕權兄滿腔抱負,若因此毀了他的仕途,你讓他如何自處?」
「我不會害他的!」周棠怒道,「我喜歡小夫子,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想做官,我就讓他做大官,怎麼會毀了他呢?那種事情決不會發生,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他周全。」
「王爺,你還太過年輕,尚不懂得情愛之事,乃是天底下最難把握的事。就算你是一心一意,你知道他心中所想嗎?你把自己的感情強加給他,他就一定會接受嗎?你與他相處這麼久,可曾見過他動心動情的模樣?」
「……」周棠抿唇不語。
方晉嘆息:「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吧,你家小夫子,是個極淡薄的人。」
淡薄到幾乎禁慾。
在酒肆中第一次遇見那個人時,吸引方晉的不僅是他的睿智,還有那種把自己所有欲望束縛住的壓抑感。那種感覺太奇怪了,就好像他不是在為自己而活。
方晉說:「據我所知,他從不與任何人過於親密,即使是王爺你。」
周棠苦笑:「不,尤其是我。」
小夫子雖然待他很溫和,對他的觸碰卻十分牴觸,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周棠早就察覺了。
書裡說少年不識情滋味,他卻弄不清楚,那份藏於深處的情滋味,究竟是他自己不識,還是小夫子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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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廷發洩完心中的不滿,瞧見洛平冷如寒霜臉色,頓時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喝了口茶水來掩飾心慌,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洛平過了好久才理清思緒:「你說,沒有南山軍?」
廷廷:「沒有,從來就沒有,不過方先生和周……和王爺都不讓我跟你說件事,他們說南山軍在你心裡很重要……」
「我明白了。」洛平點頭。
很重要,確實很重要,那是他記憶中周棠剿匪成功的希望,是越州百姓心目中的正義之師,所以他才想盡辦法為他們籌集軍餉。
可現在看來這些完全是他的臆想,他被一個不存在的期望矇蔽了眼睛。而周棠居然就這樣將錯就錯,把他蒙在鼓裡。太諷刺了,諷刺得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了。
「南山匪,他們自稱南山匪是嗎?」
「嗯。」廷廷老實說,「他們去山下幾個村莊鬧過一兩次,做了些偷雞摸狗的事,雖然沒有真的傷害到村民,但我還是很討厭他們的做法!為什麼非要做壞人呢?」
對於這一點洛平其實已經能理解了:是他給他們送去的銀兩嬌慣出了這個「匪寨」。作為一股同流合污的惡勢力,確實更容易與紅巾寨對抗,有了金錢作保障,他們也沒有必要做表面文章來尋求百姓的資助。只要比紅巾寨更強大,他們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吞併那些匪寨,同時成為越州最強大最驃悍的部隊,還不用受皇帝的管轄。
一舉多得的事情,如果無視這支南山匪將給百姓帶來的災難的話。
洛平見廷廷還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他們自有他們的想法,你慢慢就會知道的。你也不用因為洩露給我這件事而愧疚,就算你不說,這件事我也早晚要知道的,我關心的倒是另一件事。」
「什麼事?」
「你說你最討厭的就是山匪,甚至不願意再跟小棠他們學武功了?為什麼?」
「……」廷廷低頭沉默了很久才說,「洛先生,你知道池亞安池將軍嗎?」
「池亞安?當然知道,他是大承的戍邊名將,曾經五次擊退外敵進犯,皇上還封賞他為凜威大將軍,三年前似乎是因為負傷,皇上準他回家休養,誰承想……」
「誰承想他們一家在途徑越州時遭遇了山匪,那時池將軍腿傷未癒,與五十多個山匪戰至力竭,最終池家男女老少十二人,皆慘死在山匪刀下,只有池將軍的小兒子,因為鬧著要摘樹上的紅果子,僥倖沒被山匪發現,在那棵大樹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被屠殺。」
洛平訝然:「你是池亞安的兒子?」
「是,我叫池廷。」
洛平不得不承認,此生重來,真的有太多事情是他不能預料的。
身邊的小廝竟然是大將軍之子,這無疑給周棠增添了一些助力。池亞安在戍邊軍中積威已久,他的兒子不管怎麼說也能博得幾分面子,周棠若能與他好好相處,日後也許又能少走許多彎路……
一夜未眠,他安撫廷廷睡下之後,回到自己房中,一面整理桌上的案子,一面想著南山匪的事情。直到東方既白,洛平深深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多想無用,還是把通方城內的事情處理完畢之後去南山看看吧。目前的局面已然與當年完全不同了,他也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能儘量守在周棠身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抱著這樣的心態,洛平匆匆處理著手裡剩下的事情。廷廷回來之後,也不知周棠是真的忙還是自覺沒臉見他,一連數日都待在南山不肯回王府,洛平卻也不聞不問。
程管家何等精明的人,一見他往常更加嚴整肅穆的神色,便知道南山的事情敗露了。於是也不再刻意隱瞞,每天不用洛平問起就據實稟報:
什麼南山匪近日吞併了兩座小匪寨,什麼方先生親自做了大債主,什麼南山匪的操練比正規軍還嚴格……
後來就更為詳盡了:
什麼王爺在南山匪中扮演一個小嘍囉很是辛苦,什麼王爺最近黑了也瘦了,什麼王爺特別想喝洛先生您煮的蓮香茶,什麼王爺今天習武時劃破了手指,說只有讓洛先生給他包紮才不疼……
「老程,王爺耍無賴的話就不用向我彙報了。」
「是,洛先生。不過王爺還有一句話讓我無論如何要告訴您。」
「什麼事?」洛平不由擔心,莫不是真遇到什麼棘手的事了?
「王爺說,南山上頭蚊子又毒又多,叮一個包要腫三天,他身上奇癢難耐,要您帶些驅蚊止癢的藥膏給他抹抹。」
洛平撫額:「行了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南山看他。」想了想又說,「老程你把他要的那些東西都準備一下,蓮香茶在我房間的第二層書架上,張大夫那裡有一些乾淨的紗布,都帶上,讓芸香用驅蚊的香料熏幾件換洗衣服,止癢的藥膏……藥膏我會帶著。」
「是。」程管家諾諾地出去了,一張老臉沒繃住,都笑出了褶子。
他心裡可清楚得很,王爺哪裡需要那些瑣碎玩意兒,他只要洛先生心軟去看他,就什麼毛病也沒有了。
——這個人,就是王爺所有不舒坦的良藥。
南山上。
方晉拚命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王爺您就省點事吧,你這又短又淺的小傷口,再怎麼摳也不會流血了好嗎?」
「小夫子明天就要來了,我要裝可憐就要裝得像一點。」周棠鄭重地說,「對了,你去給我捉幾隻蚊子來,放我紗帳裡。」
「……」方晉搖著扇子施施然走了。
這種時候他尤其不想承認此人是他的主上或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小夫子你幫我撓撓就不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