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斷魂
且把那富貴榮華看三遍,到頭來、殿前闌幹驚玉裂,離騷若當年。
大承朝征和五年。秣城。隆冬。
王二踏著寸深的雪,急急忙忙地往城西趕。
不久前他大哥替他找了份差事,雖然地段不好,但好歹能混口飯吃。今日是他第三輪當值,誰知一不小心睡過了,剛出門又碰上大雪,老母親縫製的舊襖子難以禦寒,才走了幾步,已冷得他直哆嗦。
清水鼻涕剛流出來就凍住了,吸進去的全是涼氣,鼻子耳朵都沒了知覺。口中呼出的白氣一團團,幾乎迷了他的視線。
遠遠地看見刻在石壁上的「無赦牢」三個字,那便是他當差的地方。
無赦,顧名思義,進到這裡來的犯人只能等死,就算大赦天下他們也不會有被釋放的希望,除非天皇老子親自來救。
王二沒有入軍籍,不是牢獄的守備人員,只能過來做些雜活,端茶送水準備飯食,簡單地打掃打掃牢房,除了每個月微薄的薪俸,把這裡的官爺伺候好了就會有打賞。因此雖然他不喜歡這地方,但做起事來還算得心應手。
裹緊了身上的襖子,王二悶著頭朝前走,儘管來了有一段時間,他還是不太適應這附近的氛圍,總感覺莫名地陰冷刺骨。
無赦牢的地勢低窪,四圍陡峭,越靠近那裡就越難走,到後來幾乎是舉步維艱。到達換班地點的時候,王二已經氣喘吁吁。
「王二,你怎麼才來啊!」交班給他的胡順抱怨道。
「實在對不住。」王二賠了個不是,「下次我代你一天班。」
胡順佔著了便宜,便把活計都丟給他,自己在火爐邊烤了烤手,趁機把一個烤熟的地瓜揣進懷裡,悠哉遊哉地走了。
王二掃了掃灶台,燒了壺熱水,見牢頭喚他,就拎著壺過去,賠笑道:「張牢頭,剛燒好的熱水,小的給您添點兒?」
張牢頭「嗯」了聲,把茶碗丟給他,王二小心給他倒上水。此時張牢頭對他說:「今天你就不用清掃牢房了。」
「哎?」王二愣了下,清掃牢房是重活,沒道理那個好吃懶做的胡順會幫他幹完啊。
張老頭道:「昨晚上宮裡有人過來,從裡到外都徹底打掃過了。」
「宮裡來人做什麼?」王二畢竟是個生手,還不清楚其中的利害,想到什麼就問什麼,也不知道避嫌。
張牢頭瞟他一眼,見他一臉呆樣,斥道:「你算什麼東西!不該問的不要問!」
王二連忙閉嘴,識相地退到一邊,但還是忍不住往牢房那邊瞟去。
這一瞟,剛好讓他瞧見一個灰白的人影從裡面走出來,一時間王二竟沒反應過來——那顯然是個囚犯,而他們這座監牢裡,從沒有犯人能走著出來。
「快看快看,他真的被放出來了!」
「他手上拿的是什麼?皇上的免罪諭令?」
王二聽見其他官差的議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定在那人身上。
那人……好瘦。
從他這裡看去,好像一碰就會倒的樣子,可是很奇異地,那人的步伐一點也不蹣跚,穩穩地向前走著,走出一派儒雅平和。
張牢頭匆匆趕過去,跟那人身邊錦衣華服的宮人們交涉了幾句,便收下了諭令,示意所有人對他們放行。
王二實在禁不住好奇,一邊慇勤地添水,一邊偷偷問跟他關係比較好的官差:「余大哥,那人是哪個牢房的?我打掃牢房的時候怎麼沒見過?」
姓餘的官差咳了兩聲,壓低了聲音說:「那是關在坤字牢房裡的大人物,咱們這樣的當然見不著,就連他的飯食都是牢頭親自送過去的。」
「坤字牢房?大人物?」王二撓了撓頭,「那人看起來很普通啊,他犯了什麼事?怎麼又被放出來了?」
「噓!小點聲。」姓餘的看了看遠處的張牢頭,確定沒什麼風險才開口,「哎,他啊,他就是當今的丞相大人啊。」
「丞、丞相?」王二嚇了一大跳,差點把壺裡的水灑了,姓餘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連忙閉緊嘴巴,假裝收拾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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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那幾個宮人趾高氣昂地走出天牢,他們似乎只負責傳令,不負責帶人回去,因此對剛釋放的那人甚是冷漠。宮人們身上厚實的裘襖令旁人好生羨慕,卻更襯得遠遠落在他們身後的那位「丞相」的單薄。
王二還是不敢相信那是丞相大人,怎麼可能呢?
年紀輕輕即是三朝元老,權傾廟堂、當今聖上最為器重的洛丞相,怎生得這樣一副尋常樣貌?他聽說書的吹噓,還以為是一位天神般英偉無儔的人。
丞相大人又何以淪落至此?
既然已經獲得赦免,既然仍為丞相之職,為何他孤身一人出獄,未有一人前來迎接?
如此隆冬,為何他只有一身素色輕裘裹身,瞅著還沒他這個平頭百姓穿得暖和?
太多的疑問塞滿了王二的腦袋,直到那人走到他跟前,他才愕然回神。
面前就是名震天下的洛丞相,還用一張略帶微笑的臉看著他,王二頓時聯手怎麼放都不知道了,轉過來轉過去,不知該往哪兒讓路。
「小兄弟,咳咳、有碗嗎?」那人問他。可能因為太久不見日光,他很蒼白,聲音低啞而虛弱,但聽著很舒服,有種讓人鎮定的力量。
「呃……啥?」王二直髮愣。
「你有碗嗎?」他又問一遍,仍是那樣溫和,不急不躁。
「你、你想喝水?還是想吃東西?」王二慢慢平靜下來,說話也利索了。原來這就是洛丞相啊,真的很尋常嘛,他不禁這樣想。
「不,咳咳,我只要一隻碗,空的,乾淨的就好。」
雖然覺得很奇怪,不過王二還是忙不迭地給他取來一隻小碗,小心地遞給他。
其他人,沒有人敢跟他搭話,但也沒人敢攔他的路,他們只是漠然地看著這名文弱書生,向一個打雜的討要一隻碗。
「多謝。」這人得償所願,捧著碗,笑容放大了一些。他踏著雪緩緩前行,灰白色的衣袂被帶雪的寒風吹起,露出一節細瘦的手臂。
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
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白瓷碗。細看的話,他的手指竟比白瓷更剔透。
他一步步地向北面走去,那是皇城的方向。
王二出神地看著他,不知怎麼的,彷彿魂魄都跟著他走了。
耳邊隱約傳來官差們的竊竊私語。
「也就這個愣頭青敢跟他說話,哼,他也不怕惹禍上身。」
「就是就是,放出來又怎麼樣,皇上只不過念他輔佐多年,才給他一條生路,像他這樣的,早晚是個死!」
「……什麼罪?」
「毒害皇嗣……篡位謀反……」
王二倒吸一口涼氣,魂魄歸位,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怪不得沒有人敢接近他,沒有人來迎接他,因為他是亂臣賊子……自己竟然幫助了一個亂臣賊子?會不會被當成同黨?會不會被砍頭?
可是……王二撓了撓頭,那人真的還能作亂嗎?
他蒼白瘦弱成那樣,手指也是冰冰涼涼,也許,他已經活不久了吧……
——我喜歡碗蓮,小夫子,你還記得嗎,你給我看的第一朵碗蓮的模樣。
——記得,臣……記得。
一步一步,洛平走得很慢很慢,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出多遠。
比起他平步青雲的一生來說,他如今走得實在太慢了。
北方。
皇城就在北方。
他的帝王,他的權勢,都在北方……
終於,雙腳徹底失去了知覺,他跌跪在地上。
仰頭看天,落雪紛紛。
雪花在他的臉上融化,與他的淚水混合,順著臉頰滾下,滴落在那隻空碗裡。
再沒有一點力氣了。
洛平側躺在雪地中,看著碗裡的點點水光,無聲地慟哭,無聲地嘲笑。
生命被大地一點點吸走,他感覺得到,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困。閉上眼睛之前,他彷彿看見了一汪荷塘,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孩子,以指蘸水,在地上寫字。
回眸一笑,軟軟地喚他:「小夫子,你來啦……」
洛平至死都握著那隻碗,直到白雪覆蓋一切。
皇上,那第一朵碗蓮碎在了臣的手裡。
臣用臣的一生,賠給您這最後一朵,不知它能否比得過您手裡的,一碗江山。
一代風雲朝臣,就這樣凍死在了雪地裡。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聽聞反賊洛平的死訊,竟下旨為他舉行了國喪,舉國上下為洛丞相哀悼,喪期整整七日。
這七日,年輕的君王未曾上朝,更未曾駕臨後宮。
太后、嬪妃和大臣們甚為擔憂,多次向皇帝的內侍高福打探消息,卻只得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答覆:皇上在專心養花。
皇上的枕邊放著一隻白瓷碗,不是官窯燒製的,亦不是進貢來的,只是路邊攤上的那種,極其廉價的白瓷碗。
這只碗裡,養了一朵蓮花。
洛丞相的頭七過去,一切都步上了正規。皇帝依舊是那個嚴謹治國的皇帝,天下依舊是那個四海昇平的天下。
只不過,那隻碗裡的蓮花未開先敗,像是在預示,大承將要從盛世走向衰亡。
那夜,高福給就寢的皇上吹燈,聽見皇上夢中囈語,反反復複就那一個詞句:
「洛卿,洛卿,洛卿啊……」聲如孩提泣訴。
淚落瓷碗,噗地一聲悶響,跌碎在頹敗的蓮瓣上。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是要做官,做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