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知道,我知道呀,我以后再也不說了,”苗苑急得眼淚直流:“我保證,我們都要好好的,我們不分開,我們一家子……”苗苑拉過陳默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一家子,還有寶寶,我們都好好過。我怎么會跟你離婚呢?你那么好,我怎么舍得離開你。”
“我不好,也不行。”陳默說。
“行行,你不好我們也不離婚,我打你,我把你教好。”苗苑有些想笑,眼眶濕了又干:“我們怎么都不散伙,吵架了也要和好,就算不愛了,我們就再談一次戀愛。”
“我這輩子呀,都跟你耗著。”苗苑忽然笑了笑,她緊緊的抱住陳默,反反復復的撫摸著他的臉。
這仍然不是苗苑心中期待的結果,現實與想象還是相差甚遠,然而,苗苑這時已經顧不上了。陳默牢固的擁抱著她,也被她抱緊,那天下午,他們就這樣長久的相對,苗苑哭過又笑,笑中卻還有淚。他們慢慢的說著各自的心里話,對未來的期待,種種的憂慮,這才發現,原來表面上蜜里調油的小日子背后也有無數瑣碎的煩惱。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原來都是壓力;你的心思,我的心思,其實都讓人捉摸不透。
苗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有些什么東西在腦海中清晰了,卻又抓不住。她一直在想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到底什么地方錯了,我要怎么辦,她想得頭都疼了,晚上睡也睡不著,卻還是想不明白。
夜靜更深,陳默把臉埋在她頸邊睡得很安靜,有很微弱的呼吸聲,伴著淡淡的溫暖的氣息從皮膚上掠過。苗苑知道他已經睡著了。
起初,她是分辨不出來的,陳默無論睡著醒著都很安靜,幾乎聽不到呼吸與心跳的聲音,好像沒有生命的物體。最初時苗苑都沒機會聽到陳默睡著的呼吸,陳默總是比她更晚入睡,只要她一動就會醒來。后來慢慢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陳默改變了他的習慣,而苗苑并沒有察覺,直到有一天她聽了鄭楷的話,去找一些有關狙擊手的書來看,才明白警覺對于陳默來說是多么根深蒂固的習慣,才明白這種改變意味著什么。
似乎我們總是這樣,不知道手里已經握著怎樣的關鍵,總以為得不到的更重要。
苗苑慢慢轉過身,在極近的距離看著陳默,月色很淡,連輪廓都照不分明。陳默有著很單薄的嘴唇和挺直的鼻子,劍眉濃黑修長,眼角鋒利,這樣硬朗的五官湊在一起幾乎是不好看的,可是卻讓她一見傾心。
為什么?
誰知道?
仿佛從第一眼開始她就這么認定了,陳默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男人,沫沫說你這叫花癡,可苗苑不在乎,花癡就花癡了有什么不好,至少她嫁給了她眼中最帥的男人,那是別人沒有的幸福。
似乎長久以來都是這樣,陳默是她眼中的神,那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她背后的高山與大樹。
苗苑喜歡這樣,那就是她夢想中丈夫的范本,他可以不聰明也沒什么錢,不會說甜言蜜語也不會浪漫的小把戲,可是他忠誠大度,正直強大,永遠都能保護她,寵愛她,只有她。而她則乖乖的做一個快樂的小女人,一心一意的愛著他,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讓他開心,讓他快樂,為他生一個孩子,相夫教子……這就是最美麗的人生。
苗苑一直認定陳默是完美的,就算差那么一點,她也會蒙上雙眼告訴自己就是的,即使毛病出大了蒙上眼睛也繞不開了,她還可以勸自己忍受,她一直堅信,只要有愛什么都沒關系,她相信陳默值得所有。
是啊,愛怎么可以沒有寬容?我們背靠大樹乘蔭的時候,偶爾,也要忍受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
她當真就是這么想的,她以為她遇到了最好的,她也已經為他做到了最好的,她以為就這樣……就可以了,她可以坐下來,背靠著她的大樹,無所思慮的幸福著。
她最親愛的老公,無所不能的陳默會為她擋去所有的風霜雨雪,所有她不擅長的,她期待著他會為她完成的。
那是她的騎士,會待她如公主!
可是現在,在這個平凡而平靜的夜晚,在所有人都開始入夢的時刻,她的夢忽然醒了。
回憶如潮水一般涌來,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從最初的相識到相愛,從分手到相遇,到結婚……她想起陳默曾經不知所措的愕然,想起他渴望挽回時的真誠,想他快樂時的笑容,想起他的無奈,他難得的憤怒……她發現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試圖好好去了解他,站在他的腦子里想想這些到底是為什么。想想他是誰,他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她好像總是那樣一廂情愿的愛著他,對他好,渴望著他的回應,如果他恰好給對了就狂喜,給錯了就失望惱火。
她就那么單薄的愛著他,還以為,這已經是極限。
她想起今天陳默跪在他母親面前時的眼神,想起……他眼底那一線紅印,仿佛會流淚似的。
苗苑靜靜的看著陳默熟睡時微微皺起的眉心,那里有一團模糊的陰影,她低頭吻一吻他,心里難過得不得了。
很難過很難過的時候,反而不會哭。
她今生最愛的男人,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他彈無虛發,他打架很厲害,人人都怕他,可那也沒有用。拋開那一切,他不過是個木訥的笨男人,盡管他也很努力,可是他仍然沒辦法擺平他母親,甚至永遠也搞不明白她那些細膩的小心思,于是……也就永遠都沒辦法好好保護她。
他不會是她萬能的騎士!
苗苑鄭重的告訴自己,不,他不是!
他除了笨一點,木一點,偶爾也會不能依靠,會辜負她,會忽略她……然而,苗苑仍然無比的慶幸,真好,他們還相愛!
他們還可以帶著愛情的有色眼鏡,就能過濾很多苦,留下更多的甜,仿佛被蒙蔽了雙眼,只看到虛幻的愛人。
愛情讓人愚笨了,不是嗎?
可這點愚笨是多么重要,因為現實多殘酷,只有笨蛋才會相信我們真的能相愛到老。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輩子都過得清楚明白條理分明?不能的,我們連自己的未來都搞不清楚,又怎么可能一眼看清共同的將來?苗苑自認她只是個笨笨的小女人,她不是那么杰出的人才,她只想糊里糊涂快快樂樂的過完這一輩子。她想起之前媽媽說過的一句話:女孩子,婚前要睜大眼,婚后要學會閉上眼。
她結婚前睜大了眼睛找,找到了這輩子最喜歡的男人,現在她決定閉上眼,如果連她的陳默也沒法保護她,讓她滿意,她決定自己保護自己,保護她的愛情不會被細碎的失望磨穿。
苗苑悄悄的握起拳頭,她相信,她可以的。
那天晚上陳默一直睡得不熟,總覺得苗苑很不安份,可是疲憊讓他不愿意醒來,只是把苗苑抱得更緊。清晨時分,陽光透過窗簾漫進來,陳默感覺到苗苑用一種非常大刀闊斧的姿態坐起了身。
“這么早?”陳默有些疑惑。
“陳默,我們是確定不會離婚的,是吧?”苗苑異常嚴肅的看著他。
“當然!”陳默馬上清醒了,醒得很透。
“那么,你總歸不會不要你媽的,對吧!”
“是的。”陳默說。
“行。”苗苑點了點頭,干凈利落的穿衣服從床上爬起來。
“怎么了?”陳默覺得不安。
“沒事兒,你早上請一會兒假,陪我去你媽那兒走一趟。”
陳默登時愣了。
苗苑倒了水,嘩嘩的刷牙,非常有干勁兒的樣子。陳默站在旁邊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試探著問:“今天嗎?”
“是啊,反正都得說,遲還不如早,有些話我得跟你媽說說清楚,”苗苑用沾濕的手指拍一拍陳默的臉,笑了:“別怕,我不是去吵架的。我跟她說道理。”
你跟她說道理?陳默開始覺得頭疼了。可是苗苑現在連走路都帶著風,這個樣子的苗苑是攔不住的。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梳了個自己最喜歡的發型,戴上閃閃發亮的水晶蝴蝶耳環,還給自己抹了點唇彩。她在陳默面前轉了一圈,笑嘻嘻的說,可愛嗎?你必須忍受我這個樣子,直到我三十歲。
陳默連忙點頭,他只擔心這丫頭別轉轉跌一交,
事實上,當吳姐開門看到他們倆時,那表情活脫脫就像見了鬼,來得太早,陳正平還沒起床,韋若祺正在吃早飯。苗苑一本正經的坐到韋若祺面前,一字一句的問:“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韋若祺錯愕的差點兒嗆著,她本以為這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可萬萬沒想到她大搖大擺的就來了,還這么快。
陳正平在房里一疊聲的催韋若祺進去幫他穿衣服,外面那三個硬的硬、狠的狠、笨的笨,沒一個省心的主,他要親自坐鎮。
苗苑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廳里等,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正在等待高考的學生。陳默攬上她的肩試圖抱一抱她,被苗苑固執的甩開了。
陳正平穿好衣服蹣跚的走到苗苑面前坐下,他神色慈祥地用一種幾乎是恨鐵不成鋼的語調說道:“昨天的事,你也別往心里去,你媽她家就這家風,她叔叔五十多歲的時候還被她爺爺打得滿院子跑……”
“可我家沒這家風!”苗苑馬上說。
“那是,是的,打人當然是她不對,我昨天就已經說過她了,她這個人吶……”
“爸,能不能先讓我說幾句話,我要跟媽說點事,你們能不能都先聽我說,別打斷我。”苗苑睜大了一雙烏亮的眼睛,擺出一本正經逼視的模樣,一個從來都不堅持的人忽然執著起來,是會讓人不自覺想退讓的。
陳正平馬上溫和的笑了笑。
苗苑把臉轉向韋若祺的方向,表情嚴肅的要命:“首先,你昨天打了我一巴掌,過去就過去了,我也不打算找回來,但是從今天開始,如果你再敢打我,我一定會打回去!”
韋若祺大吃一驚,眼神頓時銳利起來。
苗苑不甘示弱:“你別瞪我,我這不是為了我自己,我這是幫我媽討公道。我小學畢業以后就再沒人打過我,做錯事,我媽都跟我說道理。她養我到這么大不容易,她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沒拿我撒過氣,所以我不能讓人白打了,那樣對我媽不公平。”
韋若祺一時語塞,咬牙切齒。
“第二,我知道你是陳默的媽,你養了陳默是我婆婆,可我們兩個人還是平等的。你沒什么高過我的,我也不覺得欠了你什么,所以,請以后別老是對我那樣指手劃腳的。是的,沒有你就沒有陳默,你養了我老公三十年,可將來我還得照顧你兒子六十年,你也不吃虧!!第三,因為我們兩個是平等的,所以我有權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我不偷不搶憑本事吃飯,我沒覺得有什么好丟人的。我養得起自己也養得活陳默,將來也養得起我兒子。我知道您想幫我是為我好,但是您的好,不一定就是我的好,我謝謝了!”
苗苑像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胸口起伏,微微的喘著氣,她迅速的掃了那三人一眼,馬上說:“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們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屋里另外那三位被她這一大串歪理給震著了,都還不及回神,超人變身也沒這么狠的,180度急轉,小白兔換上了鐵齒鋼牙,是個人都要愣上三愣。
苗苑略等了一秒鐘,馬上拉著陳默站起來鞠了個躬:“爸,媽,那沒什么事兒我們先走了。”
變故迭起,陳正平根本還想不出要說什么,就眼睜睜的看著陳默被扯走了。
苗苑很想飛奔,如果不是陳默硬拉著她,她大概真能跑起來。多厲害啊,她太牛了,她真的說出來了,唬得太后一愣一愣的。陳默被苗苑飛揚的神采所感染,心情松泛了一些,笑道:“怎么開心成這樣?”
“當然開心啊!我容易嘛我,我想了半夜呢!就怕到時候說不出來,要不然讓你爸一打岔,全打亂了。”苗苑握緊拳頭放在自己胸前:“沫子說大家相處要先立規矩,我現在想想呢,也是我自己懶,老是指望著混過去,結果越混越僵了。不過呢,陳默啊你放心,我不會欺負你媽的,我不是壞人。我就是,也不能讓她欺負了。”
陳默無奈的點了點頭,用力揉亂了苗苑的頭發,這丫頭,連珠炮似的一打,不知道后繼又得怎么收場。
“我媽她……其實沒有惡意。”陳默斟酌著用詞:“她就這脾氣。”
“我知道啊!我沒說她想害我什么,我就受不了她那個勁兒,好像我們是她手里的……玩具似的,想怎么擺弄怎么擺弄,指東就不能往西。人不能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還覺得自己是公主呢,我還想全世界的帥哥都聽我說話呢……可能嘛!”苗苑滿不在乎的揮揮手:“算了,上班去了,晚上回來吃飯嗎?”
“回。”陳默說。
他看著苗苑的背影混入人流,每一個城市在早高峰時都有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的苗苑就那樣消失無蹤影。而陳默卻覺得自己還能看見她等車的樣子,又恢復了活力的笑臉,翹首期待著下一輛公車的到來。
這女孩有一種讓他看不懂的神奇才能,陳默無法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很喜歡,因為他知道那是他不擁有的,甚至是他們全家人都不擁有的。
在回駐地的路上,陳正平給陳默打了電話詢問苗苑的情況,陳默說:“挺好的,她就這么多要求,她說出來就舒服了。”
陳正平緩緩的哦了一聲。
陳默說:“她從小就是那么過的,所以不習慣我媽那樣。”
陳正平默然不言。
“不過,她還在提要求,爸……你明白的。”
“我知道。”陳正平說:“這丫頭心底不壞。”
陳默于是也沉默了。
半晌,陳正平說道:“你媽現在還是很難受,她很失望。”
陳默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一直希望我媽能別那樣。我記得有一次,她讓我晚上吃方便面,我忘了,放學熱了點飯。她回家打我一頓,說我撒謊,怎么可能會忘了。我也一直失望,可她還是我媽。”
陳正平啞了很久,長長嘆道:“都怪我。”
“沒關系,我知道你們忙。”
陳默頓了頓:“爸,你勸勸我媽……家和萬事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