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第二天一大早,許鳳佳難得沒有進宮,而是陪著七娘子一道進小萃錦請安。
晨昏定省,是七娘子十多年來做慣的事,只是從前沒出閣的時候,大太太雖然難纏,但屋內全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再鉤心鬥角也是有限的。不比在許家,每次請安,都要和一堆兄弟妯娌周旋,好像在演一場大戲。
倪太夫人見到許鳳佳,總歸是高興的,等許鳳佳規規矩矩地參拜了大禮,口稱,「孫兒外出,讓祖母擔心了。」便親熱地將許鳳佳叫到身邊坐下,一長一短地問他在路上是不是受了委屈,又有什麼見聞。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還是八風吹不動的老樣子,只是大少爺看著許鳳佳,眼裡多了些笑意。大少夫人一臉的漠不關心,坐在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七娘子冷眼旁觀,只覺得大少夫人其實也很有本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堅持地將整個世界拒絕在外的。
四少夫人今日的心情卻不大好,咕嘟著嘴兒,也不像從前那樣慇勤,太夫人說一句,有十句等在後頭,她在太夫人下首坐了坐,就逕自站到窗邊,看向了屋外的藍天。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四少爺在邊關已經有一年多了,皇上剛登基的時候,派他去宣德和牛二爺學習防務,雖然宣德離京城不能算太遠,但四少爺勤奮好學,一年多是一次也沒有回京。
人總是要觸景生情的。
她見許鳳佳和太夫人說得熱鬧,便難得地和五少夫人搭腔。
「世子這一回來,家裡的人就全啦。」
五少夫人還沒說話,於平就笑著接了七娘子的話頭。「六嫂忘了,四哥還在邊關呢——說起來也去了一年多了!」
太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聽到於平的話,也惦記起了四少爺。「不知道於潛什麼時候能回來,說起來北邊也安靜了那麼久,過新年討幾天假是容易的。也是性子野,一出門就和丟了一樣。」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自然是要說話的,她旋過身幾步坐到了位子上,擠出了一抹笑,還是那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老祖宗說得是,可不是出門就和丟了一樣?上回我捎信去問,說是假不多,想省著等今年六月回來,給老祖宗賀壽,再多住兩天。」
雖然語調依然輕快,但七娘子哪裡看不出來,四少夫人的態度裡,分明是含了絲絲的幽怨。
太夫人卻被逗得很開心,輕笑道,「還是有心的,懂得惦記祖母的生日!」
七娘子眼神一閃:四少夫人不愧是太夫人的親戚,摸她的性子,是摸得準的。
太夫人這個人,說心計有心計,說手段有手段,只看她本來可以安度晚年,卻還在古稀之年和媳婦打對台,就曉得此人性格多半是走霸道一路。換句話說,也就是十分的自我中心。
幾次和七娘子衝突,無非都是因為七娘子不曾對她表示出特別的尊敬,甚至於態度還很輕忽……四少爺把過年團聚放在她的生日之後,太夫人聽著當然順耳。
許鳳佳這一回來,雖然什麼事都沒有做,但就好像在池子裡丟進一顆石子,本來呆板的局面,頓時就活泛了起來。
她又拿眼睛掃了五少爺一眼。
許於靜今天就有些蔫蔫的,本來許鳳佳不在的時候,最熱鬧的就是他,在樂山居里呼嘯來去,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和太夫人之間的關係……
許鳳佳一回來,五少爺的精氣神就像是被壓了一頭,雖然面上帶著微微的笑,但怎麼看,也都透了勉強。
七娘子又看了看許鳳佳。
這位大少爺在祖母面前,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
七娘子一直排斥用「溫潤」來形容許鳳佳,在她看來,許鳳佳同一切形容溫和的詞語,都有極其迢遠的距離。只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如果許鳳佳願意,他也能扮演好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儘管膚色還是如蜂蜜般有淡淡的褐,儘管行為舉止間,軍人的那股鐵血氣息還是隱隱露出,但只看他唇邊那抹純良的笑意與溫和的談吐,就知道他也是位舉止得宜的世家公子——京城的少年郎,在長輩跟前,似乎也都是這樣略帶了靦腆。
真是個好演員!
太夫人的演技當然也不差,對著許鳳佳噓寒問暖,那股子關心勁似乎要比對五少爺還多了三分,要不是七娘子對她到底也有了幾分瞭解,倒未必能分辨得出這笑意下頭的情緒。
「昨天進宮,見了皇上沒有?」她又笑盈盈地問許鳳佳,一邊伸手為他摘掉了發上的一點浮灰。「你姑姑有沒有打發人出來探你?」「皇上昨天悶在華蓋殿裡開了一天的小會,我沒耐煩等,就先回來了。姑姑派了兩三個小太監來噓寒問暖,我也托他們向姑姑請安。」許鳳佳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沖太夫人一笑。「祖母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楊棋進門都三個多月了。前頭後宮事情多,也沒能進宮給姑姑請安。姑姑昨兒還問我來著,說是正月裡陪侍太后,沒能□出來。我想,正好皇后的生辰快到了,娘身子不好,是肯定不能進宮的,二月初一就讓定國侯夫人帶著楊棋進宮去朝拜請安,祖母看好不好?」
屋內的氣氛隨著許鳳佳這一問,似乎頓時就是一緊。
七娘子就又若有若無地看著五少夫人,端詳著這位少婦面上的表情。
許鳳佳一回來,六房就沒有那麼安靜了。
大秦宮禁嚴厲,即使以后妃之尊,也很少與娘家有所來往。許家人更不可能隨時隨地遞牌子請見后妃,想要探望太妃,就只能乘節慶時分進宮。
許夫人身子不好,太夫人年紀又大了,從前這樣的事,都是五少夫人出面,畢竟她為許家主持中饋,身份隱然就要壓幾個妯娌一頭。就是正月朝拜,都是她同七娘子一道進宮的。
如果不是許鳳佳特地這麼一提,二月裡皇后的生辰,當然也是如法炮製……可聽許鳳佳的意思,這一次進宮,是不打算帶五少夫人了。
這不能不說是六房對五房多年把持家務的一個反擊,雖然不輕不重,但卻表示了六房的姿態。
五少夫人也不可能品不出這後頭的意思。
她卻是眉眼盈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曾露出一點不快。倒是五少爺的精氣神就更蔫了幾分,看起來,越發的有氣無力。
太夫人眼神一閃,思忖了片刻,也點頭道,「好,我本來擔心你媳婦年紀小,在場面上可能出錯。不過有定國侯夫人照看,料想倒是無妨的。」
畢竟許鳳佳的這要求,也說得上合情合理,雖然有打壓五房的嫌疑,但以他世子的身份,太夫人也犯不著在這點小事上給五房出頭。有了家務兩個字擋在前頭的時候,她才會認真計較。
她慈和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笑,「六孫媳也正好探一探寧嬪,這一向只聽你將她掛在口邊,寧嬪卻不曾派人接你進宮說話。想來姐妹天倫,也是亟欲相見的。」
許鳳佳看了看太夫人,又看著七娘子笑,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出太夫人的弦外之音。
不愧是太夫人,隨口兩句話,就隱然損七娘子成天抬六娘子做幌子堵別人的口,卻根本不顧六娘子也並非那麼得寵,有扯虎皮當大旗之嫌。
不過,她的風涼話,七娘子也捱得慣了。
「祖母說得是。」她端茶呷了一口,「新年朝拜時,本來想見一見寧嬪的,不想皇后娘娘秉性純孝,心念太后欠安,一散朝就帶著寧嬪同太妃一道侍疾去了。倒是沒能相見,孫媳心裡著實掛念。」
這兩個人唇槍舌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往常這時候四少夫人總是出來打圓場,今日她卻反常的沉默。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許鳳佳眼珠一轉,笑著又為太夫人捶了捶腿,就起身告退,「也有日子沒進清平苑請安了。」
「快去快去。」太夫人對他就客氣得多,「沒準宮裡就來人叫你了。唉,我們六郎也實在是辛苦了。」
「祖母現在可不能叫六郎啦,可錯了輩了。」於翹就上來湊趣。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是了,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四郎、五郎這就兩歲了,六孫媳和鳳佳說過沒有?這起名的事——」
本來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繃了起來,連大少夫人都罕見地將目光轉向了許鳳佳:這名字怎麼起,可是大有講究。
看來,雖然自己不准下人們張揚,但四郎和五郎的分別,到底還是誰也沒能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又掃了眾人一眼。
幾個小字輩眼底閃爍的,自然是單純的好奇,除了於安欲言又止,面有關心之色外,於翹、於平都是一臉的八卦。七少爺於寧、八少爺於泰更不要說了,反正和繼承權沒有半點關係,純粹看熱鬧來的。
大少爺還是那溫溫煦煦的樣子,大少夫人卻有些好奇,似乎也很關心六房的應對。四少夫人面色陰沉,毫不避諱地放出了一股不滿——怕是想到了四房膝下猶虛的事實。五少爺也打起了精神,五少夫人卻還是那淡淡的樣子,像是什麼事都動不了她的心。
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五少夫人的兩張面具,都不是她的真面目……春分、穀雨講述的往事中,不論私底下和太夫人是怎麼交流的,但對外,她就是用這樣靜若止水的態度,給了五娘子無數個軟釘子,一度將五娘子打壓得都快沒有脾氣了。
那麼她又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反覆?總不可能在過去的一年裡,五少夫人忽然性格大變?
七娘子暫且捺下了心中的疑問,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
「起名是大事,世子惦記著要找幾個出名的道士算一算,這不是人才到家,宮裡還有事沒辦完,就耽擱住了。」她笑著解釋,「橫豎還有大半個月了,小七想,總是公事先辦才好。」
太夫人似乎也就是隨口一問,對七娘子的回答也沒有不滿,點頭道,「只是別忘了就好。」便揮手示意眾人告退。
大家族,真是累,一句話都要想到方方面面可能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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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夫人昨晚又走了困,今早就沒有起身,倒是平國公剛好進來探她,撲了個空,和眾人反而在清平苑見了。
這位國公爺平時公務繁忙,一點都不是得享清平富貴的閒散大臣,七娘子也很少見到他的身影,只是聽家裡人說起來,倒覺得他要比大老爺更忙得多。或者是因為如此,他對家裡的事並不太上心,只是問了問於寧、於泰的學業,就又匆匆地出了後院,據說是『京城防務又有變動,很多事,還要和順天府商量』。
七娘子也不禁暗嘆:這才是老牌權貴,當紅的名流。只看許家的幾個男丁,不是在邊關,就是為皇上辦心腹密事,家長更是手握京城防衛大權……比起楊家,許家才是皇上心中的紅人!
許鳳佳才從清平苑出來,就又被叫進了宮中,只來得及囑咐七娘子,「別等我吃飯了」,便匆匆而去。
七娘子左顧右盼,見眾人都散開了,大少爺和大少夫人走得飛快,已是不見了人影。五少夫人折回樂山居去,幾個庶女庶子們也都散開了,只有四少夫人站在迴廊前頭,怔怔地望著捧壽池中的太湖石出神,心頭就是一動。
她出來請安,身邊素來是不帶服侍丫鬟的:時辰那樣早,明德堂裡事情也多,沒必要把人用得那麼狠。可四少夫人身邊是從來都斷不了人的,怕寂寞怕到這份上,丈夫不在身邊的一年多,想必難熬得很。
她就緩步踱到了四少夫人身邊,輕輕地嘆了口氣。
四少夫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擠出了笑和七娘子寒暄,「怎麼天寒地凍的,六弟妹有心思站在外頭發呆?」
話音剛落,她似乎也覺得自己失言了,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尷尬,別過頭去,盯著池子裡的薄冰,卻沒有看著七娘子。
「看四嫂今天心不在焉的,過來尋你說說話,也是彼此解悶。」七娘子卻難得地坦然,並沒有擺起世子夫人的架子。「相公不在家,我們做媳婦的,日子的確也難打發。」
四少夫人就像是被誰戳了一刀,一下就驚得跳起來。「你年紀小——我倒是都慣了!」
雖說極力遮掩,但後頭那句話,確實是露出了絲絲縷縷的閨怨。
七娘子就看著四少夫人笑,「四嫂害臊了?這有什麼……人之常情,世子才成親就下了廣州,我心底也是惦記得很。平時除了請安就悶在家裡,是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倒是羨慕四嫂平時娛樂多,不寂寞。」
這話說得真誠,四少夫人瞥了七娘子幾眼,終於嘆出了一口長氣。
「世子這才出門三個月,你就惦記成這樣了?」
或許是因為七娘子的態度很誠懇,也或許是因為她也有類似的閨怨遭遇,四少夫人終於是摘下了自己那歡欣的面具,流露出了一絲面具底下的幽怨。「你四哥新婚第三個月就去雲南了,足足兩年才回京城。頭一年我也是新媳婦,不好常常出門走動……那滋味才叫好呢。」
古代徵人遠伐,征婦的閨怨可說是個普遍主題。七娘子也不是沒有接觸過這樣的話題,她就跟著四少夫人嘆了口氣。
「咱們內宅的榮華富貴,也是男人們在外一手一腳拼出來的……」
四少夫人頓時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誰又說不是呢!也……也就是那些個坐享其成……唉……」
話說到一半,四少夫人又收住了口,換了話題。
「你四哥都三十歲的人了,也沒個子嗣,要送通房去前線,送了幾次都退回來,說是忙得厲害,也沒空搭理那麼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在前線也是跟著受苦。」
她話裡雖然有埋怨,但更多的,還是滿滿的甜。「就盼著早日歸來大家團聚,再別出門啦!」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沒有見過四哥!」她順著話題,逗四少夫人繼續往下說,「聽人說,四哥和國公爺倒是有幾分相似的——」
四少夫人臉上頓時放起了光,「那倒不是!」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的話匣子就關不住了。「你四哥生得要比國公爺高多了,輪廓有幾分相似,但常年在外一臉的風塵,看起來竟和蠻夷似的!哪有公公儒將的氣質……」
就和七娘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四少爺。「那年帶我去香山踏青,偶然間遇到了誰家的小閨女,才七八歲大,看到他,嚇得立刻就哭起來……」
看來,雖然四少爺常年在外,四房這夫妻倆的感情卻並不算差。
或者說,四少夫人對四少爺的感情,卻並不稀薄。
七娘子一下就頭疼起來,想到了五娘子的話。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著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
五娘子也實在是樹敵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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