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簡單
雖然這是皇上的第三個兒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聲勢卻是一點都不弱於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龍心大悅,賞賜了楊家不少財物,就是皇后都頻頻加恩寧嬪,現在雖然官方還沒有正式宣佈,但宮中已經露了口風:頂多就是小皇子滿月之後,這寧嬪,就要變成寧妃了。
宮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晉陞,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慮到她低微的出身,這件事對牛淑妃的打擊,倒是要比誰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許家吃滿月酒的時候,就特地繞到七娘子這一桌來告訴她,「聽說淑妃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為皇三子健壯活潑,才出生的孩子,已經趕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沒有少發火。」
由於宮中規矩很大,六娘子生產時又剛好趕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務,是許夫人進宮朝賀,非但沒能見到寧妃,連許太妃都沒有見著。因此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個月沒有進宮,對宮中的消息,知道得當然是不如二娘子詳細。
聽到牛淑妃的動靜,她唇邊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這一口惡氣,總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間無言的戰爭,最大的獲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會諱言這一點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寬大,這才這麼爽快地給了寧嬪妃位。」
頓了頓,又難掩喜色,「太子的身體,現在也越來越好了,自從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現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對於楊家來說也是個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這是喜事,這樣大家都好!」
姐妹們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抿唇笑了起來。四少夫人又過來笑道,「顯見得孫夫人和我們六弟妹是姐妹了,兩個人原來躲在這裡說悄悄話,來,孫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產後,她雖然豐腴了不少,但面上豔光更盛,待人處事,也越發小心了。七娘子幾次去探望她,都覺得慎獨堂內的氣象有了很大的改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觸動,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藥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別桌,隔了幾丈都還聽得到她的笑聲,「哎呀呀,生這個孩子真的是吃苦了,聽說下一次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對視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長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這個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著道,「一心只是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後她不會給你帶來多少麻煩。」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實和七娘子也沒有多少利益衝突,至少,在四少爺有別的想法之前,兩房之間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這一點,她低聲道,「二姐,一會你進明德堂來,我有話和你說。」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訝異,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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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郎雖然是四房長子,但畢竟不是府內的第一個孫子,慶祝活動雖然隆重,但卻並沒有過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們就紛紛告辭,近晚時七娘子才將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囑許鳳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為二娘子將小世子帶來吃酒,又低頭摸了摸小世子的腦袋,「和兩個弟弟在一起,好玩嗎?」
小世子難得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好玩!」
頓了頓,又補充道,「兩個表弟都很聽話,七姨下回讓他們到我們家多住幾天好嗎?」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壓了壓眼角,低聲道,「只要你聽話讀書,等進了臘月,我們把表弟接來住一旬,好不好?」
許鳳佳因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迴避在明德堂東翼和幾個孩子玩耍,他似乎對小世子也很有幾分喜歡,一把又把他抱起來,「還是你到姨爹這裡來住一旬,陪兩個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來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聞言便咯咯笑起來,「那我們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們回來,表哥再過來陪我們。」
表兄弟之間感情融洽,長輩們自然開心,二娘子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聲道,「這件事你別著急,我明天要進宮看望娘娘,到時候,會去景仁宮看看,什麼事,你等我的信回來了再說。」
要說起來,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關係自然要比五娘子與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沒有辦法,許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過,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卻不能瞞著二娘子。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點頭輕聲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這件事畢竟只是猜測,七娘子告訴了二娘子,卻沒有告訴許鳳佳。畢竟四少夫人對二娘子來說,只是一個符號,而對於許鳳佳來說,卻怎麼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這才轉身客氣地對許鳳佳笑笑,帶著小世子上了轎。
許鳳佳回屋的時候,面上就帶著一點疑惑,他問七娘子,「你今兒和二姐都說了什麼?我看二姐臉上的神色,倒像是很嚴肅。」
七娘子心頭一緊。
如果按照從前,她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許鳳佳,但在那一晚之後,她一直儘量和許鳳佳分享心中的秘密。兩夫妻之間的感情,也的確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這件事,又適合不適合告訴許鳳佳呢?
電光石火間,無數的思緒在七娘子腦中一轉而過,她搖了搖頭,老實地道,「有些事,你還是不大適合知道。」
許鳳佳臉上頓時就掠過了一線陰影,他猶豫了一下,又問,「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誤會,也就將錯就錯,「總之是我們女人家之間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難做。」
關於當年的往事,許鳳佳已經知道得不少了,甚至連九哥知道的都沒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聰明,已經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還有很多幕後的黑手,甚至於連太監和九姨娘那影影綽綽的聯繫,他心中未必也是無數的。
可是很多事,還蒙著一層窗戶紙,總是比捅破了要來得好一些。
這一次,許鳳佳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嚥下了口中的話語,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頭頂心。
「你還是要注意保養自己,不要太花費心機。」
他雖然已經是個成熟的年輕人,但平時說話,京城紈袴習氣不改,說起話來總有幾分吊兒郎當。但這一句話,卻被許鳳佳說得很誠懇,帶了幾分衷心的惋惜與疼愛。
七娘子頓時覺得心頭一暖,她聽著許鳳佳續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願意看到你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
他的話裡,不期然就多了一絲憂慮。
七娘子卻並不怪他。
許鳳佳並不是聖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當然有自己的考慮和傾向,大太太對七娘子再差,也是許鳳佳的親姨。從小到大,她對許鳳佳的好雖然不能說是別無目的,但至少這份情誼,還是培養起來了。
如果只是因為娶了自己,許鳳佳就翻臉不認人,幫著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也所以,說到這件事,許鳳佳一直明示自己,他還是希望兩邊不要走到撕破臉的那一步。又若有若無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鬧得太僵,對她自己來說,也沒有太多的好處。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許鳳佳的意思?
該怎麼處置大太太,該怎麼處置大老爺,七娘子自己也都沒有答案。
當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裡的,畢竟還是大老爺,雖然他沒有直接對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裡時,其實已經是給九姨娘判了緩刑。只是報復大太太,而將大老爺輕輕放過,似乎有欺軟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麼報復大老爺,卻又不牽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點主意都沒有。雖然她已經將自己對大老爺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張膽,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傷不到大老爺。而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卻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讓每一個人滿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個選擇,都有黑白對錯。
可每一次當她想要讓這件事過去,她就會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運的,她的死牽動了很多人的心腸,他們為她的死傷心憤怒,願為報復凶手不惜餘力。
而九姨娘的死,卻只有她和九哥兩個人的哀悼,這份哀悼,卻還要被生活的壓力,給壓在心底,身份尷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來。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結一樣,生母無聲無息的死,也是她久遠以來難以忘懷的怒火。
大太太怎樣對她,她其實並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個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親媽,對她的好與壞,全憑自己高興。
但她絕不能接受僅僅是因為利益上的衝突,就將一個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殘忍剝奪,她一生也不願意出於自己的意志與希望,去這樣剝奪另一個人的呼吸。
儘管這意味著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簽發出、安排下處死的決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著這一份人性的殘留,這一份前世的殘留,似乎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有資格指責大太太當年所作的決定,的確是犯了錯。
否則大太太又犯了什麼錯?不過是除掉一個即將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樣,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她願意做利益上的交換,換得通房之死。那麼她和大太太又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她哪來的立場去指責大太太?
可是即使現在她有底氣指責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決不會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會為了那個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決不會認為自己除掉小羅紋有錯可言。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社會,已經將這群貴婦人變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們談罪惡感,倒不如對牛彈琴。甚至於這個社會也決不會認為她們有錯,儘管都號稱人命關天,但身處上位者,處死幾條人命,難道不是最司空見慣的一回事?
或者對大太太最好的報復,只是以牙還牙,用神仙難救,讓她也嘗一嘗緩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難救,終於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權仲白在,大太太到底還是能康復過來。再說,七娘子沒辦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惡意地危害另一個人的健康,這到底還是突破了她的底線。
對往事瞭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認,在這人世間,自己到底還是有能力的極限。報復大老爺是一樁,找到九姨娘當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樁。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輕聲對許鳳佳感慨。「很多時候,我忘了我也只是個人。」
是個人,就會有遺憾,就會有無助的時候。
許鳳佳伸出手臂,輕輕地將七娘子摟在懷裡,在她耳邊說,「你應該向前看了。」
是啊,對於許鳳佳來說,五娘子的事已經成為往事。他還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兩個人在未來的無限可能……
七娘子的雙眼不禁慢慢氤氳起來,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樣,被迫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和四少夫人一樣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變成另一個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來,深深地注視了許鳳佳一眼,又垂下頭,將額頭抵在了許鳳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她輕聲說,「我又無趣,又勢利眼,又愛算計,又……」
許鳳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斷了七娘子的惆悵。
他才說了一句,「你現在倒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斷了話頭,又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這是你表哥托我轉交的,他說他也是替人轉交。說是當年你的刺繡師傅知道你在找她,給你寫了一封信來。今天我進屋的時候,你和二姐在一塊兒,我就沒有給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體,她幾乎是一把搶過了許鳳佳手中的信封,打開信紙,迫不及待地閱讀了起來。
黃繡娘的字跡依然如當年一樣娟秀,信也並不太長。
「見信如晤。聽說善衡在尋找我的下落,已有幾年,唯獨一直未曾鼓起膽子,與善衡相見,聽聞你最終放棄尋覓,心中寬慰之餘,亦感到幾句話不得不說。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棄尋我的時候,總是說不出口的。」
「我與你母相識已久,初識數年,可以說是惺惺相惜,後來因故翻臉,個中往事,想必你從封太太、楊太太等人口中,已經得到大概,此事為我生平憾事,並不願多提,請善衡見諒。然而在你母親生育你們兒女之後,我們已經盡釋前嫌,你母親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長久,曾經託付我在她死後,你回歸蘇州之後,暗中看顧你幾分。我平生沒有別的本事,只有將珠針繡與凸繡法傳授給你,令你有謀生的本領。其實以善衡的本領,亦用不著我多加照顧。你母親私底下告訴過我,你們可以回到蘇州,個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紀,既有如此心機,令我感佩之餘又懷畏懼,因此多年來儘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報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請善衡見諒。」
「我還記得剛見到封虹時,她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迄今我也難以忘懷,她說人這一生,誰都是逆流而上,誰都有無盡的難處。她曾經為了她的難處逼迫過我,我也曾經為了我的難處逼迫過她,我們彼此間曾存有嫌隙。但話說到頭,也都是為了求存二字。」
「當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後,我去看望封虹,當時她剛被太太賞過一碗藥,自以為自己生機已絕,我問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爺,恨太太,她說自己心中竟沒有恨,只有悔。她花費太多時間來愛鄭連繼,卻用了太少的心力關心家人。和家人走到這一步,她很後悔。她更加後悔沒有能腳踏實地,爭權奪利追逐虛榮,想要謀奪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於觸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場,不能看著一雙兒女長大。她說人這一生最難知足二字,她沒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後塵,總是追逐著看不到的東西。」
「善衡,這樣說,雖然有自我開脫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著看不到的往事與遺憾,錯失眼前。」
「經過十多年光陰,當年相處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這短暫的隻言片語,似乎值得記述。如今轉告給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為人婦,雖生活清苦,但謹記知足二字,日子過得也甚安穩。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來,不知不覺,已是滿面淚痕。
黃繡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氣。
她告誡七娘子不要再追尋看不見的往事,可同時卻將七娘子心心唸唸想要追尋的那一點,捧上台前。
追逐當年是非,無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為憎恨,最為厭惡的那個人。
將她推進生活深淵的眾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總是會最恨某一個人,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剝奪了她最看重的東西,也或許是因為他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而這個人,即將成為她報復的主要目標,即使要犧牲一些重要的人脈,令人眷戀的情誼,她也在所不惜。這或者將是她對自己作出的一個交待,畢竟要將所有人統統報復回去,七娘子也沒有那樣大的力量,那樣大的魄力。
她只是沒有想到,最終這答案,居然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