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土貉
游孟哲大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藥母也是十分茫然,四女過來圍著檢視那兩個碗,蠱母問道:「你確定這倆人裏,有一個是你爹?」
游孟哲道:「我非常,極其確定!」他目中滿是疑惑神色,難以置信地望向趙、張二人,趙飛鴻臉色最先變了,退後一步,帶著陌生的眼光審視游孟哲。
「一定是哪里出錯了!」游孟哲道:「這水出問題了,是不是?」
藥母道:「沒有的事,三生泉怎麼會出錯?」
游孟哲叫喚道:「那不對啊——!肯定是泉水的問題!」
藥母說:「不可能。」
其餘三女附和道是啊是啊,泉水沒有問題。
宇文弘靈機一動,說:「要麼讓老閣主試試?」
藥母說:「也不行啊,這都多少年了,老閣主都轉生了……」
宇文弘道:「對哦。」
游孟哲徹底懵了,呆呆看著趙飛鴻與張遠山,問:「你們覺得我跟誰長得像?」
劍娘看看趙飛鴻,又看張遠山,說:「都不像,他倆這點兒皮相,怎麼配得上你娘?」
游孟哲:「……」
蠱母安慰道:「你跟著老閣主姓也一樣呀,憑什麼就要跟這些臭男人姓了,從今往後,你就叫俞孟哲,又有什麼相干了。」
「對啊對啊。」其他人附和道。
游孟哲炸毛道:「我也是臭男人好嘛!」
「這……」游孟哲腦子裏簡直一團亂,過去朝趙飛鴻道:「師父,你……」
趙飛鴻仿佛看到什麼極其受不住的東西,忙抬手躲開。
趙飛鴻:「既是……如此,趙某就先走了……」
游孟哲道:「別走啊!我還有話對你說。」
趙飛鴻臉色變得極其古怪,仿佛連看也不想看游孟哲,轉身走出大殿。
「師父!」游孟哲喊道。
他跑上去,從背後緊緊抱著趙飛鴻的腰,側頭貼在他的背上,趙飛鴻身體一僵,緊接著大吼道:「別碰我!」
趙飛鴻不住掙扎,緊接著「惡」一聲,吐了出來,厭惡地看著游孟哲。
游孟哲:「……」
「從此你歸你……我……歸我。」趙飛鴻看也不看游孟哲,又是「惡」的一聲吐了出來,邊走邊吐,大步流星地走了。
游孟哲大吼道:「給我站住!什麼意思!你嫌我噁心?!「
趙飛鴻也不答,出了大殿,游孟哲追出去,藥母忙追上來,說:「別去了,情蠱一解就會這樣,他愛了你娘那麼多年,現在心思都反轉過來了,要怪也只能怪你娘,哎……」
游孟哲道:「不會吧!這……」
蠱母同情地安慰道:「算啦,情蠱在他心裏存了十來年呢,這一解開,感情全調轉了,七情六欲,本來也就難說得很……」
游孟哲道:「但……愛的反面不是恨麼?」他走向張遠山,張遠山的臉色也變了,一時間仿佛下意識地要避開,又摻雜著點難以表達的情愫。
蠱母笑吟吟道:「愛的反面怎麼會是恨呢?愛和恨常常會是一回事呀,愛的反面是『不愛』,再深一點,也就是噁心了,所以了……」
藥母淡淡道:「當年我也愛過一個中原的男人,現在想起來,真是說不出的噁心……」
游孟哲掏出玉璜,難過地說:「他是我義父呢。」
藥母道:「他是啞巴?」說著掏出一個小瓶子,說:「連瓶送你,一枚吃下去就好。學說話還得費些時候。下山去罷,別再纏著我們家少閣主了。」
張遠山一聽此言如得大赦,連東西也不要了,拔腿就跑,游孟哲大喊道:「等等!」
游孟哲追上去,把玉璜和藥塞進他懷裏,又摘下手上戒指,遞給他,張遠山連忙瑟縮擺手,游孟哲不由分說拉住他的手,把戒指放在他掌心裏。
張遠山側過頭,無聲地吐了。
游孟哲:「……」
張遠山甩手把戒指扔了,踉蹌下山去,邊走邊吐,吐了一路。
游孟哲:「……」
游孟哲再如何設想,也完全想不到最後會變成這樣,他站在滄海閣的牌坊前,西方的紅日朝海平面緩緩落下,臺階上還有趙飛鴻和張遠山吐的兩道痕跡。
不遠處,趙飛鴻扶著一棵樹在吐,張遠山拍他的背。
趙飛鴻大吼一聲,嘶啞的聲音在群山間回蕩,帶著痛苦與悔恨。
游孟哲瘋了,朝著山下大罵道:「趙飛鴻!張遠山!我幹你們的娘!我幹你們的祖宗!老子就這麼噁心嗎!」
張遠山一聽到游孟哲聲音也吐了,兩人又吐了一會,急急忙忙地下山去,頭也不回。
游孟哲就那麼怔怔站在最高處牌坊下,直到紅日有近半沉沒于大海,天空被染成瑰麗的紫紅色,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腰拐角處,再也見不到了,游孟哲才坐了下來,對著一望無際的天與海發呆。
「孟哲。」宇文弘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開口道:「我是你爹。」
游孟哲悲愴地大吼道:「我是你大爺——!」
宇文弘轉身走了。
游孟哲抹了把眼,傷心地大哭起來,他也說不清自己在哭什麼,起身邊走邊哭,一個大媽拿著墩布和水桶出來,拖掉趙飛鴻和張遠山嘔過的東西。
爹全沒了,東西也還給他們了,就連最後的這點痕跡和回憶也沒有了,大媽洗墩布,游孟哲哭得更傷心了。
他還是愛他們的,那些曾經的日子,他曾經以為有了一個真正的家。
游孟哲哭了一會,兩眼通紅,坐在花園裏,到處都開著他娘喜歡的那種小花,在秋天傍晚的微風裏輕輕搖擺。
「孟哲。」宇文弘又回來了,端著碗三生泉水,蹲在他身邊,說:「你看。」
宇文弘遞給游孟哲一把小刀,自己用另一把刀劃破手臂,滴下血去。
游孟哲看了一會,也朝碗裏滴了血,兩滴血液落進碗底,猶如黃昏盡頭最後的明亮星辰彼此旋繞,最後溫柔地粘連,融在一起,化開成暗紅的雲,顏色越來越淺,消失了。
游孟哲懵了。
宇文弘臉上帶著點紅,說:「我……一直懷疑,那天喝醉了酒,有點怕,也不知道你娘為什麼生我的氣,後來想了想,你的八字,正好是我喝酒那天的十個月後……」
游孟哲道:「我娘怎麼會把你給……把你給……」
宇文弘說:「可能她……有點破罐子破摔了吧,想報復趙飛鴻,就找我這種,呃,一點也配不上她的人來那啥……就像路邊找個乞丐那樣……蠱母說的,很有可能……」
游孟哲說:「那會你才十五歲啊,我娘怎麼這麼禽獸!」
宇文弘嗯了聲,看著碗裏游孟哲的倒影,說:「哎。」
游孟哲仍完全不在狀態,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跟著說:「哎。」
宇文弘說:「都是我不好,害你……哎。」
游孟哲說:「哦,不,真好啊,爹,你這麼年輕,跟我哥似的,我剛剛只是沒想明白。」
宇文弘與游孟哲對視片刻,游孟哲轉身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眼裏滿是淚水,宇文弘的眼眶通紅,兩人抱著,鼻樑親昵地互相摩挲,溫熱的唇吻在一起。
當夜遊孟哲還有點恍神,在滄海閣吃過晚飯,所有人都對他很親切,門派裏一直是各吃各的,吃的比山下的還好,簡單幾味菜,卻是中原大地從未吃過的鮮美海產,還有海蟹。
吃完宇文弘點著燈籠,牽著游孟哲走過門派,帶他走來走去到處看,告訴他這裏是什麼樹,那裏又是什麼地方,蠱壇,藥門,經樓,藏劍房裏都亮著燈,弟子們三兩成群,隨處找了個地方就在那練武。
宇文弘點頭朝他們打招呼,帶著游孟哲朝後山去,有人過來道:「老閣主要見少閣主了,在仙草臺上等呢。」
宇文弘忙笑道:「好好,這就去。」
游孟哲心裏有點忐忑,宇文弘道:「別怕,走。」
他們走到一個種滿奇花異草的花園外,四周的花都發著微光,不時有光粉離開花蕊,在海風裏飛向夜空。高處的平臺上站著藥母四女,四女仙身前仿佛還有人,都背對著他們。
宇文弘示意游孟哲自己上去,說:「閣主人很好,別怕,孟哲。」
游孟哲鼓起勇氣走上高臺,數女回頭,游孟哲認不出她們中間有誰,遠遠喊了聲:「外婆。」
四女仙讓開,一個稚嫩的聲音道:「是孟哲嗎?來,過來,外婆看看你。」
游孟哲:「……」
花台邊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看那模樣只有五六歲!她圍著一襲白色的絨披風,腳邊的兩道亮光閃爍,繼而黯淡下去——鎮島龍神閉上了它的雙眼,溫順著吐著蛇信,伏在她的腳邊。
「外……婆?」游孟哲實在無法相信,這小女孩就是他的外婆。
「嗯?」小女孩嘴角抿了起來,招手讓他坐下,游孟哲嘴角抽搐與她並肩坐在臺階上,小心翼翼道:「你就是……我娘的娘?」
小女孩笑道:「對呀,我就是你娘的娘,你的外婆,怎麼啦?不相信?」
游孟哲看著她粉嫩的臉,明亮的雙眼,忍不住伸手去捏她的嫩臉,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做夢嗎?」
「沒大沒小。」小女孩拍開他的手,嗔道:「弘兒是你爹麼?小心他揍你。」
游孟哲道:「這怎麼可能!」
小女孩臉上滿是嬌嗔神色,看得游孟哲小心肝不住抖,只覺實在太可愛了。
宇文弘在花叢中躬身摘什麼東西,小女孩道:「我叫青兒,你記住了,這名字告訴你,免得連外婆的名字都不知道,不過你還得叫我外婆。」
游孟哲嘴角抽搐,連連點頭,看著這一派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青兒伸手摸了摸神獸的頭,游孟哲道:「你……是怎麼把我娘生下來的?你一直這麼小嗎?還是練了什麼功夫?」
青兒答道:「我十年前就轉生了,所以現在才六歲。」
游孟哲只覺世間之大,儘是不可思議之事,問:「轉生?你能記得以前的事麼?」
青兒笑道:「有一種藥,叫做『醉生夢死』,吃下去的人死後投胎,能記得上一輩子的事。」
游孟哲問:「那你怎麼知道投胎去了哪兒,又怎麼回這裏來的呢?」
青兒道:「冥尊和天尊會去找我的嘛,他們不老不死,掌管生與死的秘辛。」
游孟哲緩緩點頭,青兒仔細端詳游孟哲,又在他額頭摸了摸,說:「弘兒,你這可有個兒子了。」
「哎。」宇文弘遠遠答道:「我摘點朱果給他吃,他容易生病。」
游孟哲說:「可惜我娘生我的時候死了。」
青兒笑了笑,說:「生生死死,都是一環接一環的圈,你又怎麼知道她這輩子不比上輩子逍遙快活呢?」
她的話裏帶著一股寧靜仿佛天籟,光是靜靜聽著,就生出一股安寧舒適的心境。
游孟哲點了點頭,青兒又朝藥母說:「孟哲眼睛嘴巴跟晴兒長得像,這眉毛鼻子呢,卻是和弘兒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小孩似的。兩父子還挺好玩。」
眾女紛紛笑了起來,游孟哲摸了摸自己鼻子,咂巴嘴道:「像麼?以前可從來沒發現,可能從來沒想到那裏吧。」
青兒說:「也罷,你倆父子就相依為命罷,天師宇文暉一脈,後人也就剩你倆了,弘兒從小在滄海閣長大,人單純得很,你看上去油頭滑腦的,別老欺負你爹呀。」
游孟哲忙道不會不會,宇文弘又抬頭問:「閣主,我能娶我兒子當媳婦麼?」
眾女哄笑,青兒一本正經道:「隨你吧,咱們又不用守凡間這些規矩。」
宇文弘正待要再說點什麼,青兒又把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拜堂成親就免了罷,怪磕磣人的,你倆心裏明白不就成了唄。」
宇文弘笑道:「也對。」
青兒又朝游孟哲說:「你娘脾氣不好,你爹是個好孩子,我和冥尊看著他長大的,你就別學你娘,對他呼來喝去的。你娘欠他的夠多了。」
游孟哲道:「一定一定。」
青兒拍了拍手道:「那就沒啥說的啦,我回去睡覺了。」
游孟哲好奇道:「外公呢?」
青兒說:「嗨,別提了,想起來就噁心,這世間臭男人都一個德行。」
游孟哲道:「哎,我不也是……」
青兒道:「你可悠著點兒,從前的事兒就算了,沒事就學學好,別老學他們沾花惹草的,學學你爹。」
游孟哲道:「外公沾花惹草嗎?」
青兒瞅著游孟哲,而後忽然轉了話頭,說:「你看那邊天上。」
游孟哲循著她所指望去,見東天星宿在夜空中閃閃發亮,問:「那邊天上怎麼了?」
話音未落,身邊一陣清風吹過,再轉頭時青兒已經不知去哪兒了。
藥母她們又忍不住好笑,各自離開回自己房去,游孟哲茫然道:「這就走了?」
宇文弘道:「閣主逗你玩呢,來。」
游孟哲抱膝坐在花園裏,說:「外婆真奇怪啊。她讓我看天上是什麼意思?」
宇文弘說:「這兒尋常不讓人來,她在觀星,剛才指給你看的是東極青龍,蒼天七宿。許多年前就都下凡了,還沒回去呢。」
游孟哲點了點頭,不知有何意,宇文弘把幾個果子用袍襟擦了擦,說:「這個給你吃,千年一結果的,好東西。」
游孟哲嘗了些,果汁酸甜,入口即化,吃得滿嘴醬,又讓宇文弘也吃,宇文弘捨不得吃,哄著游孟哲全吃下去,兩人在花園裏躺著。
「爹。」游孟哲道。
「哎。」宇文弘笑了笑,伸出手臂,攬著游孟哲,兩人躺在草地上,游孟哲側過身,抱著宇文弘的腰,枕在他肩上。
「你鼻子像我麼?」宇文弘摸了摸游孟哲的鼻子。
游孟哲道:「不知道啊,我又不常照鏡子。」他趴在宇文弘的身上,認真地端詳他的鼻樑,帶著稚氣的雙眉,清澈的眼睛,看了許久,低頭吻上宇文弘的唇,宇文弘微微張開唇,彼此唇舌交纏,一個悠遠纏綿的吻。
「那邊是幹嘛的?」游孟哲問。
宇文弘順著游孟哲的目光望去,東南方有一根纖細的石柱直通雲端,仿佛站在那上頭就能摸到群星閃耀的夜幕。
「接天柱。」宇文弘說:「風婆住的地方,她很凶,你想上去麼?想去的話咱倆找個繩子,把你綁在我背上,得爬三天三夜呢。」
游孟哲忙道:「不去了。」
宇文弘又摸游孟哲的頭,笑道:「這就多了個兒子,跟做夢似的。」
游孟哲再躺下,枕著宇文弘的肩膀,問:「那咱們就在這兒住下了?」
宇文弘說:「隨你,你想去中原玩麼?過幾天再下去,趁著枯潮還沒過,找青龍鎮的人搭個船,就回去了。」
游孟哲閉著眼,說:「去哪兒呢?」
宇文弘說:「去楓關,塞外,西川,京師,都成啊。」
游孟哲嗯了聲,依戀地側過身,朝宇文弘懷裏縮,說:「去江州,揚州……我還好多地方沒玩過呢,還沒怎麼走過江湖呢……」
仙草園中,無數月明花在寂靜的夜裏綻放,閃爍著光芒的花粉化作一道銀色的光帶,在風裏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