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二卷‧十五
還有三日,就該出門了。季玖數著日子,便覺得有些難熬,家中不知何時開始,氣氛裡有一種肅殺的冷意,令人望而生畏。這種冷意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僕人們也不知這是何時出現的,然而,這府中上上下下,都謹小慎微起來。連噴嚏都不敢亂打。
眼看日子就要到了,季玖也不再閒散的四處亂逛,整日待在書房裡,連膳食都是僕人們送進去。
提著食盒進去的僕人發現主子在屋中其實也無事可做。坐在案前的主子手中攥了本書,直到他將食物擺好退下時,那本書也沒有翻動過一頁。主子在發呆。僕人得到這個信息,小心翼翼的退出去後,連忙跑掉了。
雖然發呆並不是什麼大事,每個人都會有發呆游神的時候,但這種事發生在自己主子身上,總覺得格外詭異。
要知道那可是季玖。做事當機立斷從無猶豫的人,就算思考些什麼,也僅限於思考,面上不動,眼中卻有光的。而現在,這個人在發呆,姿勢雖然是在看書,但目光卻呆滯的毫無焦距。
連他進來到退出去,都不知道。
僕人便想到,近些日子府中氣氛肅殺,許就是讓主子發呆的事引起的。具體是什麼事,他雖好奇,卻不敢多做打探,甚至連剛剛發現的異狀都不敢與人言。官家有官家的規矩,這些規矩不是誰定的,而是自然形成。不論誰試圖破壞,最終的結局必定是殘酷的。
季玖確實在發呆。
他捧著那本書,已經在案前坐了三個時辰。書頁沒有翻動過,被他捏在手中,連窗外的風都翻不動它。他的臉呈現出一種平靜,與茫然。
這種茫然與呆滯很快被人打破了。
沈玨急衝衝跑進來,沒有任何招呼撞進了他的書房,劈頭一句:「爹爹我要離開幾日,去辦點事。」
季玖緩過神,目光移到他臉上,夢遊般的神情道:「哦。」
沈玨得到同意,就要走,卻又被喚住了。
再轉過臉,夢遊的季玖已經飛一般不見了,眼前是那個眸中精光乍現的將軍,說:「明日就起程,你卻現在要離開,事情很嚴重嗎?」他沒有問他什麼事,只問他有多嚴重。這人說話,從來是一句到位。
沈玨答道:「現在還不知嚴重不嚴重,但我放不下心,要去看看。」
季玖還是沒有多問,只說:「幾日能趕回來?」
「最少五日吧。」沈玨估量了一下路程,又道:「許是十天半個月也說不準。」
季玖計算著部隊的行軍速度,很快道:「不論幾日,都去邊城匯合。你若早到了就等著,若晚到了,我會留人給你傳信,自己來找。」
沈玨「嗯」一聲,季玖說:「你去吧。」
沈玨走了。
這時季玖才看見桌上飯菜,菜食已經涼透,本來就沒有胃口,現在更不想吃,只過去空腹飲了幾杯酒,酒意在飢腸轆轆的身體裡快速遊走蔓延,沒一會,他便覺得身體暖暖的,頭有些暈,反正屋中無人,他解了衣裳,歪倒在榻上,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懶散。又閉著眼抽了髮簪,滿頭長發披散下來,隨手將簪子連髮冠一起放到一旁,扯了被子搭在身上,就睡了。
睡至夢中,驟然想起那沈玨並無親人,也無甚友人,突然要走,唯一的理由便是伊墨出事了。
腦中這個念頭一閃,季玖猛地從夢中醒來,騰身坐起,心如擂鼓。
待趴在桌上灌了一壺冷茶,季玖才靜下心,坐在凳上想,與我何干?
等片刻,又想,那千年的妖,道士和尚都說殺不死,哪裡會出什麼事?
這念頭只一轉就消失了,他是世俗中人,對人性瞭解的頗為深刻,想著人與人都還有死去活來的紛爭,妖與妖之間又怎麼會和平?人殺不死它,未必他的同類就殺不死他。萬一他遇上的同是修煉千年的妖怪呢?想到這裡,季玖突然想到,以前怎麼就這麼傻,只想著找道士和尚降他,怎麼不以妖對妖呢?說不定就真的降了他。
季玖輕嗤一聲,搖了搖頭。自從遇上這妖,他的世界就被顛覆的徹底,而今這種荒誕的念頭都冒出來了。豈不知一隻妖都這麼難纏,再去尋一隻,他嫌日子過得還不夠亂不成?再說,哪裡還能遇上一隻修行千年的妖物呢?以為那是街上野狗,隨處可見嗎?
季玖撐著額頭揉了揉,心裡卻煩亂起來,做什麼不去好好修煉非要來找他,將來得道升仙不是好的很嗎?便是前世情侶又如何?那人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除非死而復生,否則那人不可能再存在。即便是轉世,他又怎麼會同那自幼殘廢孤寂潦倒的人一模一樣?那是不可能的。季玖想。
季玖想的很明白,前世是前世,可以不顧罵名,不忌倫理綱常,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實與妖相好又怎樣呢?同是男子又怎樣呢?季玖並不在意,站在旁觀的角度去看,反倒是欣賞的很,覺得也算當世豪傑。
可是,那並不等同這一世他也要那樣活。他也不能那樣活。
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道路了。二十七年,他的道路從原先無數的分岔口,走到今天這條道上,只剩下這一條路可走,少年時那些還存在過的拐角小巷,已經被他遠遠丟在後面,不可能再折回身,去走另外一條路。因為已經沒有退路。他只能往前走,爬山涉水的筆直朝前。走到巔峰,而後跳下。這是他唯一的路。
況且,伊墨是沈清軒的未亡人。不是季玖的。
他有妻有兒,還有一女,年紀尚幼,天真可愛。來日他死,唯一能以未亡人自居的,便是妻子,季柳氏。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八抬大轎,綴著繡球流蘇迎進家門,他們拜過天地,跪過祖宗,記進族譜,族譜裡季玖的名旁,只有季柳氏,並非空白,也非是那人的名。這是沒有辦法更改的事實。
季玖又揉了揉額角,覺得那裡漲痛起來。
第二日夜,領兵出行,季玖躍上馬背,率先出城。離城門時,回頭看了一眼,胸中長舒一口氣,並無太多離愁。
皇城是個遍佈暗探,四處荊棘的地方,這裡的殘酷與毒辣遠遠超出戰場上坦誠的你死我活。而家中事,他則無需擔憂,一切都很好,不論他在或不在。只要皇帝還願意季家存在,即便他死,這個家也會照常運作下去。而傷心,則是另一碼事了。
沙場讓他的感性越來越淡薄,稱為無情也不為過,季玖早就發覺了這一點,卻不放在心上。
該做的事,他會去做。家是該護佑的地方,他會去護,盡職盡責就已足夠。
他的人生,在已經規劃好的方框裡逐漸成形,越是接近尾聲,線條就越來越凌厲,筆墨越來越簡練,呈現出一種凶煞猛厲之氣。而那些柔情脈脈,在他的有心無意裡,已經被深深的藏匿起來。藏到了一個,他並不太願意去尋回的地方。
羈絆是一種弱點,沙場上的將軍,或許最不需要的就是弱點。
譬如這麼多年,皇帝以他的家人為質,扣在王城,不允家屬隨軍陪伴。
季玖就坦然將家人留下了。
因為只有割斷一切牽掛,他才能坦然赴死。
亦只有他死,他的家人才能真正安全。不論活在哪裡,都是安全的。
季玖揚起鞭,輕抽了一下,身下隨他多年的馬兒嘶鳴一聲,立時奔跑起來,帶著終於可以奔跑的歡欣,載著馬上將軍,很快消失在夜幕裡。
後面的馬隊,也踢踢踏踏的跟上,策馬奔騰,在夜色的掩護下,這一隊要去異域查探的兒郎們如風一般消失在城門後。
出皇城後,奔行至天亮,季玖命部隊停下,在先前準備好的莊子裡換了裝扮,扮作游商,又將馬匹也載上貨物,命五百人分五隊,從不同的路線前往邊城。他不想太過突兀的出現,以免引起暗探們的懷疑。
這些事他早有準備,很快將一切打理妥當,命人散開了。
又趕路半個月到邊塞。先到的兩隊已經之前已經得到他吩咐,入城之後又四處散開,到處賣貨收貨,與尋常商旅無異。
季玖這一隊來時,也同樣散開了,身邊只帶了五個人的季玖在城裡見到了沈玨。
沈玨背著一個大木箱,那巨大木箱兩邊用布匹擰成了兩股繩,牢牢的綁住了箱子,捆在他的雙肩上。季玖見到他,挑起眉笑了,道:「公子這裡是什麼貨?可能讓在下看看?」
沈玨呆了呆,下意識的反手罩著箱子,本能的露出一個防衛與保護的姿態。顯而易見的拒絕。
季玖一愣,畢竟這還是沈玨第一次對他的話表露出這種神情,立刻就覺得蹊蹺。
臉上卻沒露出什麼,仍是淡淡笑著,道:「看來公子寶貝的很,若是有市無價的貨,在下也買不起,叨擾了。」說著拱拱手,牽著馬兒走了。
雖是沒說什麼,沈玨卻覺得他有些不悅了,將背後箱子解開抱到身前來,穩穩抱住後,沈玨喃喃一句:「他不是貨,我怎麼給你估價麼?」因惹得爹爹不高興,沈玨略有些沮喪的跟在季玖商隊後面,慢吞吞的走著。
到了晚間,季玖喊他吃飯,見這人又將箱子抱來了,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吃飯也不松懈對箱子的看守,心裡就更好奇了。
隨他一起好奇的還有好些人,都是隨著季玖一同出這趟任務的兵士,因為沈玨是季玖的侍衛,官就比他們大一些,也就不好隨意發言,只是一直忍不住拿眼角瞥,眼裡神神秘秘的,偶爾交頭接耳,姿態其實是正常,在沈玨看來卻是鬼鬼祟祟。
終於在有人試圖對那箱子伸手摸一把時,沈玨的不悅爆發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冷聲道:「碰一下我就剁了你的手,信不信?!」
他說的實在凶狠,且有三分蠻橫之氣,惹的那動手動腳的軍士也動了氣,立刻回道:「摸一下怎麼樣?壞了不成?」
沈玨沉下臉,「不怕死你就摸。」
話激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那人伸出手就要摸。沈玨一把擒住他的手,用力勒緊,屋子裡登時響起指節的「辟啪」聲,那人連忙沖季玖喊:「大人!」
此時季玖一直低著頭吃飯,彷彿什麼都不曾看見一樣,直到那人呼救了,才抬起臉來,問一句:「喊我嗎?」
那人額上流下冷汗了,沈玨也看向他,卻沒放手。餘下軍士也都看著季玖。
季玖放下碗箸抹了抹嘴,才輕描淡寫的道:「這裡有大人嗎?」他問。
他的語氣輕柔異常,彷彿被捲入事件裡無辜者的低喃,眼神卻是冰冷的,宛如刀片般朝兩人掃去,刀刀見血。
沈玨立時就鬆開手,像是演練多遍了似地,屈膝往下一跪,抬頭挺胸很大聲的說:「屬下無禮,請將軍責罰。」
他的轉變太快,那腕骨脫臼的軍士呆了一呆,等對上季玖的視線後,打了個寒噤,也跪下了。
季玖看了他們一會,重新拾起碗筷,又吃了兩口,才道:「非禮勿動,家中爹娘沒有教過嗎?旁人的東西,擅動就該罰。」又道:「在軍中,不論有多大事,你們都是袍澤兄弟。豈能動不動就廝打起來?來日若是遇敵,唯一能救你的,只有你身邊這些同伴。別以為自己厲害就可傷人,你能傷的只能是自己。」
季玖說:「聽明白了?」
單膝跪著的那兩人同時應諾:「明白。」
季玖說,「接好骨,吃飯。」
沈玨又替那人接好脫臼的骨頭,重新坐回去,老老實實的低頭繼續吃飯。餘下人,也都老實起來,再不看那木箱一眼。一頓飯吃的甚是安靜。
季玖甚是滿意。
晚飯過後,季玖忙完了手邊事,喚沈玨進來,守在門外的沈玨便背著箱子進來了,問:「將軍何事?」
季玖說:「把那東西打開。」
沈玨想也不想的道:「不行!」
季玖道:「不論那是什麼貨,我都能確信目前商隊能護得住它,你這樣天天背在背上,只能招惹視線,惹人覬覦。要麼你打開讓我看,除非我肯定它不能被放在駝背上同貨物一起押運,否則明日你就將它綁到駝隊上去。」
沈玨猶豫了很久,才道:「爹,這真不是貨。」
季玖「哦」了一聲,道:「總不會是個大活人。」
「爹,你一定猜到了的,」沈玨苦著臉,「反正也不是大活人。」
季玖卻不知想到什麼,臉上瞬間白了,自言自語道:「我是猜到了,但我猜錯了。」
這樣說著,他走過去,親手解了沈玨背上的繩扣,將那大木箱抱到了桌上。他親自動手來取,沈玨即使猶豫,也還是妥協了,乖乖的看著那箱子被放在桌上,又看著自己爹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後,猛地一下揭開了……
沈玨也同時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望著季玖的臉,季玖緩緩睜開眼,低著頭,看那木箱裡,一條碗口粗的大黑蛇,盤踞在箱內,垂頭搭腦的閉著眼。
季玖狠狠地再次閉上眼。
沈玨被他這個動作嚇到,連忙要去蓋住箱子,不再讓他看,只道是被驚著了。正在手忙腳亂間,卻聽那人聲音微顫的問他:「他死了?」
沈玨一呆,「啊?」
季玖說:「怎麼死的?」
沈玨反應過來,立即道:「誰說他死了?他喝醉了,他一下子將仙家釀的『百日醉』喝完了,最少要睡三個月呢!」
季玖的表情怪異的扭曲在當場。
「……」好一會,他撇開臉,嗅了嗅空氣後聞:「什麼味道,這麼香?」
沈玨知道他尷尬,轉移話題,也跟著應上去道:「是那酒的味道。我找到他時,漫山遍野都是這個味道。」
「……」沉默了一下,季玖問:「哪裡找到他的?」
沈玨也奇異的沉默了,甚至垂下臉去。
季玖問:「怎麼了?」
好一會,才聽沈玨略微沙啞的聲音道:「我爹的墓裡。」
季玖乍聞此聲,只覺像被人一錘砸在心口上似的,又酸又疼又悶。幾乎站不住身。這世上還有這麼呆的妖。人死已作古,卻鑽到人家墓裡去守著,守著就能活過來嗎,以為守著一堆白骨,就能相依偎了嗎?
腦中紛亂的想著,季玖許久才嘆息般回答一聲:「哦。」
那箱子裡的大蛇,異常溫馴的睡在沈玨翻出的一件已經破舊的狐皮大氅上,蜷成了一團,歪著的腦袋靠著狐裘的領口位置,彷彿睡在那人心尖上,從此不理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