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二卷‧二十三
無論多平靜的生活,偶爾都會激起一絲波瀾。
沈玨在院中練劍,季玖坐在一旁看著,伊墨歪在他的竹椅旁打盹。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劍鋒威凜的沈玨卻突然挽了個劍花,收起長劍站到了一旁。
季玖有些意外,正在這時,院門被叩響了。門環叩在木板上,一聲接著一聲,季玖示意沈玨去開門。
院門剛打開,門後的女子便走了進來,季玖微愣,很快道:「夫人。」卻叫人趴在腿上,站不起來。
季柳氏牽著幼女,身後帶著奴婢,站在院門處,一眼便將院子裡的情景攬入眼底。
這間小院實在簡陋,只三間房,還有一間是灶房。站在院門處,就可將這裡一切猜的剔透。
夫人看向倚在自己夫君竹椅旁的那個人,那人卻閉著眼,看也懶得看她,仍然趴在季玖腿上,睡的稀里糊塗——他夜裡睡不好,只好在白晝的陽光下補眠。陽光愈燦爛,他就睡得越香,其中原因無外乎光線熾烈,照的起不了什麼心思。
季玖也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睡,也已習慣了,便隨著他。
這一回,卻是不能隨他了。季玖在那烏黑髮頂拍了一下,道:「起來。」
伊墨「嗯」了下,這才直起身甩了甩頭,睡眼惺忪的站起來,低著嗓子喊了一聲:「小寶。」
沈玨連忙走過去,替他拍淨黑袍上沾染的黃土,又替他理順了因為打盹而紛亂的長發,連上面沾著的葉梗都一併摘乾淨。
被伺候好了,伊墨才邁步筆直朝院門走出去。
季玖對沈玨吩咐道:「跟著他,別由著他胡鬧。」
沈玨點頭,隨著伊墨的背影快步追上去。
季玖示意奴婢們去院外候著,這才走到夫人面前,彎身將小女兒抱在懷裡了,才望著夫人問:「怎麼來了?」
一句話問的平靜如水。
只是這種平靜,看在夫人眼裡,實在是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
「妾身不能來嗎?!」
季玖看她一眼,抱緊了懷裡受驚的女兒,道:「夫人去喝些茶靜靜心罷。」
小丫頭從未見過娘親在她面前發怒,一時被駭,咧著嘴就要哭。被季玖抱到一旁哄了很久,還抽抽噎噎,止不住淚花。
空氣裡有槐花飄香,連竹椅旁的圓桌上也泛著槐花香氣,季玖抓了桌上一些點心,喂給抽噎中的女兒,小丫頭先試了試,接著連抽噎都停了,花瓣一樣的嘴唇上沾滿了點心末,一邊吃一邊瞪著水汽未散的大眼睛望著季玖,吃完了一個,季玖又喂第二個,丫頭張著嘴,幾乎咬上他的指尖。這幅饞貓樣惹得季玖笑起來,丫頭雖不知道為什麼,卻也跟著他笑,臉上還掛著淚痕。
季玖見她好了,便抱著走到夫人面前,又抓了一把桌上點心,遞過去道:「嘗嘗,自己做的。」
沈玨摘的那麼多槐花,除了新鮮的做了飯,剩下的都熬煮成了槐花醬,做點心時添些進去,便口齒留香。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夫人也冷靜下來,接過點心看了看,道:「我從不知你會做這些。」
季玖笑了一下,「現在知道也不算晚。」
夫人優雅的掩著唇,嘗了嘗,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剛準備誇讚,卻又猛地頓住,看著他問:「你做給他吃的?」
季玖微微皺了眉,道:「閒來無事,做給自己吃,分他一些又如何?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小家子氣了?」
夫人聞言笑了笑,笑容無端的發苦,說:「嫁給你這些年,你可沒做給我吃過。一次都沒有。」
季玖道:「那是因為每年這個時節,我幾乎都不在家。」
「當真每一年都不在?」夫人反問,「剛過門那年,你可是在的,就忘了嗎?」
她說的事,已經被歲月淹沒的太過遙遠,季玖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一年他的確在家。只是那時節,他忙的一天連新婚娘子都見不了幾面,又怎麼會想到去做點心。這種事,須有空閒,還須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去做,才做得好。否則吃在口中,便不是那個味道。
幼年時做給母親吃,哪一次不要幾天功夫,才做的好?
季玖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呢?」將碎掉的點心從她手裡拿開,季玖坐回竹椅上,抱著小丫頭道:「有什麼話便說。無理取鬧這種事你做不好,做起來還不如那些市井婦人。」
夫人勉強平靜了一些,很快道:「夫君納房妾吧。」
她說的很快,似乎早已想好,只等季玖點頭。這麼些年,男人都是寵著她的,雖聚少離多,該給的一樣也沒少過,恰恰因為聚的時間太少,所以給她的就更多。她也知道,季玖是不會點頭的,但必須她這麼說,才能說後面的話。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季玖逗弄著懷裡丫頭,不咸不淡的回答了她:「好。」
夫人怔在那處,腦中彷彿一下子被鑿空,失去了所有的念頭。
季玖等了等,才抬起眼,望著女子不知不覺濕潤的雙眼,仍是平靜的道:「既然要納,以我的身份,一房怎麼夠?聽人說,城東棉花巷有一戶章姓人家,生了一雙好女兒。你去替我看看,若真是花容月貌,便擇個日子把事情辦了。」略頓,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句:「越快越好吧。不定出征前還能給乖女再添一個弟弟或妹妹。」
說著,季玖揉著女兒臉頰,問她:「乖女,想要妹妹嗎?」
乖女是小丫頭的乳名,聽得爹爹喚她,雖聽不懂大人話裡的機鋒,卻也樂呵呵的笑著點頭。
夫人臉上已經蒼白如紙,幾乎站不穩。
季玖又等片刻,放下懷中丫頭讓她去一邊玩,走到夫人面前,摩挲著她腮上淚珠,這才低聲道:「夫人,你並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大度,明白嗎?」
「季玖雖無所長,納幾房妾,收幾個歌舞姬還是能做得到的。」季玖淡淡道:「就是再養幾個孌童在後院,夫人你也沒有拒絕的份。」
攥著女子冰涼的手,季玖拉著她坐在自己身側,緩緩道:「季玖不納妾,不養外室,並非完全是寵著你的緣故。」
夫人在他掌中的手顫了顫,彷彿被驚嚇的小動物。
季玖又攥的緊些了,才繼續道:「那些人季玖看不入眼,長的再好,也不放在心上。再者我已娶妻,便不該讓夫人傷心,這才是這些年季玖不納妾的原因。」
放開掌中的手,季玖盯著她的淚眼,問:「你覺得,若是季玖入了眼,夫人阻攔有用嗎?」
女子壓抑著哭聲,搖了搖頭。
「幾年前皇上要賞我幾名宮女,我雖不曾說過,你也當聽過些風聲,確實是真的,可是季玖沒要。」季玖笑了一下,淡淡道:「我若想要,夫人攔不住。我若不想要,皇上也強塞不了。」
又沉吟片刻,季玖才說了最後一句:「我若對他有心,怎麼會讓他在這山間小院裡,委委屈屈。我會當著天下人的面,將他帶入將軍府。夫人,這才是季玖。若是季玖沒這麼做,你就無須擔心什麼。」
此時恰好乖女自牆角擷了幾朵野花,高高興興的撲上娘親膝蓋,軟糯糯的聲音喚著:「娘看,香香。」沒聽見回應,乖女仰起臉來看,「啪嗒——」一聲,尚有餘溫的水滴砸在她仰起的額頭上,乖女怔了怔,瞬間大哭起來。
夫人無聲的哭著,丫頭扯著嗓子嚎,便是在這樣的哭聲裡,季玖坐在一旁竹椅上,面色淡然,無悲無喜,只有風拂過。
盞茶的功夫,那壓抑與奔放的哭聲都歇了下來,夫人抱著乖女起身,低頭道:「妾身懂了。天已不早,妾身該回府了。」
季玖起身替她開門,走到門口處,季柳氏小聲問了一句:「夫君若無心,為何又不……」
季玖撩開她額上細絲,沉聲道:「有些人,你傷他一分,便會愧疚十分。季玖不願餘生都在愧疚裡。」
夫人問:「為什麼?」
季玖笑了笑,沒有回答。
——因為有些人,是你一出生,便欠著的。
馬車行在黃土道上,漸漸遠去,季玖望著車馬消失,站了許久,才回了院裡。
而後就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夜幕降臨,沈玨才與那人回來。
季玖說:「哪裡瘋去了?」
伊墨不答,過去將他擁住。季玖拍了拍他的背,問道:「喝酒了?」
伊墨沒說話,沈玨道:「就喝了幾杯,然後去山林裡采果子了。」
季玖「嗯」了聲,說:「我餓了,誰去做飯?」
沈玨放下包裹,道:「我順便買了些吃食回來。」
「那就吃吧。」季玖推開膩在身上的人,扯了他的胳膊,帶進房裡。
小院又恢復寂靜。漆黑天幕上,月光皎潔,星光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