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這樣,他在敖劍的陪同下回到了京城,十年的時光,在這片土地上刻下了歲月蒼涼,他驚訝地發現,當年繁華如錦的京城竟變得異常淒涼,洛家慘遭滅門,早是斷垣殘瓦,但葉家也沒落了,門庭冷落,枯葉鋪地,早已不複當年奢華。
他問了鄰人才知道,一年前京城大旱,導致瘟疫橫行,葉家族人死了大半,後來他們在朝中供職的家人犯了事,被削去官職,葉家便就此敗落了。
「他家媳婦生孩子生了兩天都生不下來,那麽多學醫的,卻個個沒辦法,大家都說是報應,活該他們家絕後。」
不知葉家還做了什麽惡事,以致于鄰舍如此憎恨,洛陽此時只覺得滿城荒涼,連帶著那股仇恨也變得落寞起來。
當晚,他來到葉家,葉家大門虛掩,有半扇門軸斷了,隨著夜風微微晃動,發出空洞的吱呀聲,門前落葉被風卷起,更添了幾分淒涼,洛陽默立在門口,想起十年前這裏的繁華,想起自己曾付出的感情,想起才不久前發過的要血洗葉家一族的誓言……這些,也都在夜風中慢慢沈澱了下去。
身後傳來淡淡的冰冷,是傲劍的氣息,在無聲警告他莫要猶豫,修羅王一向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他知道自己耽擱得太久,于是推門走進,這裏他曾來過許多次,輕易就到了內堂。
家丁看到他,以爲他是主人請來的大夫,很殷勤地把他引進後院,才踏進去他就聽到婦人淒慘的叫聲,那個男人站在並不明亮的房間裏,很煩躁的來回踱步,聽到家丁禀報後,一臉欣喜地跑出來迎接,當看到是他時,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卻什麽都沒說,眼中露出的絕望證明他已經認命了。
洛陽也默默看著男人,拇指按在劍柄上,做出了彈劍的動作,卻始終沒有拔出。
因爲他不敢肯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葉素臣,十年不見,應該沒太大變化才是,可是男人卻偻腰駝背,滿頭蒼發,一張臉布滿了疤瘌,這個他十年裏一直念念不忘要殺掉的人,若是走在路上,擦肩而過時,他可能連瞥都不會瞥一眼。
很可笑的結局,如果他連仇人的樣貌都認不出,那麽,他恨的究竟是這個人,還是他曾對洛家所做的狠毒之事?
「藥神真厲害,這麽多年你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呢。」
許久沈默後,男人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先開了口,聲音嘶啞,跟他記憶中的渾厚嗓音完全不一樣,男人看著他,眼眸中流露出豔羨傾慕,還有認命後的如釋重負,看他不說話,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那件事,我很後悔,我奉父命……沒想到會搞成這樣子……」
也許是吧,洛陽想,男人不是惡毒到極點的人,也許真的有喜歡過他,但那份喜歡遠遠抵不過權欲的誘惑,當人心完全被欲望遮住後,所謂的仁義道德只是一紙空談,隨時都可以丟棄。
他什麽都沒說,只冷冷看著葉素臣,也許葉素臣沒說謊,但這些並不能抹殺他曾犯下的罪孽,可是看著這個剛過而立就已經老態龍鍾的人,他深刻懷疑,自己把十年時光都放在虛無的仇恨和報複上,究竟值不值得。
「我一直覺得你沒死,一直都在等你來取我的命,十年了,我沒等到你,卻等到了瘟疫,我們家現在沒剩幾個人了,這些都是報應……你想怎麽做,都隨你吧。」
或許是感覺到他身上的殺氣,男人喃喃地說,他沒求饒,可能認爲求饒也無濟于事,也可能已經厭倦了這種落魄的日子,卻又沒勇氣自我了斷,所以更期待死亡的降臨。
洛陽眼眸掃過四周,幾名婦孺不知道他是誰,躲在房門後偷偷看他,有個孩子嘴巴裂開,似乎想哭,被母親死命捂住,婦人眼中流露出的驚恐在月下一覽無遺,讓他想起十年前洛家被滅門時,家人眼中相同的目光。
心頭一震,寂靜中仿佛被人當頭棒喝,讓他猛地從黑暗中清醒了過來。
原來,此刻的他跟當初的葉家沒什麽兩樣,十年汲汲于仇恨,讓他忘記了身爲醫者的初心,也忘記了爲人的良善。
屋裏婦人的哀啼聲逐漸變低,像是明白自己已到了油燈枯竭的時刻,打算放棄了,時辰卻仍然殘忍地往前慢慢移動著,操縱著生與死的來臨。
心緒激烈翻滾著,身爲醫者的良知在黑暗裏掙紮,他想毀了那個愚蠢的想法,卻怎麽都做不到,冷汗溢濕了內衣,仿佛此刻的他也站在生死之間,一手是死亡之劍,一手則是醫者之心,彼此激烈沖突著,逼迫他立刻做出抉擇。
「帶我去看一下!」
恍惚中,像是有人引導著他似的,說出了他深藏已久的想法,脫口而出的話語,卻讓他的心立時沈定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冷風拂過,他感覺很輕松,仿佛一直以來積在心頭上的憎惡仇恨也被風一起拂開了,定定神,像是確定自己沒有選擇錯似的,他重申:「帶我去看一下!」
男人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呆在那裏不動,洛陽沒再理他,迳自擡步走過去,但沒走兩步,就感覺衣袖被扯住,隨即手臂疼痛傳來,淒厲冷風旋過,在他的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你好像忘了你來的目的。』
夜空寂冷,卻冷不過男人的話聲,這是來到人間後,修羅王第一次跟他說話,相當不快的語調,他知道修羅王看出了他的想法,毫無疑問,他的行爲忤逆了修羅王的初衷,王想將他訓練成無情無欲的修羅,可是他現在的做法分明是在挑釁——這十年來的調教全都白費了,他是人,永遠都無法變成惡鬼。
洛陽腳步略微一頓,卻沒有回頭,這輩子他從來沒走過回頭路,經曆了滅門、逃生、死亡,他改變了很多,但也有一些是不管怎樣都無法改變的,那就是他身爲醫者的本心,這份初衷從他剛學醫時就記住了,也許暫時被仇恨蒙住,卻無法真正忘記。
意念像是傳達到了傲劍那裏,他沒有再阻攔,洛陽走進裏屋,女人生産的地方,濃重的血腥氣加重了死亡來臨前的冰冷,被請來的幾個穩婆像是也都放棄了——只要有過接生經驗的人看到這種場面都知道,這種逆産,往往是一屍兩命,堅持,也不過是讓活著的人更遭罪而已。
「這是我們第三個孩子,依舊保不住,這一次連她也熬不過去了,真是報應呢……」
葉素臣越過他,走到妻子身旁,撫著她的額頭喃喃說道,這種對生命毫無期待的態度讓洛陽很生氣,世上的確有生死輪回,但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該輕言放棄,這是身爲醫者最低的准則,枉他行醫多年,卻連這點都做不到。
産婦已到了垂死邊緣,神智都散了,看狀態已經堅持不了多久,洛陽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照藥神上所記載的醫術救人,那種方法太凶險,迄今爲止只是作爲一種醫術傳承下來,洛家以前都沒有人做過,對于從未碰過的領域,他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人不行了,老爺,還是准備後事吧。」
穩婆的一句話讓洛陽本來猶豫的心緒猛地沈定了下來。
在死亡面前,他該做的是盡力將病人救回,而不是顧慮自己的信心,沒時間給他猶豫,腦子裏飛快回想著書中的記載,跟葉素臣借了行醫藥囊,用銀針順婦人的眉心人中等穴位依次紮下,幫她提神,又讓穩婆換來新的溫水,解開婦人的上衣,隨後拿出銀刀,擡手,准備下刀。
「你……」男人被他的舉動弄愣了,呆呆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想你妻子有事,就照我的話去做。」他冷冷吩咐。
逆産的唯一辦法就是剖腹,洛陽也只是在書中看過記載,不過書中知識跟實際情況完全不同,剖腹産子是很驚駭的行爲,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只能照書中所說的那樣一步步來。
不過還好,最後嬰孩終于成功取出來了,汗水溢濕了衣衫,他沒在意,把孩子交給穩婆,又用特殊絲線將婦人腹部縫合,那絲線是用修羅界常有的藤蔓制成的,柔韌堅硬,修羅們都喜歡把它盤在兵器護腕上增加殺氣和力度,沒想到殺人的東西,有時候也可以用來救人。
救人後,他交代了葉素臣之後需要注意的問題,便轉身離開,男人抱著孩子追上來,沖到他面前攔住他,期期艾艾了半天才低聲謝他救了自己的孩子。
「不,是我該謝謝他。」看著這個剛剛來到人世間的嬰兒,他說。
無視男人投來的訝異目光,洛陽淡淡一笑,嬰兒純淨清澄的眸光可以洗卻所有殺意和仇恨,讓他豁然醒悟,身爲洛家子孫,他活著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也許,他永遠無法如敖劍所期望的成爲真正的修羅,哪怕心裏揣了再多的仇恨,他的初心,也始終是醫者。
洛家世代行醫,爲醫者,救人才是他應該做的,如果他今晚血洗葉家,那他跟當年葉家的人沒什麽不同,他可以在跟修羅對決中毫不猶豫地斬殺對手,但面對婦人幼童,他永遠都無法拔出手中的青鋒。
洛陽從懷裏掏出玉佩,那是當年葉素臣贈給他的定情信物,漂亮的蟠龍玉,夜風吹過,將沈澱的往事拂起,然後又隨風一起消散,留下的只有這枚玉佩,他把玉翻過來,玉後刻的「仁」字在月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洛陽將玉佩擲了過去,男人伸手接了,輕輕撫摸玉石,眼眸深沈,不知是否也想起了曾經那段開心的往事。
「其實藥神裏記載的醫學精義你早就知道了,它一直就在你身邊,你卻從來沒有在意過。」
天底下根本沒有什麽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醫術,爲醫者,仁爲首,只有仁心,才能造就高明的醫術,可惜葉家舍本逐末,爲了名利遺棄了身爲醫者最重要的東西。
如果說在來之前他是滿懷殺機的話,那麽此刻,他想,自己該釋懷了,葉家已經爲他們做的事受到了懲戒,他不該再繼續背負這份仇恨,也許看淡放開,才是父輩最希望他做的,他已經糊塗了十年,不可以再繼續糊塗下去。
洛陽轉身離開,這次男人沒有再攔他,只是在他身後說著什麽,他沒有留心去聽,因爲那已經不重要了。
月色昏暗,深夜的街道更是淒涼,洛陽走出葉家,就看到長長的青石街道盡頭,一道黑色身影立在那裏,沒有殺氣,也沒有怒氣,卻讓人感覺到寒冷,修羅王負著手冷冷看他,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龐,卻將寒意毫不留情地散發出來,他感覺到了恐懼,于是急忙加快腳步走過去。
敖劍沒有給他靠近的機會,他走到一半,陰風就突然襲來,重重打在他臉上,他無法抵禦陰風的戾氣,被扯著向後重重甩去。
「沒用的東西。」
他聽到遠處傳來不屑的斥責聲,卻無法反駁,那掌陰風很戾,輕易就傷了他的心脈,他好久才回過神,掙紮著想爬起來,就見眼前一晃,黑影已經立在了他面前,蹲下身,盯住他的銀眸裏殺意隱現。
「王……」
下巴被狠狠捏住,制止了他的說話,他看到有血滴在那只手上,是自己口中流下的血線,敖劍也看到了,陰冷神情稍微緩和,擡起另一只手,幫他拭去嘴角的血迹,溫聲道:「真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話音懶散輕柔,像平時教他練功時的語氣,雖然是責備,卻不乏寵溺,他甚至可以聽出那話語中含著的笑意,敖劍俯身靠近他,距離很近的貼靠,他幾乎可以看到映在銀瞳裏的自己,心無法控制地猛烈跳起來,他喘息說:「抱歉……」
「沒關系,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敖劍輕笑出聲,仿佛真的沒把他的忤逆放在心上,可是掐住他下颔的手卻向下移去,按在他的喉嚨部位,然後,慢慢向裏收力。
無法呼吸的不適頓時席卷而來,敖劍不知用了什麽法術,讓他感到全身像同時被利刃刺入,痛不可擋,卻又說不出話來,發絲被撩起,敖劍輕輕幫他理順著淩亂的鬓發,而後抓住他的右臂,從手肘順延直下摸到他的指尖,白皙颀長的手指,剛剛還拿過銀刀救人,敖劍撫摸著他的手指,繼續柔聲說:「可是你剛才的表現卻讓我很生氣。」
說話同時,手上加力,洛陽聽到手腕脫臼的聲音,可是全身劇痛之下,脫臼的痛感實在算不了什麽,對視著敖劍投來的視線,他突然發現這是自己頭一次這樣認真注視對方的眼瞳,漂亮奪魄的銀瞳,可惜,除了漂亮外,什麽感情都看不到。
洛陽感覺心冷了下來,敖劍個性有多冷漠他很清楚,但他一直都對自己很好,這份好迷惑了他的心,讓他不由自主地去依賴,現在才明白,那些好比施舍都不如。
「原來你也是怕死的,真讓我失望。」
看到了他眼中的懼意,男人發出惋惜的嗟歎,「我厭倦你了,洛陽,相對來說,我更喜歡十年前的你,至少那時的你更像修羅的同類,而低賤的人類,不配留在本王身邊。」
男人的話語說得輕柔無比,洛陽卻感覺到了死亡的侵襲,恍惚中聽任對方撫摸自己的發絲,溫柔得像怕嚇別他,喉嚨卻被扼得更緊,男人不給自己一絲緩和的余地,正如他剛剛說過的,對于厭倦的玩物,他已經不需要了。
眼瞳受不了陰氣的侵蝕,突然劇痛起來,仿佛下一刻便會碎成破片,眼眸濕潤了,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這種痛讓他憶起了十年前,他跟修羅王定契的那一刻。
水珠落在男人手背上,他感覺扼住自己喉嚨的力量略微松了松,還以爲王改變了主意,等他轉過頭時,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遠處一道身影飄忽在黑暗中,那是修羅王的侍從無影。
車在伯爾吉亞家宅門前停下了,敖劍制止了無影要將車開進去的舉動,看看在對面合目養神的洛陽,他知道洛陽想到了什麽,沒去打斷他,沖無影擺擺手,示意他把車繼續往前開。
那晚應該謝謝無影的出現,否則他盛怒之下,說不定會殺了洛陽的。
用了不肯定的字眼,是因爲他並不了解自己當時的心境,他不在乎葉家人的死活,事實上,任何人的生死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只除了葉素臣,他想看到洛陽毫不留情的殺掉他,出于某種嫉妒的心理,所以,當看到洛陽救人時,他心中那份不快就達到了頂峰。
他無法容忍洛陽的做法,因爲這打亂了他原本想看好戲的心情,那是跟閨房情趣不同的忤逆,床伴不聽話,他還有耐心慢慢調教,但如果洛陽連最基本的殺戮都做不到,那他根本不配爲修羅,他那樣做,無疑是在間接告訴自己,自己把十年光陰花在無謂的事情上,沒有用的東西,不如直接除掉,可是看到洛陽痛苦,又有那麽一點下不了手,這種無法理清的心緒強烈困擾著他,讓他忍不住去遷怒。
「什麽事?」
對于無影的打擾,他是異常不快的,寵物惹惱了他,他正在讓他品嘗觸怒自己所必須承受的痛苦,玩性卻被中途打斷,不過最後他還是放開了洛陽,無影突然拜見,一定是有事,懲戒不聽話的寵物他有的是時間,不會因此耽誤正事。
因爲法力收回,加附在洛陽身上的疼痛驟然消失,冷汗滲滿額頭,虛弱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無影眼神掃過他,這些年修羅王一直對他另眼相待,他還以爲在王的心中,洛陽是不同的,現在才明白原來都一樣,忤逆了王,他的下場同樣會很淒慘。
目光冷冷射來,覺察到敖劍的不悅,無影急忙按捺住胡思亂想,施禮後小聲道:「有叛兵趁王不在,包圍了郡城鬧事,請王回去主持大局。」
敖劍挑眉冷笑,他早知城中有珑天的人,也知道他們想動手,所以才故意找藉口帶洛陽來人間,沒想到他們真的這麽沈不住氣,他剛離開,那些人就忍不住動了手,雖然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但當叛亂真正發生時,他又很不快,因爲他現在更想解決洛陽的事,難得的閑情被攪了,他忍不住將怒火全部遷怒到了洛陽身上,眼神掃過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悅地想,一個人類,卻把自己的心情攪得一團糟,就這麽殺他,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是誰走漏的消息?」他冷冷問。
「屬下查過,應該是魇姬。」
敖劍眉頭微皺,問:「是誰?」
無影百年不變的表情破開了一道裂紋,看看主子,很想問那個三個月前還備受主子寵愛的女人,一轉眼就被忘記了嗎?
「她是……」無影很吃力地措辭,生怕一不小心就激怒主子,「修羅和魇魔之子,您曾寵幸過她一陣子,後來她觸犯了您,被您重傷後逐出修羅界……」
描述得如此清楚,敖劍記起來了,那個不自量力的女人,人長得不怎麽樣,占有欲卻出奇的強,敢在他面前譏諷洛陽的身分,被他訓斥後,懷恨在心,竟暗中對他動用魇術,妄圖控制他,這做法終于觸惱了他,廢了她的道行,要不是魇姬逃得快,早被他殺了。
「所以她現在投靠珑天了嗎?」他冷笑。
「是,屬下查到她現在在鬼蜮城附近,據說有人在那裏看到了王遺失的青洛劍,她一定是想去奪劍,拿去討好她的新主子,屬下是否要派人將她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