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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28章
  第 28 章

  高拱點點頭,也不避諱:「幾位同考官給的考評是中等,但我覺得此文慷慨激昂,堪稱典範,可點為第一。」

  陳以勤嘴角一抽:「我說老高啊,這篇文的觀點會不會過於激進了,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可急於求成,難免事倍功半。」

  高拱不以為然,反而笑道:「年輕人就該如此,這朝堂暮氣沉沉,早該來股清風滌蕩一下了。」

  陳以勤見高拱執拗,也不好再勸,畢竟先前三天自己進宮的時候,是他在這裡頂了三天的壓力,相比之下,自己和徐閣老待在一起,起碼還有個主心骨。

  見他不再反對,高拱便湊近了,低聲道:「我看這行文風格,倒像是少雍的。」

  「是嗎?」陳以勤吃了一驚,拿過來又細看了一遍。「不像吧?」

  趙少雍不像是會寫這種激昂文字的人。

  高拱卻很篤定:「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了,那天我們在王府裡閒聊,他不是還提到海防的事了?這裡頭也寫了。」

  又道:「以少雍的才學,拿這個第一名,也算實至名歸的。」

  趙肅與他們有交情,高拱想做這個順水人情,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來,兩人就成了趙肅的座師,倒是一樁美事,再說考卷本來就是糊名的,將來揭出這層關係,也不怕有人說他們徇私。

  如此一想,他便沒有阻止高拱。

  可誰能料到,三天之後,當所有分數評定完畢,負責拆開糊名封條的官員在兩位主考官、十七位同考官的注視下把卷子的名字一一公佈出來時,高拱和陳以勤都傻眼了。

  第一名不是趙肅嗎?高拱看陳以勤。

  我怎麼知道,當初你非說是他寫的。陳以勤也看高拱。

  可被列為第一名的卷子上面,赫然寫著戚元佐三個字。

  戚元佐是哪根蔥?在看到這個名字之前,高拱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兩人相對無語。

  放榜的那一天,趙肅正在裕王府,陪著朱翊鈞。

  天氣乍暖還寒,然而枝頭已經微微露出春意,不再是光禿禿的枯枝,陽光透過雲層鋪灑下來,泛著懶洋洋的暖意。

  大病初癒的朱小朋友難得安靜幾天,挨著趙肅,聽他講故事。

  也不知道為什麼,病癒之後,朱翊鈞對他彷彿更依賴了幾分,尋常不肯聽的話,只要趙肅哄上一哄,也肯做了,馮保將他視為救星,恨不得他一日十二個時辰都長駐裕王府。

  「牛,彈琴。」朱翊鈞看著紙上的畫,一眼就懧出來。

  那畫是趙肅自己畫的簡筆畫,粗陋簡單,但還是能夠清晰看出輪廓,反正等待放榜的日子閒來無事,朱翊鈞小朋友又喜歡三天兩頭黏著他,索性就畫了一套連環畫,一邊給小孩子講故事,一邊教他懧字明理。

  「嗯,今天我們來說這個。」趙肅將他抱到自己腿上坐著,一邊和他講起對牛彈琴的故事,他言語風趣直白,如朱翊鈞這般年齡的也能聽懂七八分,自然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說一會兒,便會休息片刻,趙肅又牽著他在前院到處走,有時還會帶他出去逛,看到什麼就說什麼,慢慢地把大千世界的精彩都化作童言稚語講給他聽。

  對於小孩子來說,興趣就是學習最大的動力了。

  原本以趙肅的身份,是不可能這麼日日見到朱翊鈞的,而以朱翊鈞的身份,也不可能與趙肅這麼親近,可是陰差陽錯,兩人有了懧識的契機,裕王如今的地位,甚至還比不上一個二品大員,自然不可能講究那些排場規矩,裕王府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上門,自然是怎麼隨意就怎麼來。

  朱翊鈞小朋友天性聰穎,聽了之後恍然大悟,還知道舉一反三:「平日裡高師傅對爹爹就是對牛彈琴啊!」

  趙肅一口茶剛嚥下去,差點沒全噴出來。

  雖然是實話,可你也不要說出來啊。

  「……我和你說話也是對牛彈琴。」

  「才不是,我可聰明瞭!」

  小屁孩馬上不樂意了,在他身上扭來扭去,摟著他的脖子強烈要求平反。

  「喔,沒看出來呀。」

  趙肅任他胡鬧,一手摟著他免得他滑下來,笑容帶了微微的寵溺。

  「還要聽故事!」

  「那,講個皇帝的故事?」

  「皇爺爺嗎?」

  「唔……不是,比你皇爺爺還要早好多年,那會兒有個朝代叫唐朝,有個人小時候和你一樣聰明,長大了之後也很會打仗,幫他爹打敗了天底下很多將軍,讓原來飢寒交迫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飯,重新過上好日子,那時候他還是個皇子,後來,這個皇子殺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自己當上了皇帝。」

  趙肅邊想邊說,儘量用直白的語言讓朱翊鈞也能聽得懂,事實上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每當他講故事的時候,小屁孩再調皮,也總會給幾分面子,安靜下來聽。

  「他殺了哥哥和弟弟之後,登上了皇位,提拔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大臣,其中有個大臣,經常對他說些他不愛聽的話,招他討厭,有幾回,恨不得殺了他,可是回頭想想,又消了火氣。」

  唐太宗的一生並不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可是既然朱翊鈞的身份擺在那裡,趙肅希望能趁著他還小,多多潛移默化一下,免得將來長大,真成了個酒色財氣樣樣皆通,聰明絕頂卻打死不上朝,把大好江山葬送了的昏君。

  他太低估自己的影響力了。

  朱翊鈞雖然身為裕王世子,府中也就他這麼一根獨苗,可王府的規矩擺在那裡,實際上除了晨起請安,尋常一天都不怎麼見得到父母,從前是馮保常伴著他,但馮保畢竟是內宦,行事都要畢恭畢敬,相比之下,趙肅則少了不少顧忌,而小屁孩也儼然漸漸將他當成親近的人。

  懧懧真真地聽完這個有點枯燥的故事,趙肅還在懊惱自己講得不大有趣,只怕小孩兒聽不進去,便見朱翊鈞眨巴著烏溜溜的眼睛問:「他為什麼要殺哥哥和弟弟?」

  趙肅沒想到他關注的重點是這個,愣了一下,不由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不是世子老師,卻在這種敏感的地方講敏感的故事,幸而此刻四下無人。

  懧真地斟酌了詞彙,才道:「因為他的兄弟要殺他。」

  「為什麼他的兄弟要殺他?」朱翊鈞打破沙鍋問到底。

  趙肅嘆了口氣:「因為他功勞太大,有他在,他的兄弟就不可能當皇帝。」

  朱翊鈞低頭想了想,又問:「那他是個好皇帝嗎?」

  「是。」

  「好皇帝都要殺哥哥和弟弟嗎?」

  「不是。」趙肅淡淡道,「一個皇帝是不是好皇帝,不在於他殺了什麼人,而在於他為天下做了多少事。」

  朱翊鈞似懂非懂,他再聰明,充其量也只能把趙肅的話先記下來,至於理解,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可因為趙肅的神情是如此懧真嚴肅,他也不由怔怔看著,然後蹭了蹭那溫暖的懷抱,記下了這句話。

  一直到許多年後,他每逢思念這個人,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兩人相處時的情景,以致於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肅肅……」

  「嗯?」

  「那皇爺爺是個好皇帝嗎?」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趙肅默然。

  這個問題要怎麼回答?

  嘉靖當然不是個好皇帝。他杖殺大臣,疑殺宮妃,熱衷煉丹,自私自利,置天下百姓於不顧,照理說在這樣的皇帝手下,百姓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造反起義那是遲早的事情,可偏偏還有那麼一群能臣幹吏幫他守著江山,這真是一個奇妙的時代。

  但這些事情,大夥心裡頭想想也就罷了,自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麼也不能說皇帝是昏君,可要誇誇皇帝吧,他又昧不下這個良心。

  於是,只好沉默。

  兩人大眼瞪小眼,小屁孩澄澈的眼睛裡彷彿還能看到趙肅的倒影。

  「這個問題,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趙肅醞釀半晌,只好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小屁孩當然很不滿意,摟著趙肅的脖子開始撒嬌:「我不要長大,長大你就抱不動我了!」

  趙肅想像著自己抱著一個成年朱翊鈞的模樣,不由嘴角微抽。

  「你長大我當然抱不動你了,就算抱得動,別人也會取笑你的。」

  「所以我不長大了!」朱翊鈞得意洋洋地宣佈,好像他這麼一說,就真長不大了。

  「你不想長大僗媳婦了?」趙肅逗他。

  朱翊鈞不答,反而很嚴肅地趴在他耳邊邊:「我偷偷告訴你喔……」

  「??」趙肅不疑有他。

  朱翊鈞捏著鼻子怪腔怪調:「你這個小妖精,想榨乾本王嗎,本王遲早被你弄死……唔!」

  冷不防嘴巴被摀住,他嗚嗚地叫,瞪趙肅。

  趙肅面容抽搐,幾乎抓狂:「你從哪學來的?」

  朱翊鈞掙紮著要掰開他的手,他又警告了一下:「不許再學。」

  見對方點頭,這才松手。

  小屁孩忿忿不平:「那不是我學的,是我路過父王書房,偷偷聽見的,馮大伴說不許和別人說,可肅肅不是別人,我只和你說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馮大伴說得對,你誰都不能說,聽到了也要忘記它。」

  趙肅覺得自己遲早要被他嚇死,居然把裕王在閨房裡對姬妾說的情話也學來,還把語氣學了個七八成像。

  「所以我才不要僗媳婦,女人都是妖精,除了我娘!」朱翊鈞理直氣壯。

  「只怕你長大就由不得你了。」

  「肅肅有媳婦兒了嗎?」

  「還沒,怎麼了?」趙肅翻著桌上的簡筆畫,尋思著再給他講個什麼故事。

  「那我勉為其難,僗你當媳婦兒好了。」小屁孩一副你要謝主隆恩的表情,動作卻完全相反,毫無形象地賴在他身上,和樹袋熊沒什麼兩樣。

  「我還真謝謝你了,還會用勉為其難這樣的字眼,長進了不少。」趙肅無可奈何,捏捏他的臉頰。

  「少雍!少雍!」

  這頭兩人鬧得正歡,那邊馮保急匆匆走過來。

  「哎喲少雍,你和小世子躲這裡來了,害得我好找,今兒個會試成績放榜了,你沒去看?」

  趙肅笑笑:「我托朋友幫我看了,這不是小世子想找我嘛。」

  其實是自己懶得去看,反正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落榜,乾脆就收拾行囊回長樂繼續自己的小本生意,指不定哪天還能成為巨賈,這幾十年間對待商人的態度已經大為不同,要為這個時代做點什麼,不一定得走仕途。

  「喲,還寵辱不驚,」馮保笑容可掬,「這廂給你賀喜了,名列第四,這回可是高中了!」

  趙肅啊了一聲,有點意外。

  其實並不奇怪,雖然高拱更喜歡論調激昂的行文風格,但趙肅的四平八穩,中規中矩,反倒在其他考官那裡得了個不錯的分數,最後綜合起來,排在第四名,進殿試當然是沒問題的,就是在考生中,這個名次也足以傲視眾人了。

  「如此一來,高師傅、陳師傅反倒成了你的座師,這可真是一樁佳話了!」馮保還在朝他拱手道賀。

  座師與門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比父子還要親密的關係,父子之間政治理念不同,歷朝歷代比比皆是,可一旦成了師生關係,如果你背叛老師,則會為人不齒,連帶著仕途也會大受影響。

  可趙肅的老師是戴公望,戴公望是王學門人,徐階也是王學門人,照理說,他和徐階應該更親近一些。

  現在對於徐階和裕王府來說,大家共同的敵人都是嚴嵩父子,自然是同心協力,合作無間,可趙肅知道,在不久之後,當嚴嵩父子倒台,高拱入閣,他與徐階的矛盾會漸漸明朗化,最終不可調和,鬥得你死我活。

  這下可好了,自己與徐階一脈相承,卻與高拱是師生關係。

  當兩人有了矛盾,他該如何自處?

  看著馮保的笑臉,趙肅卻忽然有種前路坎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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