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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帶著書香穿過三座營房,終於到達了裴東明暫居的傷兵營。
一路過來,他生怕書香暈過去,瞧著她纖瘦到令人心驚的身影,一張臉孔蒼白到只剩了幽幽漆瞳,縱然自己不是個舌燦蓮花的,還是將許多話拿來開解。
不過瞧著她緊張的神情,恐怕他這些話,她並未聽進去一二分。
裴東明當日陷入敵營,火燒軍械,到得最後一千人身邊只餘了三個,若非大夏軍及時夜襲,恐怕這三個人都保不住。
響水軍清理戰場之時,裴東明他們三人騎的馬都已被北漠軍砍傷砍死,三人不得已棄馬而戰,以背相倚,北漠軍潰逃之時,三人皆已不支倒地,差點被逃竄的馬匹踏成肉泥。
另一隊衝往帥帳的一千兒郎卻無一生還,全軍覆沒了。
書香闖進去的時候,裴東明還未醒來,裹的跟粽子似的,呼吸雖然輕淺,但氣尚平穩,她總算長出了一口氣,一時心中鬆懈,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不過好在燕檀一直穩穩站在她身後,她這一跌倒,又一次倒進了他懷裡。
本來燕檀一直緊盯著她的動靜,等她倒在自己懷裡,見她這一次全無反應,再抱起來之時,她遮掩在寬袖下面的手露了出來,一雙纖纖素手,手背上許多燙傷的燎泡,有的還凝著晶瑩珠露,有的卻完全破了,只露出紅紅的肉,書香這兩日又心不在焉,全然未曾理會過自己手上的傷。燕檀瞧著,只覺比自己在戰場之上受的傷還要疼上幾分。
這傷兵營中,全是男子,她留在此地不便,又無歇息之處,他索性抱了她大步出來,忽想起連存的院子恰在此地,便打算將她抱了過去先歇得片刻。
一路過來,遇上了老郭頭,見到他抱著個女子在營中穿行,倒唬了老大一跳。
「燕檀,你小子強搶了誰家的閨女來?膽大包天居然還敢抱著在營裡轉悠。」
燕檀雙眸垂下來,遮住了眸中翻滾的情緒,再抬眸之時,眉眼之間已是一片清明。
「郭頭兒你自己過來瞧瞧。」
老郭頭一伸脖子,頓時愣了。
「她怎麼在這裡?還暈了過去?」
「大約是擔憂大哥太過吧,要不你幫我抱一抱?」
燕檀將雙臂一伸,似要將懷中人兒遞出去一般,老郭頭忙忙後退幾步:「別!非常時期,她又是你嫂子,還是你抱著找一處地方讓她歇息會兒,沒準就緩過來了。」又搖頭嘆息:「我家那婆娘,我出征這麼些年,從來沒見過她掉一滴眼淚,更別說還為了我暈過去……都是女人,這區別也太大了些……」一面嘟嚷著,一邊瘸著腿走遠了。
他這次出戰,腿上被劃了個口子,屬於輕傷,還能在營中走動,尚有軍務要處理。
連存院門口站著兩名守衛,他此刻尚未回來,聽得燕檀說這是軍師義女,暫借地方歇息片刻,便放了他進去。
燕檀直抱著她到得連存房內,將她小心放在床上,防著衣袖再沾到手上的傷處,彎腰去替她脫鞋之時,才發現她腳上竟然未著鞋子,布襪都已磨破,也不知她這幾日怎麼過來的。
她腳面瞧著腫的厲害,白色布襪早瞧不出顏色,上面竟然還有可疑的血色,似乎已與腳面長在了一起。
這腳上分明有傷。
他略一思忖已明白,恐怕腳與手是同樣的傷。
只是營中軍醫現下分、身乏術,就算他去叫了,恐怕也抽不出身特意前來。連存此刻又在左遷處亂碌,軍中無數事情還等著他與左遷商議決斷。
想一想,他索性去打了盆熱水來,又順便去傷兵營尋了裹傷的白帛與治燙傷的藥,另尋了一把煎藥材的剪子,再轉回來,她一無所覺,也不知是昏著還是睡著。
燕檀長吁了一口氣,總要她昏著才好動手。
他小心將布襪腳踝處剪了下來,又將腳底那一層也剪下來。其實腳底板上的布帛早破,五個腳趾差點露出來三個。
書香當時跑的匆忙,一心急著想要在傷兵營尋到裴東明,腳上又疼的厲害,鞋子根本沒法穿,早被她隨手提著提著就不知丟哪去了。
燕檀小心剪了一圈下來,最後只有腳面上兩片布帛粘的結實,若是軍中大夫處理,泰半一把撕下來,管他鬼哭狼嚎,能從站場上下來,保住一條命已是要緊,其餘的都不過是小節。
不過眼前床上躺著的卻是女子,縱然她是個堅強的女子,燕檀也不忍下手。恐怕此刻她皺一皺眉,他也舍不得。
他只能拿白帛沾了水灑在腳面上,慢慢的泡軟了,希望能一點點揭下來,小小兩片布帛,倒將他難住,折騰了半天,直折騰出了一頭大汗來,這才揭了下來。
書香腳上這燙傷已經兩日,當日被燙之後一直未曾處理,這會已經有些化膿的跡象了。
燕檀拿清水小心的清洗完了她腳面上的傷口,索性又將整個腳都洗了洗,將腳底的泥土洗淨。書香膚白,人又生的纖瘦,腳也生的頗為秀氣白皙,燕檀大掌恰能一握,腳上五趾指甲顆顆飽滿如玉子,潤澤粉嫩,燕檀怔了怔,才小心擦乾淨,又灑了藥粉在腳背上,細心的包紮好了,將手上的傷也處理了,替她掖好了被子,這才關門出去了。
床上昏過去的人這時候才睜開了眼睛,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個時代規矩比較森嚴,也就是邊漠,烽煙之地,這方面還好些。
這兩日她在軍營裡替傷兵包紮傷口,也不知瞧見了多少光著的膀子大腿,不過當時耳邊是慘叫聲,身邊來往穿梭的人也很多,倒無一絲尷尬,只專注做事。
方才燕檀揭她襪子上的布帛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甫一睜眼,恰瞧見他握著她的腳,低頭專心處理傷口,她一驚之下一動也不敢動,只努力放鬆全身肌肉,好不容易捱到他包紮好了傷處,關門出去了,這才敢動上一動。
她這兩日煎熬的厲害,方才又見到了裴東明,當時見他呼吸綿長,心中擔憂放下,這才覺得不止身上,連雙目之上也有萬鈞巨石壓著,再難睜開,不過眨眼,已與周公赴約去了。
再醒過來之時,房內天色昏暝,她從被窩裡爬起來,這才瞧見枕邊整齊疊著一雙嶄新的布襪與一雙新鞋,藉著窗邊最後一縷光瞧上一瞧,似乎是蔥綠色的緞面鞋,上面還繡了花鳥,最要緊是鞋子柔軟,前面又淺淺只能將腳趾包住,恰不能壓著腳面傷處,與她平日穿的滿腳面的鞋子全然不同。
難為燕檀一個大男人,居然設想周到,還會買這些東西,她心下對他極是感激,盤算著大約也只有將來替他張羅一房賢妻,才能聊表謝意罷。
書香拿過枕邊的襪子試了試,居然比平日的襪子大了許多,縱然腳上裹了好幾層布帛,居然也鬆鬆穿下,便是連這雙繡鞋,也很是寬鬆,穿著剛剛好。
她不知道,燕檀去買這鞋子,都是拿在手上量了一下,還要將手放進去,試上一試,覺得這鞋子輕便柔軟,才買了下來的。
兩日之後,裴東明被燕檀照顧著,小心挪回了自家小院養傷。
郭大嫂子跟蓮香雁兒聽聞,都跑來探望。
裴東明回家之後,便清醒了過來,夫妻再見,只覺是從黃泉地府搶了一條命來,四目相對,心裡眼裡全刻著對方,多餘的話倒再講不出一句,兩人都眸中濕意凝聚,又露出劫後餘生的笑意來。
裴東明伸出手去,書香卻若無其事將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拿袖子墊著將他雙臂壓下去,嗔道:「你好生養著,別動。」他的胳膊上也包著厚厚的白帛。
燕檀在一旁瞧的分明,知道她有心隱瞞自己的傷處,心中百味陳雜,以低頭大大喝了一口茶,只覺苦到了心尖。
這茶水冷且涼,她手上有傷,回家還未來得及燒水。
燕檀這兩日跑前跑後,早瞧見書香穿著自己親手挑的綉鞋,她好像全然不知道這繡鞋來歷,不過……也好。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將冷茶的苦意壓了下去,又大大飲了一口。
郭大嫂子見裴東明剛醒,他夫妻兩個竟全然忘了這房裡還有旁人,只四目相對,也不知道要到幾時,不由嘖嘖稱奇:「東明兄弟,你夫妻兩個要在這裡天荒地老,能不能等我們都散了啊?」
書香紅著臉轉回頭,嗔一眼郭大嫂子:「郭頭不知道快回來了沒,嫂子你也不快去做點好吃的給他。」
「喲喲這就要趕人啊?」
郭大嫂子紮著手索性又坐了下來,「今兒就算餓著他,我也要坐這裡好生瞧上一回。」
雁兒跟蓮香催著郭大嫂子走,她就是不肯走,笑的好生促狹。
等到飯點,大妞二妞提著籃子過來了,揭開來,瓦罐裡盛著湯,盆裡有米飯,還有熱菜,她這才攏攏鬢角起身:「哎,坐了這會子,多討嫌了這麼久,肚子餓了,也是時候回家吃飯了。」
房裡坐著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書香無可奈何的瞧著她催促著大妞二妞放下飯菜,帶著蓮香跟雁兒出門去了。
燕檀起身盛好了飯,端到了床邊,見書香要伸手,他卻避開了,笑道:「今兒我也侍候大哥一回,嫂子且去吃,我來喂大哥吃飯。」
書香抬眸瞧他一眼,見他眼中笑意溫煦,心中一動,原來他這是瞧見了她遮掩手上的燙傷,當下對他感激一笑:「多謝二弟,那就偏勞你了。」
裴東明眼睜睜看著自家娘子背過身去吃飯,換了個高壯的男人來,半天才鬱悶道:「兄弟,被你喂飯,我都要少食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