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投降
響水城頭,蠻夷又一次攻了上來,裴東明一刀砍翻一個爬上來的蠻夷,濺的滿臉鮮血,身邊老郭頭賀黑子與他並肩作戰,不防一路有人直直衝了過來:「裴將軍,曾將軍要帶著一隊人從城南逃出去……羅大人正在城門口與他糾纏……」
左遷不在,裴東明如今擔負著將軍之責,不知是誰起頭,這些軍士近日異口同聲喚他裴將軍,裴東明糾正了幾次,無人願意改口。
整個城頭激戰正酣的軍士們彷彿都靜默了一下,手中長刀下意識的慢了一瞬……
裴東明反手抹一把臉上的血,終於忍無可忍:「這狗娘養的——」
他這般辱罵主帥,城樓之上竟然無人反駁。
蠻夷攻城半個月,除了最初的那天破曉曾潛站在城頭觀戰片刻,其餘的時候都龜縮在城樓等待消息,越等心越涼,喊打喊殺日夜不休,他生生熬瘦了下來,老羅頭陪在他身邊寬慰許久,見主帥全然一副嚇怕了的模樣。
到得今日清晨,曾潛終於道:「這城眼瞧著守不住了,不如我們先避一避吧?」
老羅頭在此間多年,總有些相投契的軍士,如今熱血的全在城樓上日夜不休的拚命,他自己四下竄來竄去,也收拾了近幾十人的護衛小隊,決定跟著曾潛先避一避風頭。
背靠大樹好趁涼,曾將軍這位從京中派下來的大樹,總比全無根基的六品裴校尉強太多了。
他們一行人從城北一路馳到城南,卻正碰上在城內巡守的羅四海。
城守羅四海這些日子也忙的厲害,軍中後勤全指望他張羅,安撫城中百姓,謹防暴民在戰亂之際哄搶,壓制城中商販……有無數的事務堆積上來,碰上準備逃跑的曾潛,純粹巧合。
城中主帥棄城逃跑,無論如何,這都是動搖軍心的大事。
羅四海憋了一肚子的火,事急從權,還是將他攔在城門口好生勸解,他本不是個有多大耐心的人,此刻肚裡不住罵娘,但如今戰爭勝負未分,這位當今寵妃的舅舅能不能得罪,實在要考量一二。
他正在這裡磨破了嘴皮子,卻見得由北而來數騎快馬,馬上之人到得城門口,馬蹄堪堪要踩到了眾人的腦門上才勒了馬,面上染血,一身衣甲之上也是淋漓血跡,血神惡煞的高從在馬上,不復平日溫雅,「將軍這是要到哪裡去?」
見到這樣惡狠狠拎著把帶血長刀的裴東明殺氣騰騰到得眼前,曾潛心氣先自虛了,語聲竟自弱了:「本將……本將自然是出城轉轉……
裴東明唇邊泛起一個帶血殘忍的笑來,長刀霍然揮出去,曾潛只當他要對自己不利,當時抱頭,臉上卻被噴了一臉熱血,他身邊方才立著的一名兵士已經被裴東明砍去了大好頭顱,熱血濺出去三尺,染了曾潛一臉一身。
都說邊漠民風彪悍,曾潛嚇的抱頭蹲□去,失身大喊……他一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平生最大的噁心就是欺男霸女,橫行江淮,但像這樣眼也不眨的斬人於馬前,卻是從所未見。
如今親眼所見,嚇的三魂六魄齊齊出竅,只當今日命絕於此。
哪知道裴東明漠然道:「請曾將軍去城北督陣!」
立時有兩名兵士上前像拖死狗一般拖了他城北而去。裴東明目光鋒銳,緩緩在老羅頭與這些跟著他的軍士臉上掃過,語氣不悲不喜:「爾等駐守響水城多年,想不到卻原來全是貪生怕死之輩,裴某恥與爾等為伍!」
那些兵士全都低下了頭,唯有老羅頭如今對他滿腹怨毒,一則曾潛扶不起的阿斗,二恨裴東明處處與他作對,當年是他手下的小兵,如今卻敢橫刀立馬,訓斥於他,當下冷冷一笑:「我等比不得東明少年得志,殺同袍便如殺蠻夷一般眼也不眨。便是我等奮勇殺敵,到時候誰還記得我等的功勞?有了功勞是你們的,丟了命卻是我們自家的!」
他身後那些立著的兵士之中慢慢有人將頭抬了起來,顯然極為贊同老羅頭的話,但礙於裴東明先前那利落的一刀,都不敢出言反駁。
裴東明怒極反笑,長刀所指之處正是老羅頭的咽喉,「姓羅的,枉我一直將你當條漢子,身為響水駐軍,肩負守護城池之責,保家衛國本是理所應當。如今敵人眼看著要殺進來,你當人人都與你這般無恥計量?」說罷收刀,向羅四海在馬上行得一禮:「城中萬事全要仰仗城守大人,裴某還有軍務,先告辭了!」
羅四海與他回禮:「幸得還有東明!」
有了曾潛與老羅頭這等駐軍,方顯出裴東明的可貴之處來。
曾潛被押回了城門樓,城上眾人見得主將去而復返,軍心總算安穩了兩分。裴東明緊隨其手,撥出十來人守衛曾潛,老羅頭帶著一干軍士追了過來,與看守曾潛的軍士吵了起來,城頭殺敵的眾人怒目而視,恨不得生吞了他。
彼時城下蠻夷正停了攻勢,九月的響水城天穹似晶藍的深海,望的久了會產生眩暈之感。但低頭去瞧,腳下的城池血流成河,到處是斷肢殘體,趁著攻勢稍停之際,城頭士兵稍事打掃。
裴東明揉揉額角,只覺整個腦袋都發沉,隨即下令守著曾潛的軍士撤了回來,由得老羅帶著人進去保護曾潛,只留數人盯著城門樓內的動靜。
他不過一介校尉,說起來,今日敢這樣冒犯上官,全憑一股血勇之氣,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
曾潛朝中有人,日後只要他有心報復,稍稍幾句話,他裴東明不但自己死無葬身之地,恐怕連家人都要連累。
然則他來到響水城多年,在此間殺敵護城,親眼看著當年一起參軍的兄弟們大多數倒了下去,這座城池的安寧,是用無數將士的鮮血換回來的,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城池在自己眼前落到蠻夷手裡,哪怕一息尚存,他也要竭盡全力守護這座城……
他默默朝軍眷區看過去,心中十二萬分的歉疚……媳婦兒,實在對不住了!
這天傍晚,日影西墜,北漠軍再度攻城,火箭如雨,飛石如雷,密集朝城樓之上砸了過來,城樓上守衛的無數兵士倒了下去,有的腦漿迸裂,有的胸腹間被砸中一塊大石,口鼻流血而亡……
老羅頭與曾潛秘議,這般打下去,城破只在須臾。
曾潛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哭喪著臉瞧著老羅頭:「這可如何是好?本將軍可不想死在這裡……」
老羅頭眉眼間浮上狠辣的神色,「將軍,索性我們一不作二不休,開了城門投降吧?」
曾潛驚懼的瞧著他:「開了城門投降可是死罪吧?」
「將軍,如今還是保命要緊吧?將軍朝中有人,將來只要上疏朝廷,將這一切全推到裴東明的頭上,到時候……」
曾潛閉一閉眼,如今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罷!
這個夜晚注定魑魅魍魎橫行。
城頭戰事正酣,裴東明被投石機蹭傷了左臂,垂著一條膀子在城頭督戰,賀黑子身中一箭,也只是砍斷了箭柄,箭頭還留在胸前,還在城頭。城中自左遷帶走一部分軍士,拋卻傷兵老弱殘兵,還有這些日子犧牲的軍士,還有三萬餘人,支撐一段時日尚有可能。
激戰之中,老羅頭帶著幾十名兵士在夜色掩蓋之下離開此間,先前監視他們的那些兵士有的被投石機砸中,有的被衝上來的蠻夷纏住,竟然未曾注意到這些人陸續離開。
守衛響水城門的乃是賀黑子手下數百人,夜色之中,見有人帶隊上前去道:「兄弟們換防了,大家下回營去喝些熱湯休整一下吧?」
這些人在此守了一天,各個飢腸轆轆,見是軍中同袍,遂高高興興撤了下去。
這一夜的響水城門伴著城頭激越的軍鼓,緩緩打開。
城頭熱血橫灑,城下被蠻夷用沖車撞擊過的堅硬的響水城門霍然大開,一隊人手執火把齊聲叫喊:「恭迎阿不通元帥入城……」
近日燥動不安的響水百姓從來未曾想過,響水也會有城破的一天……
又或者,自左遷走後,這一天就已經注定……
城樓上正在拚殺的裴東明等著眼睜睜看著蠻夷鐵騎衝進了城內,目眥欲裂,肝膽欲摧……
賀黑子嗷嗷慘叫,殺紅了眼一般一刀一個,將方才沖上城門樓的蠻夷攔腰砍斷……
裴東明雙目快要滴下血來,恨不得從城門樓上跳下去,生啖了大開城門的叛徒的肉……
老郭頭總算上了年紀,一把攔住了裴東明:「東明,事到如今我們只有保住這支人馬了,趁著城內之戰尚未停下來,我們棄城往香末山撤吧」
城門大開,攀著雲梯往上的蠻夷漸不再上來,反倒從城內往城門樓攻了上來。
「郭大哥……郭大哥……」裴東明眼裡的悲憤幾欲噴薄而出:「我去殺了這狗官!」
一定是姓曾的找人幹的!
老郭頭攔腰將他抱住:「東明,就將此人留了給阿不通吧……總有他的好日子過的……」
裴東明站在城頭,語聲激越悲憤:「兄弟們,響水城內出了叛徒,如今我願帶眾兄弟退往香末山,以圖以續!」
城門樓守軍各個紅了眼眶,「願聽將軍調遣!」
眼下眾人齊齊應答,壯聲雲集,往城下衝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