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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妻》第81章
81、撤離(下)

仗打了三天,男人們一個都未回來,郭大嫂子日夜守著書香,第四天天亮的時候,她站在木屋前往山下眺望,林木遮蔽,離主戰場太遠,什麼都看不到。

前兩天山下的響動就聽不到了,只能聽到積雪松濤的聲音,羅四海帶人坐鎮,留守的一小隊人馬巡視香末山並守護營房其餘的人全部出動殲敵,整個營區都空蕩蕩的,只有極少數的伙伕與馬伕,以及十來名留下來特意保護軍眷的兵士。

書香從木屋裡出來之後,就看到郭大嫂子快站成瞭望夫石,她慢慢走過去與她並肩站在一處,向山下看去,什麼都看不到。

「只要這一仗打勝了,孩子們都能回來了。燕兄弟說小妞子都會自己洗衣服了……」

原來是郭大嫂子想孩子們了,難得聽到她輕聲細語。書香輕撫著小腹,感覺著那裡輕輕的胎動,安慰她:「聽說方環大人單獨劃出一片讓軍眷們住,又供應粥食,孩子們有蓮香姐姐跟雁兒姐姐照顧著,應該比留在山上好。」

當初她們堅持留下來皆是因為不知道這場戰爭的輸贏,但孩子們卻只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郭大嫂子轉頭朝她一笑:「小妞子也是時候懂事了,在我身邊都被慣壞了,這次跟著大妞子,回來就是大姑娘了。」說著三催四催要她回房去躺著。

書香這些日子在床上養胎,都躺的骨頭痠疼,得空就想出來走走,也是心裡焦急,不知道響水城戰況如何。裴東明走的那個晚上什麼都未曾告訴過她,只是讓她安心養胎,等仗打完了接她回家,不知道如何,這幾日她越等越心焦,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第七日上,羅四海興沖沖從山下衝上來報喜,「左老將軍帶著小將軍強攻進了響水城,阿不通戰死,響水城又奪了回來……」說著又小心瞧了書香一眼,欲言又止。

書香與郭大嫂子光顧著高興,倒未曾注意。

「這麼說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羅夫人高興之餘渾忘了眼前還有旁人,拉著羅四海的手連連追問。

羅四海緊握著羅夫人的手連連點頭。

「看來今年還能回家過年!」郭大嫂子與書香也極為高興,再問老郭頭與裴東明的消息,羅四海卻是一怔,又復笑道:「他們大仗小仗無數,定然無事。前來傳信的兵士只說響水城攻下來了,傷亡如何卻是不知的。不過這也不難,收拾兩天,等戰場打掃乾淨我們便可回去了。」

郭大嫂子聽得可以馬上回去,立時要動身前往遙城去接孩子們,但想到答應裴東明要好生照顧書香,一時□-乏術。羅夫人見此掩口而笑,「郭娘子想要去遙城接孩子們就去吧,裴娘子這裡有我呢。」

當日羅四海便派了兩名兵士陪著郭大嫂子去遙城接孩子們,營地只留下了羅夫人與書香。

這三日尤為難熬,不知道是戰事忙還是別的原因,書香一直不曾收到裴東明捎信來,她整日心浮氣躁,幸得有羅夫人日夜陪在身邊寬慰,總算還能硬撐著吃下去幾口飯。

到了離開香末山的這日,她環顧住了數月的小木屋,始覺留戀。只是想到響水城中溫馨的家,又滿心興奮。小木屋裡也沒有旁的東西,鋪蓋之類與衣物都打包了,交由兵士提著,她只披了連存送的那件狐皮大氅,四顧木屋,見桌上放著的夫妻倆共用的那隻木碗,抿嘴一笑,拿著那碗便出了門。

羅夫人見狀不覺笑出聲來:「你這小丫頭過日子倒節儉,連個木碗也舍不得扔。」

她是金玉之器用慣了的,今日走時不帶一箸一碗,自然不知書香瞧著這碗便想起夫妻二人在山間這段困苦歲月,胼手胝足,苦也覺甜,這碗正好留著做個紀念。

羅四海心細,特意讓兵士伐了四根小樹,用繩索編了兩個軟兜,抬了羅夫人與書香下山。這幾日紅日高照,山間寒冷,積雪卻不見消融,一路上兵士行的又慢,等到下了山,已過了大半日功夫。

連存早接到信兒,今日他們要從香末山回來,滿城尋了一架馬車來,在山下靜候。書香與羅夫人下了山,上了馬車,那車伕先時得了連存囑咐,駕車又平又穩,天色未昏,已到達響水城。

馬車到得城門口,二人掀簾來瞧這座城池,當日逃命驚惶之態猶在眼前,由不得令人慨嘆。但見城牆之上血跡猶新,彷彿整座城池都浸著一股血腥味,書香近些日子本已嘔的少了,見到這情景轉頭便要吐,慌得羅夫人急忙替她拍背,又喊阻了車伕,讓他先停下來。

進得城去,車伕便道:「軍師有講,先送了羅夫人回城守府,再接了裴娘子去他的住處。」

書香與連存分開日久,也有些想他,當下連連贊同。

羅夫人本欲請書香住到城守府去,但想到昨天羅四海背了書香告訴她,裴東明與賀黑子當日攻進城廝殺,左家父子得知他們陷進了阿不通的手裡,當下強攻,折損了好些將士,這才攻下了響水城。但進得城來,卻遍尋不見這二人,也不知道這二人現如今在哪裡。

連存既然要書香住到他那裡去,定然是因著這件事要慢慢告訴了她才好。當下也不阻止,只拉了書香的手要她好生保重,這才下車歸家而去。

書香一個人坐在車裡掀簾去瞧街邊景緻,但見房屋空曠,偶爾看到一隊巡邏的軍士,其餘不見人跡,遠在遙城逃難的百姓軍眷還未回來。馬車路過她家巷子口,那邊牆上老大一片血跡,已變作了褐色,瞧著觸目驚心,她只覺心頭有些不好,卻實不知,當日裴東明拚死血戰,被蠻兵一槍扎傷,背靠著那面牆,血跡濺透了牆面,命在旦夕……

她喊阻了車伕,令車伕轉頭,駛進了小巷子。蓮香家隔壁院門洞開,房屋連頂全被燒的黑黑的,只留了個土壞院落牆壁,馬車慢慢行駛,路過蓮香家,彷彿還能聽到孩子滿月高朋滿座的熱鬧聲音,但眼前已是殘垣斷壁;再往前便是她親手佈置的家,院門同樣洞開,院子裡已不復舊時溫馨。

那車伕是軍中人,知道這便是她家,便停了車由得她看。

書香緩緩下車,一步步挪了進去,所有的房屋都留著大火燃燒過的痕跡,門窗房頂易燃的都已變作了灰燼。院子裡還有未化的積雪,她一路走進去,家中所有俱為烏有。

院子裡還扔著她往日用過的鐵鍬小鏟子,她拿了鐵鍬便在菜園一角看準地方挖了起來,直挖了十來下,鐵鍬終於磕著了,她唇邊浮上一個緩緩的笑,蹲□去拿了小鏟子去挖,終於將下面的東西挖了出來,赫然便是她當日用過的妝盒。

直到打開妝盒,看到裡面放著的東西完好無損,一兩不少,她終於如釋重負。這裡面裝著的是她家的全部家當,還有燕檀寄存的銀子。當日兩軍交戰,看著情形不好,想到萬一遇上亂兵衝進城中哄搶,她如今是窮家小戶,哪裡禁得起搶,索性將家裡財務全埋進了菜園。

連存在院裡等了許久,十分躊躇如何向書香開口講裴東明的事,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她披著狐皮大氅,懷裡抱著個沾滿了泥土的盒子笑著回來了。

「你這丫頭怎的才回來?」

書香看到連存抱著盒子行禮問安,才道:「義父不知道,這可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相公只知道打仗,虧得我當日機靈,才將這些全埋進了地下。」

連存聽到她提裴東明,神情一黯,又強打精神笑道:「你這個財迷,想要銀子回頭義父再給你二十兩?」

書香睜大眼睛一臉的詫異:「義父你不留著娶義母了?」

連存被她氣笑,作勢要賞她一個暴栗,小丫頭才知道怕了似的抱著討饒:「義父義父,如今我都快要做孩子他娘了,你怎麼能下手呢?」

連存心中一酸,偏面上不能表露分毫,卻不著痕跡的收回手來:「若不是看在小外孫的面上,我今日定不饒你。」

「義父你若真想打人,不如就將你女婿叫過來狠捶,他皮糙肉厚,禁得起捶。」

書香本是試探之語,想問問裴東明可有傷著,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出口,講出來之後見得連存怔了一怔,卻未回答,心中頓時提了起來,一雙眸子只盯著連存。

連存在她這樣迫切的目光之下幾乎招架不住,最終笑道:「你這孩子心倒是真狠。只是你這算盤恐怕要落空了,如今女婿跟著左小將軍前去追北漠遺部,左老將軍準備一舉拿下北漠王庭,恐怕這段日子你是見不到小女婿了。是不是捨不得了?」

書香被連存打趣的幾乎要不好意思起來,再者,聽得裴東明竟然跟著左遷去追北漠遺部,定然無恙,這一路緊提著的心倒放了下來。

阿不通當時奪城,蠻兵雖在城內燒殺劫掠一番,一則這裡並無可搶的東西,二則蠻軍進城正合駐紮此地,但軍營卻保存完好。因此連存回城之後,依舊住進了自己舊日住過的小院,左老將軍就住進了左遷住過的院子,將軍府被蠻軍糟蹋的腌臢,裡面圈了許多年輕姑娘尋歡取樂,左家父子自然不肯再住進去。

連存這院,自己住在正房,廂房裡已鋪陳好了,又有新買的浴桶,他叫了兵士提了熱水進去,令書香自去沐浴梳洗。

書香洗了個熱水澡,又出來陪連存吃了幾口飯,今日被搖晃了一路,孕後身乏,早累的不行,吃完了在院裡走了幾步便回房去睡了。

連存只等她歇息了才出了院子,去尋左老將軍。

左老將軍今年已到知天命的年紀,一把賽霜雪的長鬚垂了下來,五官比左遷方正,眉目也比左遷威嚴更甚,看到連存這時節過來,道:「可是安頓你閨女歇下了?」

他比連存年紀大了許多,但二人從來以平輩論交。連存見了他,哪裡還裝得下去,一臉苦笑:「我家這閨女冰雪聰明,我生怕瞞她不住。萬一……萬一東明再找不回來可如何是好?她又正在孕中,又受不得刺激……」

左老將軍一生戎馬,慣見了這種事情,至如今仍是心有不忍。

「好好的孩子……可恨曾潛那賊子開城投敵……如今已將那賊子捉住,本帥定然教他千刀萬剮……」

連存冷笑一聲:「可恨的是曾潛那賊子嗎?可恨的是你那一生忠心的皇帝吧?就為了充實國庫,派了個這樣的祿蠹來……將百姓軍士當作了棄子!你出去瞧瞧,這好好一座城池,如今都成了什麼樣子?多少軍士斃於敵刀之下,多少無辜百姓喪了性命,流離失所?」說到怒火中傷處,憤而拍桌,橫眉怒目。

左老將軍是見識過他當年脾氣的,知他性烈,雖出身大家子,但不滿官場規則,憤而辭官,四處遊歷,後來若非遇到他,恐怕如今還不知在哪裡。

他斟了杯熱茶來,拉他坐下,苦笑道:「我也打了一輩子仗了,若論忠心,只能說我忠於這個國家,乃至國家的百姓,不忍見生靈塗炭。若說忠於皇帝……若不是個忠心的臣子,還能坐在邊疆守護百姓?」

連存喝了一口熱茶,心頭怒氣被他這話又澆滅了大半,但憤懣仍不得舒解,惟有長嘆一聲:「……這件事,委實教人寒透了心腸!我一路跟著小將軍來此,雖不算軍籍,但跟著他在此守了數年,也將自己當作了軍中人物,眼看著這些新兵蛋子如今都變作了驍勇善戰的軍士……在上位者眼中,他們的命不過與螻蟻一般,還比不得銀子重要……」

左老將軍面上風霜之色甚濃,彷彿因著他這番話,如今更見蒼老:「左家世代領軍,家人常年分離,只為了守護一方安寧……如今……」強攻下響水城的那一日,當他踏足這個飽經戰火蹂躪的城池,見到滿城鮮血屍體,只覺蒼涼無比……

有些話,因著身在其職,非不敢說,而是不能說。

就算他金殿血諫,也不能改變帝王的鐵血心腸,也不知身後何人能夠庇護邊城無辜百姓與無數年輕軍士……

「如果……東明真的戰亡了,找不回來了,我就帶著閨女回老家去過日子……她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賣人為奴,父母雙亡……這個響水,我是不想再住下去了……「

連存離開的時候,左老將軍去送他,注視著他的背景,只覺他彷彿老了十歲,身姿竟已不比年輕時候初遇他那般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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