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愚蠢的人類!!你們竟然敢用這種低級的術法束縛本座!」乘堯已經化回人型,俊美的青年面色蒼白,一身血痕纍纍的白衣,腹部的傷口纏了幾圈繃帶,滲著烏黑的血色。他正在艙底一邊掙紮一邊憤怒咆哮,見隨便等人下來,更加憤怒地掙紮吼道,「是你!人類!叫他們放開本座!」
「我們到的時候,就這個抱著狗妖的魔人活著,抓回來準備審問情報。」谷梁米道。因為怕傷重死掉,什麼都問不到,還給處理了一下傷口。
「你膽敢說六是狗妖!!混賬!!」乘堯更加抓狂地吼道。
「他們不是敵人,」隨便道,「放開他們吧。」
乘堯一掙脫束縛就急忙撲到旁邊,推開正在給乘六解除束縛的除魔師,將犬型的乘六抱進懷裡。中華田園犬的胸腹上也纏著滲血的繃帶,皮毛上東一塊西一塊地粘著血塊跟碎石。
乘堯心疼地把臉埋進乘六肩頸的毛裡,緊抱著他誰都不再理。
「他們傷得怎樣?」隨便問。
「這個魔人還好,那隻『狗』傷得較重。」一個負責治療的除魔師道。
乘堯猛地擡頭瞪他,血紅的杏仁眼滿是殺意。大有你再叫他一聲狗本座跟你拚命的架勢。
「……這魔人的傷不致命?」爆頭沙啞難聽的聲音響起在後面。他扶著牆站在樓梯上面,低低地喘著氣。
「是穿透傷,但沒有傷到要害。」那除魔師道。
爆頭的眼底閃過一瞬的複雜神色,開口要說話,卻因為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咳了好久才喘息著道,「……隨便,你記不記得,他是五號傷的。」
隨便看向他,眼色有些陰沈。不再怪責爆頭不代表他此刻看到爆頭沒火氣。
「你也是五號傷的……咳咳!咳……」爆頭堅持說著自己的分析,「你們倆都沒事……」
那傢夥的確是混蛋,但他覺得事情沒表面上這麼簡單。五號為什麼對他們手下留情,他當時的轉變實在太快太詭異,會不會另有原因?
隨便卻看著他,目光森寒起來。那是一種爆頭極其陌生的眼神。
「你想說什麼?」他冷笑道,「說他——如他所說真的是幾千年前的亡魂——跟前一世的我有莫大的關係?說他無意殺我?說他或許有苦衷??」
「上輩子發生了什麼,我一點都不關心!」他厲聲喝道,「他殺了林林,我就要他血債血還!除此之外任何的事情,都不關我事!」
爆頭閉了嘴沒再說話,只扶著牆喘息。他是真的快到極限了,連多回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也的確無話可說。不管五號是有什麼苦衷,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是隨便上一世的情人,不管他有沒有對隨便下殺手。他們都親眼看到,他殺了季逸林。而且他還是傳說中嗜血的亡魂,是一切喪屍的根源,是陽光下這所有血腥罪惡的始作俑者。
無論如何,那傢夥都是混蛋,都該死。
突然又是「碰——」地一聲重響!
船體劇烈地搖晃起來,所有人都站立不穩。幾人互相攙扶著掙紮爬上樓梯。
「怎麼回事?!」谷梁米大聲問。
「突然起了大浪,好像是高白島上出了事!」從外面歪歪斜斜衝進來的一個除魔師大聲回道,「島上的霧氣正在散開!」
……
「呵呵……」仰面躺在桌上的衛琰突然笑了一聲。
他此刻衣衫半掩,脖上露出明顯的斑駁痕跡,大開著的雙腿間站著勿非。或者應該說,是站著三千年前他自己的身體。
「族上,您笑什麼?」喘息著的勿非道。
他此刻心情很好。周身上下都滿溢著力量,
他剛剛在□的一瞬間眼前白光一閃豁然開朗,果然如衛琰所說,似冥冥之中受到牽引,順利吸收了另外兩塊魔石的力量,此刻能感覺到大量的靈力在體內流淌。而且再也不似以前潮湧一般四下衝擊著想要破體而出、無法抑制。
激動和狂喜讓他的臉頰顯出不自然的潮紅。
衛琰笑著伸手沾了一把股間的白痕,舉起來看了看,撚了一撚,淡淡地笑著道,「魔人真是簡單乾脆的物種。明明什麼感覺都沒有,卻還是能做。」
勿非抓著他的頭髮把他的臉扯進自己,貼著他耳朵道,「族上,不能這麼說。本座可是很有感覺,您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味。」
衛琰又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不然他怎麼會喜歡。」
勿非料他說的就是那個什麼雷族長,神情有些扭曲地挑了挑眉。
衛琰伸手抵著勿非的肩頭,將他推開了一些,極認真地打量了一番,嗤笑道,「呵……我才發現,原來我這副身體在上面也不錯。自瞎了以後,我還沒見過自己成年後的樣子,」他嘆息著摸著勿非的眉眼,「也挺好看。難怪他總喜歡看著我發呆。」
「哦?」勿非卻奇道,「這麼說當年您一直在下面?」
「是啊。」衛琰應道,神情淡然,沾著白濁的手指卻舉在勿非看不到的背後,在虛空中快速劃出複雜的形狀。
「您這麼強大,竟然甘心人下?」勿非道。
「是啊。因為我很愛他。」衛琰淡淡地答道,微眯起來的眼睛裡幽幽的光芒。
「哦?那您為什麼要殺他?」
衛琰笑了笑。
他將另一手撫上勿非的額頭,對方額中那枚細長的幽綠色眸子眨了一眨,露出幾分猙獰之色。
「晟的力量,只認同強者。但他當年那麼強,卻還是失敗了,你知道為什麼?」
他撫著勿非額上凸起的青筋,道,「他信了一個人,放了感情,卻被出賣了。」
「他告訴我,像我們這種人,千萬不能有情感。它會害你心軟,暴躁,迷茫。你想要得到天下,就一定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阻礙。」
「我比晟還要冷靜,還要清醒。我清楚地知道這點,也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我愛雷龍,但我最想要的不是他。」
他笑著,「……所以我親手殺了他。這樣我這心裡,就再沒有什麼阻礙,沒有什麼能讓我手軟,沒有什麼是我的破綻。」
「然後呢?您贏了麼?」勿非卻問。
衛琰被他問得一愣,突然哈哈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贏?我怎麼會贏呢?哈哈哈!」他笑得身體都彎折了起來,他捧著心口,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我最後才發現他原來是殺不死的!他刻在這裡了,無論如何都殺不死!在我愛上他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成了定數!」
他微眯起眼,金黃中透著黑的眸子深得像無底的潭水。他想到三千多年前的那個陽光溫暖的下午,被旁人牽著出現在他書房門口、裹著火紅鬥篷的小小的身影,那雙有些呆愣地看著他的,小狗一般直率純粹的眼睛。
「……原來啊,我一開始就不該認識他。最初的一步,就錯了。」
他摸著勿非的臉,微微眯起來的眼,瞳色幽深,黑得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他淡淡地笑道,「你知道麼?在這場遊戲裡,你一旦對任何人有過一剎那的心動,就滿盤皆輸。」
也就在這一剎那,勿非心頭一顫!
衛琰的另一手趁機迅速在空氣中勾勒一道圓弧,翻手一掌向圓心狠狠拍去!
「滋啦——!!」
閃耀的白光驟然亮起,勿非只覺得額中邪眼驟起劇痛!眼前一暗,竟是什麼都無法看清!
他看不到辦公室裡突然間的暗流翻湧!無數的黑影自虛空中化出化作層層疊嶂的符字模樣,一圈一圈將他們包圍在正中,彷彿被一條符咒所編織成的圍牆所束縛了起來!
而符咒牆最外圍的黑影向著四周似潮水一般蔓延,很快覆蓋了四面牆壁與窗戶,屋頂上垂掛的紅色小蟲發出尖銳的慘叫,紛紛在轉瞬之間乾癟枯萎成了薄薄的一層外殼,嗶嗶剝剝地往下掉落,屍體碎了一地。
勿非在森寒的黑暗中痛楚地狂叫起來,他捂著額上劇痛的邪眼,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又被身後的符咒擋了回來。從那道虛幻的牆壁上突然生出的幾道黑影纏繞住了他的身體,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抓著喉嚨艱難地喘氣,邪眼傳來的痛楚讓他暫時無力還擊,他掙紮著道,「縛魂陣……咳……這怎麼可能!你身上沒有任何力量!!」
「這不是我催使的,」衛琰道,他此刻也被幾道黑影束縛在了符咒牆上,喉嚨同樣被扼住,「我的確沒有任何靈力。這是你身體裡的力量,這陣是你催使的。」
他與勿非一樣艱難地喘著氣,臉上卻仍是淡雅的笑,「……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為你做牽引,讓我們倆心意相通?」
這樣短時間內同心同意的聯繫,令他可以暫時滲入勿非的內心,操縱勿非體內的力量。
勿非臉色驟然漲紅,被欺騙的憤怒讓他發出更加尖銳扭曲的狂吼。
突然間房門被從外撞開,幾個感覺到不妥的魔人下屬手持武器衝了進來,見到屋內狀況後大吃一驚,隔著咒陣圈外驚喝道,「主上!」
「殺了他!還不快給本座殺了他!」勿非怒道。
他的下屬們急忙依言衝了進來,術法的衝擊逐漸破開那些圍繞著勿非與衛琰、阻擋著他們的黑影。
同樣被束縛著無法掙脫的衛琰突然發出一聲輕笑。
「勿非,」他笑道,「我再多告訴你一件事,你這具身體所擅長的殺人的法子,不是刀劍,也不是像你那樣結了靈力球胡亂丟來丟去,而是……它。」
腳下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震顫,彷彿從地獄深處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嘶吼聲從窗外傳來,落地窗的玻璃發出噼噼啪啪的抖動聲!
「吼——!!」
辦公樓前的地面陡然開裂,碎塊與泥土翻滾著四濺,一個龐大的身軀從破開的地表滕然而起,巨大的陰影剎那間遮蓋了室內的全部光線!
接著便是轟一聲巨響!嘩啦啦玻璃碎塊迸裂!一隻滿是泥土、密佈青筋、石柱一般的巨臂猛然間撞破落地窗!手掌攤開足有一人多高,彷彿揮舞的屏風一般橫掃過來!粗壯尖銳的指甲一把扣住一個逼近衛琰的魔人士兵,伴隨著窗外嗜血的嘶吼,掌心一合!
魔人士兵的身體扭曲著發出爆裂的聲響,血液與肉塊嘩啦啦四濺,淋了勿非和衛琰一身,灑了一地一牆!
巨臂再一掃,其餘幾個魔人下屬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啪唧一下拍扁在牆上!
勿非驚恐地扭曲了面容,他臉朝向落地窗的方向,劇痛的邪眼勉強察覺迎面而來的刺骨的煞氣與嗜殺之意——在那裡,一張面容猙獰的巨大的臉龐出現在了破碎的落地窗外,水缸一樣的眼睛赤紅紅地瞪著,裡面滿是嗜血的瘋狂!
「吼——!!」它張大嘴發出一聲震耳的嘶吼,粗壯的獠牙吱嘎噶地往下淌著腥臭的液體。
「介紹一下,」衛琰低低地喘著氣,道,「它叫爪鬼,我的使魔。在生時,是上古時期魔王的護法,死於天魔聖戰,因怨氣而化作厲鬼,為我所召喚。」
「當然,」他嗤笑著,「現在它是被你召喚出來的。」
爪鬼赤紅的眼睛一轉,看到了額有邪眼的它的「主人」,也看到了和「主人」敵對狀態下的另一人,它張大嘴發出猙獰的嘶吼,伸入樓中的巨臂一掃,便破開了黑影繚繞的咒陣,直逼衛琰而去。
衛琰卻只是回頭對著那隻逼近的巨掌笑了一笑,眼底一暗。
還黏著肉塊的血淋淋的手掌當即停在了距他半米不到的地方,窗外的龐大怪物嗚嚥了一聲,發出畏懼的低吼聲。
「認不出來了麼?」衛琰淡淡地道。
爪鬼從喉嚨裡發出悶沈的嘶吼,收回了利爪,巨大而兇殘的眼睛眨了一眨,又看了看長得很眼熟的勿非,更加納悶地悶吼了一聲,手臂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該向誰拍過去。
「沒你的事了,退下吧。」衛琰道。
爪鬼悶吼了一聲,將手臂從樓間抽了出來,地面又顫了一下,因為它悻悻地退後了一步。
勿非驚恐地竭力瞪大邪眼,想看清剛才發生的一切,想看清他轉瞬之間無聲無息的下屬們,冰冷的血從他額上淌出來。殘餘的縛魂陣還牢牢地捆綁在他和衛琰的身上,他痛苦地喘息著,咬牙道,「不,不可能!你中了本座的詛咒,一旦使用聖石的力量,就會受靈魂崩裂之苦!就算你利用本座操縱力量也是一樣!而且只要本座催動詛咒,你就會魂飛魄散!」
「哦?」衛琰道,「你試試?」
他的聲音低啞溫柔,勿非卻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他終於察覺到,他的邪眼是從剛才衛琰催動縛魂陣時才產生劇烈地疼痛,而且在爪鬼被召喚出來之後更是加劇了痛楚,他也終於分辨出除了邪眼之外、他身體深處傳來的彷彿崩裂一般的怪異痛楚。
那是魂魄破碎的痛楚。
他突然似恍然大悟一般,五指化爪扣住自己的胸口,那是聖石碎塊先後嵌入他身體的位置。
「你在聖石裡動了手腳?!」
他發出尖銳的痛吼,五指生生地插入胸口,將之前吸收的、嵌入心臟中的聖石碎塊一把抓了出來。
他哆嗦著合攏自己鮮血淋漓的掌心,那三塊碎塊已經在他體內凝聚到了一起。
但,卻不是一顆完整的圓石。
仍然是差了一大塊!
「怎麼會還缺了一塊!」勿非發出震驚而憤怒的尖叫。
「因為你只得到三分之二,」衛琰淡淡地道,「你該怪自己太性急,沒有將它們拼起來檢查一下。」
「你,你究竟做了什麼?!」勿非吼道。
「我只是將山洞裡那女人所擁有的那三分之一的碎塊,再分為兩塊,」衛琰道,「一塊我帶走,一塊留給你。然後在留給你的那一塊裡,下了與我身上一樣的詛咒。你一旦吸收了裡面的力量,就會和我一樣受到束縛。我的靈魂遭受多大損傷,你就有同樣的損傷。」
勿非震驚得瞪大雙眼,雖然那雙眼睛早就失去瞳仁,變成凹陷猙獰的黑孔。他咬牙道,「原來你當時不是躲避本座,而是故意留下這碎塊給我!」
衛琰道,「我原打算在你受到詛咒之後,便對你下手。我料你可能需要時間來吸收力量,於是在海上躲避了兩日,接著便在森林邊設下結界等你。我還故意打傷那倆個獠犬族人,令他們以為我是『勿非』,你才是他們尊主,騙他們引你出現。」
他輕哧了一聲,道,「只是我沒料到,你在得到那女人的碎塊之後,竟然一直不敢吸收它。」
是他高估了勿非,也低估了能夠掙脫他咒縛的季逸林,於是一切便都脫離了他的計劃。
但卻並不意味著一切脫離他的掌控。
他是衛琰。他在年少時重傷失明,遭政敵圍剿追殺,逃亡途中又遭至親的雷龍砍傷、失足落水與旁人失散,獨身一人顛沛流離。他曾親歷魔界兩次內戰、天魔兩界聖戰,血雨腥風裡來來去去。他曾貴為魔界議事會最高議員,手握重權,在魔都除了當時的影族長之外,再無人能與他抗衡。他為奪權蓄勢蟄伏數十年,權欲場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甚至不惜攪動全界大亂,甚至不惜親手殺了雷龍掃清障礙。他只差一點點,便成了魔界之主,也就在這只差一點點的時候,滿腔野心抱負宏圖大略,全封於不見天日的小小石頭之中,整整三千年。他這一生跌宕起伏,幾起幾落,受過什麼樣的苦楚,經過什麼樣的絕境,面對過什麼樣的對手,沒有人清楚。
如今不過是這麼一點小小的變故。不過是小小的勿非。他根本沒有放在眼裡。
他淡淡地道,「你既然如此廢物,我便只能順水推舟,假意與其他人決裂、跟你回來,親自來教你。我剛剛給你的那塊碎塊,並不是從那隻喪屍體內取出,而是我自己留著的那一小半塊,你收了它,不過是加重身上的詛咒罷了。」
「那還有三分之一呢?!還有一塊在哪裡?!」勿非狂怒地吼道。
「轟——!!!」震耳的爆炸轟鳴聲突然響徹了樓外的天空,地面發出一陣比先前還要劇烈的震盪搖晃,天花板上的巨大吊燈轟然墜下,砸在他們二人中間。
隱約聽到外面魔人的慘叫聲,和此起彼伏的大量的喪屍的嘶吼聲。地面持續的震動著,天空中似有什麼東西在嘩嘩地下墜,砸落地面。
連爪鬼也站立不穩地搖晃著,朝著天空發出焦躁憤怒的咆哮。
衛琰看向一片混亂的窗外,平靜地答道,「喏,在外面。」
勿非身子一僵,突然間想到對方要求他帶回來「研究研究」的那具屍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