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淺淺晨光終於越過了城東山頭,瀉入小城,紅得滲人的色彩似給沈寂的街道鋪了一層血衣,衣角蔓延拉伸,不知是要掩蓋死亡,還是欲將它染出糜爛的綺麗。
半黑半紅、泥血淋漓的面包車也給覆了層熹光,後頭跟著三三兩兩喪屍,在大道上隆隆地開著。
原本越靠近市中心,喪屍數量該越多才是,然而從聶江大橋一路過來,情況卻恰恰相反。
等車開到中心的小商業街附近,賴老闆突然驚呼了一聲,道,「你們快看。」
遠遠的火光熊熊,不知在焚燒些什麼。煙火騰起的地方,像是原本市政府廳前面的大廣場。
火燒的聲音雖遠得聽不見,但嗷嗷的嘶吼卻隱約可聞,而且隨著車往前開,呼聲是越來越大。像是成千上萬的人齊聚在一起怒吼。
賴老闆見勢不對,拐進旁邊一條小道,放慢了車速往那個方向靠近。
等再往前開了段,已經嚇得手腳發起抖來,不敢再多踩一下油門。
遠望去廣場上密密麻麻堆積著約有兩三層樓高的喪屍,足有上萬的數量,而那棟原本的市政府小樓正在兇猛地燒著,那樓上攀著附著也是些喪屍,在火裡嘶鳴著掙紮著,卻沒有從火裡往外跳的。而樓外還有些在爭先恐後朝著那棟樓奔跑,另外一些則在外頭圍成一圈,層層重疊起來,沒有互相的嘶咬也沒有扭打,都從各個方向朝著那棟樓,發出嗷嗷吼吼的叫喊。
場面之盛大,就像一場古老的祭祀儀式一般。
「怎麼辦?」賴老闆回過頭來問。
「繞過去。」戎子道。
「往城北邊境走就只有這條路最近,」賴老闆道,「……從西區那邊繞過去非常遠。」
「繞!」戎子沈聲道,「到明日中午才有接應,時間還來得及。」
……
汗水與血水交融著,從額頭上滴下,緩緩淌到眼窩裡,像血淚般又從那裡頭淌出來,沿著臉頰下滑。
隨便痛苦地咳了幾聲,睜開被血糊得幾乎看不清的眼睛,搖了搖頭,擡起來。
眼前是一面滴著血的碎玻璃。
嘶吼聲入耳,車前窗外頭嘎嘎作響,黑糊糊好幾顆喪屍腦袋,正口水滴答地拿頭撞著車玻璃,拿爪子錘打抓摳。
隨便驚了一下,退了退身,卻發現自己兩腿被卡在了座位上。
他想起來了,剛才他開著車引喪屍們跑出了好幾條街,突然發現這車並無多少油,只能撐著將車開了更遠一些,接著便在前後喪屍的圍追夾攻下,一個拐彎沒注意,撞到了路邊牆上。
這車只是普通的小轎車,不比他那輛改裝後的車,經這一撞,完全報廢。沒系安全帶的他也頓時給撞暈過去。
他昏睡的時間並不長,一醒過來就是現在這狀況。
已經有喪屍破開車前窗,探了個頭進來。他迅速擡槍砰地一下將對方爆了頭打出去。然而不管怎麼掙紮,自己的雙腿還是被卡著,雖然有痛感,但絲毫拉扯不出。
隨便調轉槍頭對著卡住自己腿的駕駛台,咬牙砰砰又是兩槍。接著將終於獲得自己的腿扯出來,這時候車前玻璃又是幾隻喪屍探頭探爪。
與此同時車頂又傳來重響,竟有喪屍將車頂錘破,他順勢一按座椅靠背仰頭躺倒,避開前方幾隻喪屍的攻擊,同時雙腳一勾踢飛對方,手卻向著車頂的方向砰砰又開了數槍,將上頭的喪屍逼退出去。
接著腳再在車前窗再次擠進來的一顆腦袋上一蹬,倒翻了身去蹲在後車座上,向上一躍,跳出車來。
兩條腿雖痛,但只是被夾破了皮,似乎並沒有斷,他搖搖晃晃在車頂上站起,將車頂上攀上來的幾隻喪屍都給打了下去。氣喘籲籲地看向周圍——
這一看,倒真寧願自己剛才永遠不要醒……
和之前在學校裡的狀況一樣,此刻車就好比學校的旗杆,而他,就好比旗杆上的堯淺倩。
車子周圍一片喪屍海洋,血淋淋的頭顱們上下起伏,仿若黑色波浪滔天。
隨便昏眩地向後退了一退,被撲上車頂來的一隻喪屍抓住了腳踝,他回手向下一槍斃了對方,再看了一眼周圍局勢,不堪地閉了眼。
罷了,這就結束吧。戎子他們想必已經開出很遠,他的最後使命,便已經完成了。
擡手將槍對準車的油箱方向,接連轟了數槍。
然而火花濺起一些,該有的爆炸卻遲遲不來。
「吼吼吼——」那周圍的喪屍都興奮地吼著。
隨便愣了愣,苦笑了一下,老天的報應?死也不讓他好看?
還不如之前就哄著林林把自己也吃了,雖然也是死得一塊一塊極其難看,但好歹沒便宜了外人不是?
只能擡槍對準自己太陽穴,被分吃也就分吃罷,只要不是被活吃。
扳機還未扣下,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的一隻手腳極快的喪屍居然已經從背後竄上來抱住了他的腰。
他媽的!你慢一秒要死啊!又不是不給你吃!隨便怒地擡手肘就向後打,卻被對方一爪扣住手腕。手法之熟練,竟讓他一瞬間有了一些恍惚。
接著還不等他恍惚回神,那喪屍摟緊了他的腰,騰地竄起——他竟被對方抱起就跑!
只感覺到身子隨著對方快如子彈的動作,連著好一陣子大起大落,接著一陣讓人頭昏眼花的翻滾撞擊。
原來對方在屍海裡展了一手「水上漂」,啪啪啪踩著下頭其他喪屍的頭顱,幾個起落就從喪屍群裡竄出。
這過程中有好幾隻其他速度快的喪屍都攀在了它身上,沖它全身各處撕咬而下。它只是悶聲不吭將隨便護在懷裡,就地翻滾數下,又接連撞了周圍幾堵牆,將那些喪屍全數掙開,又繼續往前快速地跑著。
隨便被那些劇烈的衝擊抖動弄得還在淌血的腦袋更加昏沈疼痛,一張帶血的臉呆呆貼在對方□冰冷的胸膛好一會兒,突然間眼眶發熱。
滾燙的液體混進臉上的血裡。
又跑出很長一段距離,直到喪屍群們都被甩在身後不見蹤影,他才被對方放了下來。
的確是之前他眼睜睜看著沒入牆外的季逸林。
它身上依舊衣衫破碎,但之前胸口的大洞、脖中的破口,竟完全不見蹤跡,斷掉的左臂也似活動自如。反而是臂上肩上多了好幾個血肉模糊的洞,是剛才被其他喪屍咬的。
隨便呆滯地看著它,退了一步,抓著槍的手抖著,不知道是該指向他,還是該怎麼樣。
「你……」他艱難地開了口道。
怎麼會沒死?那些傷到哪裡去了?
那隻喪屍卻上前一步,紅紅的眸子盯著他的臉,喉嚨裡模糊不清地咕噥著,突然擡了手來,在他臉蛋上抹了一把。
看著手心裡的血水與淚水,它發出「嘲」地一聲悶吼,另一手也擡起來,按住隨便頭上的傷。
隨便身子一震,又退了一步,打開對方的手。
那喪屍卻繼續又上前一步,還是去抹他的臉,去按他的傷。
隨便又往後退,它又往前進。
他二人眼睛瞪眼睛連著進退了好幾步。突然旁邊響起個陌生的吼叫,另一隻路過的喪屍撲了過來。
「吼吼吼——!」
「嘲!」
吼叫間那隻路過的喪屍被它一口咬住了脖頸撕扯下腦袋,丟在一邊,接著一爪挖出對方腸子。
它進食的場面隨便早已見過,但即使是這樣仍舊是慘白著臉別過頭去,不想刻意去看。
再回過頭來,他卻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它肩上臂上那些缺掉的肉竟然長了回去,就好像……吃了對方又補回來了似的!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是新的異變?!
它那天要吃瑩瑩,就是為了這樣治傷?
那喪屍丟下手裡的屍體直起身來,喉中呱呱作響,偏頭看了看自己肩上原本傷口的位置,又看了眼隨便。
隨便看向他的眼神複雜,手裡的槍握了緊,接著擡了起來,筆直地對著它的腦袋。
「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麼咬得下去?」他啞聲道,「其他人也就罷了,她是瑩瑩!你最疼的瑩瑩啊!你如果要吃,為什麼不吃了我?啊?!」
那喪屍只站在原地沈默地盯著他,嘴角剛沾染的血跡紮得隨便眼睛生痛。
隨便舉著槍的手顫著,良久,頹然放下了。
「是了,我舉槍對著你做什麼?我又打不過你,你他媽連變成喪屍都比我強!」他苦笑道。
「嘲……」
「你吃了我!」他突然道,上前幾步抓起那喪屍的手按在自己喉口,「算我求你了,放過他們好不好!!想吃活人便吃我啊!把我吃了啊!」
「嘲……」
那喪屍還是從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聲音來,血紅的眼睛望著他,卻絲毫聽不懂他說什麼似的,還是固執地擡手去將他臉上最後的淚痕抹掉,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
接著,它最後看了隨便一眼,回身足下一蹬,竄出數米遠。
「季逸林!」隨便跟在後頭追著吼道。
然而不過眨眼間的工夫,對方已經沒入遠處路邊樹影中,消失不見。
……
中午的日頭灼人,禁閉門窗的郵車裡頭,眾人都熱得有些昏沈。蔡雅和爆頭兩人擠在副駕駛座上更是悶得慌,爆頭便偷偷地去開窗。
「別開!」賴老闆道,接著把車空調打開了。
爆頭哼了聲,瞥他一眼。
他們此時繞了一大圈路,加上一路零零散散的喪屍的阻撓,花了一上午時間,可算繞回正路上來,雖然離城邊境還有一段路。
這樣算下去,走走繞繞,最多一個小時便可以到目的地。
車子軋上地下一個雜物,突地抖了一下。
這一下之後,後車廂裡江黎的慘叫突然響起來。
「哇啊——!!」他像被嚇了一跳似的,縮著身子往後退了一退,手哆哆嗦嗦抖著,指著戎子懷裡的谷梁米,「他……他!」
之前谷梁米一直被戎子護在懷裡,加上一路顛簸地非常困頓,他都沒怎麼注意,剛才那一抖,谷梁米的一隻手抖落得探出來,他這才看到,那手枯黃乾癟,一截枯木一般。而谷梁米原本高大的個子已經整個縮了三分之一,變得又小又短,蜷在戎子懷裡。
那些孩子們都被嚇得縮在一邊尖叫,但也有幾個膽大的,好奇地伸手要去戳,被戎子擋開了。
戎子脫掉外套擋在谷梁米身上,將他臉按在自己胸前用手遮住,喝道,「都閉嘴!」
「叫什麼叫?!」他怒道。接著低頭看了看谷梁米乾癟的臉,伸手探探他鼻息,臉色青白起來。
那鼻息已經弱得幾乎探不到,而手下的觸感枯硬冰涼,直透出死亡的氣息來。
他咬著唇猶豫良久,突然擡頭吼道。「停車!」
「?」賴老闆驚訝地回過頭來。
「你們在車上等著!」他道,接著居然抱著谷梁米拉開車門跳了出去。
「喂!你要去做什麼?!」爆頭攀著車門喊道,「你要丟下一車人不管?!」
戎子一聲不吭將谷梁米先小心放到地上,接著快速畫陣起符唸咒,拉起一個直徑只幾米的小結界,將車罩在裡頭。
「都待在裡頭不要出去!」他道,俯身去重新抱起谷梁米。
「我們不要出去,你呢?!」爆頭卻道,「你們若是在外頭死了,這結界破了怎麼辦?!」
戎子腳下頓了一頓,低頭看了看谷梁米。
灰枯的臉,黯淡無光的唇。
他沈了臉色,理也不理爆頭的質問,逕自衝出結界,往附近的一條街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