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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絕塵》第18章
十八、交惡

褚閏生聽說過,人死之時,會見到生前的種種景象,如走馬燈一般。只是,他卻身在一片混沌之中,不辨左右、不分上下,莫說生前景象,連一絲光都不曾看見。時間一長,他已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心中一片空明,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不願去想。他靜靜閉目,任自己漂浮在這一片混沌之中。

  這時,淡淡的白煙不知從何處而來,輕輕籠在他身旁。他睜開眼睛,感覺那微濕的霧氣沾上肌膚,帶來一絲絲涼意。週遭突然亮了起來,眼前,竟出現了一大片湖水。他微驚之時,發現自己站在這片湖水之上。他低頭,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水面微起波瀾,一環金輪慢慢浮出水面,懸在了他面前。他抬手,輕輕觸上了金輪。這時,身後響起了謙卑的嗓音。

  「……仙君,您的坐騎……」

  那聲音微弱低沉,漸不可聞,他轉頭,想看個究竟,身後的景色卻瞬間變化。漫天的花葉飛舞,如簾如帳。他依稀能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赤髮的少女,她背對著他,風拂起她的長發,悠悠飛揚。

  少女察覺有人來,轉過了身子,帶了不甘願,喚道:「主人……」

  他看不清她的臉,也不知要回答什麼,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他伸出手,輕輕點上少女的額頭,用力往後一推。少女一個尷尬,險些摔倒,她開口抱怨,他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遠處,有人開口,用平靜泰然的語氣說道:「普煞……」

  他一下子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眼前的,是一片冰冷的岩石。他身處的地方,應是一處山洞。身下柔軟的乾草,讓他有些安心。只是,意識一恢復,傷口的痛楚便一下下清晰起來。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暗暗咬著牙。

  這時,耳邊細小的聲響引了他的注意,他慢慢轉頭,就看到身旁不遠處,有人席地而坐,撥弄著火堆。他想開口,喉嚨卻一陣痛楚,他悶哼了一聲,放棄了說話的打算。

  那人察覺他的動靜,轉過頭來,說道:「你傷在咽喉,別勉強說話。」

  那聲音平靜泰然,宛如夢境。褚閏生有些訝異地看著他,那種感覺,如此熟稔。

  那人起身,走到他身邊,開口道:「我叫池玄,是上清派的弟子。你被人追殺,所幸有人相助,撿回了一條命。我們暫時躲在這裡。你想問的,我只能答這麼多。我現在要出去一下。」

  褚閏生聽他說完這番話,不由得笑了出來。

  池玄看到他笑,便當作默許。他轉身,走出了洞外。

  褚閏生目送他離開,卻依然止不住笑意。他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人吶,完全是自說自話嘛。他笑著,漸漸放鬆了下來,空氣裡,有種馥郁的馨香,直入心魄。他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找尋香氣的來源。就見,那「嗶啵」燃燒的火堆裡,有一截奇異的樹枝。那樹枝在火焰裡,隱隱發散著紫氣,瑰麗無比。他帶著讚歎,看著那樹枝慢慢燒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

  池玄出了山洞,走了一段路,回到了絳雲先前安置他們的空地上。他站定,靜靜地等。

  不一會兒,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道紅影。一隻紅色巨犬從天而降,落在了他面前。天犬的背上,馱著一個少年,那少年全身赤 裸,膚色發紫,不住地顫抖著。

  天犬落地,化出了少女之姿。她把少年放在雪地上,四下環顧,繼而皺眉道:「我主人呢?」

  池玄看了看那少年,又看向絳雲,說道:「凡人躺在這樣的雪地裡,會死的。」

  絳雲一驚,她立刻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把那少年扶了起來。

  池玄見狀,一語不發地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走上去,替那少年披上。而後,伸手把他抱了起來。

  「我找了一個山洞,暫避風雪。」池玄說完,抱著那少年,邁步就走。

  絳雲有些心虛,她有仙家神力,這樣的風雪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不過,凡人的話……她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暗暗罵了自己幾遍,這才舉步跟了上去。

  到了洞裡,絳雲一眼看到了褚閏生。她心裡高興,一下子撲了過去,正要開口呼喚,卻見褚閏生一臉安然睡容,她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問池玄道:「我主人還沒醒麼?」

  池玄放下手中的少年,看了一眼褚閏生,道:「剛才醒過。」

  「哦……」絳雲點點頭,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不知道自己下面該做什麼。

  池玄並不理會她。他伸手,覆上那少年的額頭,如他所料,異樣的熱度,燙著他的掌心。池玄起身,沉默著走出了山洞。

  絳雲不解地看著他離開,滿心茫然。片刻後,池玄抱著乾柴回來,將火堆燃旺後,將那少年移到了火堆旁。然後開始替那少年揉搓凍僵的手腳。

  絳雲看到池玄的舉動,立刻明白了過來。她化出獸形,抖了抖毛髮,在火堆旁臥下。「我很暖和的。」她認真地說道。

  池玄聞言,點點頭。將那少年交給了絳雲,他靠近的那一刻,巨犬明顯顫了一下,稍稍後避。他放下少年,退開幾步,天犬才止住了恐懼,蜷起身子,把少年圍在了懷裡。

  絳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怕,但是,就是怕。池玄的護身罡氣,讓她不安。她只覺得,若是靠近,就會一定會發生什麼事。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便只有躲避一途了。

  池玄彷彿很清楚她的感覺,遠遠地坐開,開始閉目養神。

  絳雲放下心來,看著懷裡的少年,滿心的疑問,無法解答。

  天色暗時,火焰漸弱,乾柴已然不夠,洞內也變得寒冷起來。絳雲察覺得到這變化,她看了看褚閏生,繼而探頭,輕輕咬住他的衣領,把他也拖進了懷裡。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讓他們躺的更舒服些。她滿心歡喜地做完這些,隨即,注意到了一旁安靜打坐的池玄。

  只要是凡人,就會被冷熱侵擾。即便他的神色安然,恐怕也是很冷吧。何況,他還脫了一件衣服……絳雲想到這裡,不禁滿心猶豫。她遲疑地伸出一隻爪子,快要觸及池玄時,卻又迅速縮了回來。那一瞬間,她的恐懼,讓全身的發毛都豎起來了。她好不容易平復下自己的心緒,繼而更加猶豫。

  不管他,好像有點沒義氣。可是,他怎麼也是滅她全族的人,而且……還很可怕。但是,今天,若沒有這個人,主人和圈圈恐怕就……即便是要報仇,也得把恩先還了才是。她想到這裡,心一橫,豁出去了!

  她伸出爪子,迅速而輕巧地碰了碰池玄。

  池玄睜開眼睛,望向了她。

  絳雲的心裡混亂一片,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她只得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她張口,咬住池玄的衣領,把他拖進懷裡。

  靠上那溫軟皮毛的一刻,池玄有些驚訝。片刻後,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摸了摸巨犬的頭。

  絳雲看到他這舉動,立刻緊閉上眼睛,繃緊全身,完全的戒備狀態。他的手觸及的一瞬,她便感覺到,那清透的罡氣滲進了身體,順著血脈蔓延。她無法阻止,更無法抵禦,心靈乃至思想,就像是被完全吞噬了一般,這樣的不由自己,化成了恐懼的源頭。只是,她下定決心幫他取暖的時候,便已有了覺悟。她索性放棄了抗拒,全然接受了。

  就在她接受的一刻,感覺突然改變了。她慢慢發現,自己心中的煩惱和糾結,竟一剎那消散地無影無蹤。她的猶豫、恐懼、無奈、擔憂、悲傷……都彷彿被滌去了一般,心中,漸漸生了溫潤的暖意。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躺在鳳麟洲的落花裡,被如水的微風輕擁,也是這般的平靜與安心。那感覺太過美好,竟讓她不自覺地沉醉了下去……

  等到她從那沉醉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半夜的時候,雪就停了,明媚的陽光溫暖大地,驅散了連日的淒寒。

  絳雲甩甩腦袋,讓自己醒了醒神,她一低頭,卻對上了一雙水亮的眼睛。

  褚閏生已經醒了,他看著面前的巨犬,眼神裡,滿是笑意和好奇。

  絳雲滿心激動,剛想呼喚,卻聽褚閏生先開口,道:「又是你啊……」他的聲音沙啞無力,但語氣卻依然是明快的,「你……咳……你是狗吧?」

  絳雲聽到這句話,心中不滿至極,她扭過頭,不理睬他。

  褚閏生笑著,繼續問道:「難道……是狼……」

「是天犬。」還不等絳雲反駁,就聽有人開口,這樣回答。

  她順著聲音望去,便看見了池玄。她大驚,她竟不知他是何時離開的,她竟然如此放心地熟睡???

  褚閏生看到池玄,立刻努力坐了起來,神情裡滿是感激。

  池玄慢慢走過來,將手中的水囊遞給褚閏生,道:「喝點水吧。」

  褚閏生小心地接過水囊,微笑道:「多謝……這位大哥,你的名字,是叫池玄吧?」

  池玄點點頭,也不多說話。

  褚閏生抱著水囊,認真地說道:「我叫褚閏生……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池玄大哥若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絳雲聽到這些話,差點就喊出來了。什麼救命之恩嘛!三魂也好,返魂樹枝也好,都跟池玄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她正憤怒,卻聽池玄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我能做的事比你多,沒什麼用得到你的地方。」

  聽完這句話,褚閏生愣在了原地,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池玄卻不以為意,他移開了視線,轉而照顧那紅發的少年。

  褚閏生轉頭,問道:「他是?」

  「我不認識……」池玄伸手指指絳雲,「她知道,你問她。」

  褚閏生滿臉疑惑,「啊?問它?狗會說話嗎?」

  絳雲的腦袋一下子耷拉下去,她這才明白了當初幻火金輪那句「若以金輪之姿說話,又怕驚擾了主人……」的意思。婆婆告誡過她,做每一件事都要為他著想……她立刻打定了主意,靜靜閉上了嘴巴,就是不說話。

  褚閏生滿心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巨犬,又更加疑惑地看著池玄。

  「它真的會說話?」

  池玄看了絳雲一眼,淡淡道:「算了。」

  褚閏生聽到這樣的回答,也不再追問了。他看著那少年,問道:「他還好吧?」

  「燒得很厲害。得看大夫才行。」池玄回答,「這裡離上清派不遠,待會兒就啟程……」

  一聽到上清派三個字,褚閏生就頭疼起來。怎麼想,他現在搞成這樣都跟上清派脫不了關係。他皺著眉頭,探手入懷,摸到懷中的東西后,他展眉笑道:「池玄大哥……我還有事,不能去上清派了。有人托我送這個到上清派,如今,就交給你吧。」

  池玄就見他手中捏著幾頁紙。看那紙張皺褶,應是貼身擺放的緣故。他伸手,接過那幾頁紙,輕輕展平後,平淡地說了一句:「隨身拿著『道藏』,難怪被人追殺。」

  褚閏生一驚,「『道藏』?」

  「開元年間,唐玄宗令人收集天下道經,集成了『道藏』。」他拿起手中的紙,道,「這就是其中幾頁。」

  褚閏生雖然不太明白,但也知道,這肯定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嘖,果然好人不能做啊,送個東西,還惹上了妖怪。這時,他又想到了什麼,開口道:「對了,把這個交給我的那個大哥,他還在……」

  「他死了。」池玄道。

  「你見到他了?你們上清派不是很厲害嗎?難道救不了他?」褚閏生忍著傷口的痛楚,急急追問。

  池玄搖頭,「他把東西託付給你,就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誰也救不了了。」

  褚閏生低了頭,嘆了口氣,「這樣啊……」

  洞中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絳雲雖然聽完了他們的談話,但卻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沒明白。她也懶得去弄明白。她趴在地上,蹭著自己的爪子玩。突然,細小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她直起身子,警戒起來。

  腳步聲,漸漸靠近。數名上清派弟子出現在了洞口,看到絳雲的時候,有人不禁驚呼出聲,喊起了「妖怪」。

  池玄起身,迎了上去,想要解釋什麼。卻聽一聲怒斥,「池玄,你果然與妖魔為伍!你……你竟然如此墮落!」

  池玄聞言,道:「師兄,我說過了,她不是妖魔。」

  眾弟子讓開了路,讓領隊的師兄走到了最前。那男子眉峰緊皺,看到褚閏生和那紅發少年的時候,情緒更加激動,「屍體……」他指著褚閏生,道,「還說他們不是妖魔?」

  男子身後的弟子們紛紛拔了劍,緊張起來。

  絳雲被激怒了,她站起來,長哮一聲,以示威脅。

  上清派的弟子紛紛擺開了架勢,準備應敵。

  「師兄,你不是她的對手。」池玄平靜地說道,卻絲毫沒有緩和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反倒像在火上加了把乾柴。領隊師兄的臉色都青了,神情憤怒無比。

  絳雲有些得意,正準備大展拳腳,然而,當她的眼神觸及褚閏生的時候,她猶豫了起來。「不可造殺孽,不可惹事非」……她心中默唸著這兩句話,似乎明白了什麼。上次她與上清派弟子起了衝突,才害得主人被牽連成「妖魔」,若是繼續用這種姿態示人,恐怕對主人不利。這一次,絕對不能再亂來了……

  她想到這裡,放棄了爭鬥的打算。她想了想,俯低了身子,猛地往洞外衝去。

  上清派的弟子未料到她有這麼一著,驚惶只見,陣勢全亂。

  絳雲撞開幾個上清派弟子,出了洞口,踏雲如梯,消失在了空中。

  「盡然讓它跑了!」領隊的師兄轉頭,怒視著池玄,「你還有什麼話說?」

  池玄道:「沒有。」

  「好。池玄,你行為不端,與妖魔為伍,我這就帶你回去見掌門,讓掌門定奪!」領隊師兄說完,又看了看褚閏生和那少年,「他們也一起帶走,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妖怪!」

  眾弟子得了命令,收了劍走了上來。

  褚閏生欲哭無淚了,「……不關我的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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