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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絕塵》第168章
終卷和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重生 [二]

  卻說徐秀白站在池玄的宮邸門口,也不知等了多久。聚窟洲上,無日無月,時辰難辨。週遭又是和暖晴朗,加之微風輕拂,花卉飄香,竟讓他有了些許睏意。他揉了揉雙眼,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這時,就見池玄抱著絳雲飄然飛落。他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如何?」徐秀白開口,問道。

  池玄沉默,片刻之後,道:「我先送她進去休息。」他說完,抱著絳雲往宮邸內去。

  徐秀白頓生憂慮,舉步跟了進去。

  此處宮邸空置已久,殿內別無窗牖,陰暗幽深。然而,便在池玄踏入的一剎那,流光萬道,盤桓而起,照亮全殿。

  但見這殿內無柱無梁,更顯空闊明暢。雲氣流轉,流光相映。藻井似穹,望而無盡。四壁如玉,光潔照人。最奇之處,乃是腳下,這殿內竟是一片清池。水中荷花遍植,正婷婷含苞。只見流光飛下,落入清池,竟似雨打春水,琳琅作響。隨那清音,池中荷花次第而開,美不勝收。

  這般美景,池玄卻全然無視。他邁步,輕踏上水面。腳下,驟然升起三座曲橋,曲橋匯聚之處,浮出一座圓台,台上安著一方石榻。

  池玄走上圓台,輕輕將絳雲放上石榻,扶她躺了下去。

  徐秀白這才開口,道:「你不是去取香了麼,她為何還是不醒?」

  池玄並不應答,只是向他伸出手去,攤開了掌心。掌中的,是一顆銅錢大小的丹丸,色泛金紫,輝光環繞。

  徐秀白看到此物,問道:「這便是返魂香?」

  池玄點了點頭,卻依舊不言語。

  「既是如此,還不救她!」徐秀白道。

  池玄垂眸,低低道:「我不知如何是好……」

  徐秀白未曾見過他如此猶豫,愈覺不祥,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池玄沉默良久,轉頭望著昏睡的絳雲,終是將返魂樹林中那婆婆的話說了出來。

  徐秀白聽得緣故,深深鎖眉。他稍稍思忖,道:「那婆婆不是說有他法麼?難道不可行?」

  池玄搖了搖頭,「九死一生。」

  徐秀白聞言,亦沉默下來。

  池玄見他沉默,神色愈發黯然。他閉目一歎,似是下定了決心。他將返魂香交給了徐秀白,道:「你替她燃香,待她醒了告訴她緣故……我出去了。」

  他說罷,轉身要走。

  「慢著!」徐秀白忙叫住他,「你當真?」

  「不然如何?」池玄反問。

  徐秀白答不上來,一時啞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池玄淡淡說出這句話來,「便是如此了。」

  徐秀白見他要走,幾步上去,擋在了他面前。

  「道理我明白。不過……」徐秀白頓了頓,「……至少先問問那丫頭的意思。」

  池玄道:「昔日,我力竭身死,她往地府追我魂魄。到三生石前,她卻放棄。只因怕我宿疾難愈,在世受苦……這個道理,她也明白。」

  「明白又如何?有些道理,縱使明白,也接受不了。」徐秀白將返魂香塞回池玄手中,道,「我還記得,當日隨你們一起乘船南下,遇上何彩綾突襲,那丫頭被酉符解放了煞氣。你二人相剋相殺,亦是自那時起。那時候,梁宜也曾找過我,要我看著這丫頭,別讓她太接近你。這其中利害,你們哪一個不明白?可後來又怎樣?」

  池玄聽他這番話,驀然想起那時的情景來。縱然身受重傷,命不久矣,卻依舊強留她在身邊。隨心所欲,任性妄為。對或不對,卻無從知曉……

  徐秀白望著池玄,卻見他的神情依舊平和,只是眉宇間略有輕愁。他的心上忽然一涼,本要說的話,也生生嚥了下去。他怎麼就忘了,眼前的人,早已開元神、歸仙位。仙道無慾,這件事,他再明白不過了。他復又憶起了商千華,也是這般清冷淡然,這般平和安詳。世間的諸般愛恨恩怨,何曾入他們的眼。

  芳華剎那,轉瞬即逝。人,終究一死。

  徐秀白忽然憶起了這句話,一時間,痛楚輾轉,經久不滅。眼前之人,是否亦看透了生死?

  兩人皆不言語,只是默立。絳雲便在這時,悠悠醒轉。

  煞氣被奪,命元損毀,本是致命之傷。所幸定魂咒法護體,暫保她一線生機。她只覺頭腦昏沉,耳目不清。雖無疼痛之感,但四肢乏力,難以舉動。體內更生一股空蕩虛寞之感,臟腑無依,血脈滯澀。

  她努力撐起身子來,就見不遠處池玄和徐秀白相對而立。她頓生喜悅,正欲喚那二人。張口之時,卻瘖啞難言。她皺眉,輕咳了幾聲。

  池玄和徐秀白聞言,皆生驚喜。徐秀白幾步走到石榻邊,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

  「你幹嘛!」絳雲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不悅道。

  「這還不明白,把脈啊。」徐秀白斥了她一句,摁上她的脈搏。

  絳雲雖不滿,卻也不多說了。她抬眸,望向了池玄,甜甜一笑,喚道:「池玄。」

  聽她這聲呼喚,池玄輕輕站上了一步,笑容輕淺,染上眉眼。

  絳雲正要再說話,徐秀白卻鬆開了替她把脈的手,站起了身來。他轉過身去,望著池玄,默然無語。

  池玄已知分曉,亦是沉默。。

  徐秀白輕歎一聲,道:「我出去走走。」說罷,他疾步離開,再不多言。

  絳雲見狀,皺眉不解。但很快,她便不再多想了。她看了看四下,滿心疑惑道:「這是哪兒?」

  池玄在榻邊坐下,應她道:「廣昭的宮邸。」

  「哎?」絳雲滿臉驚奇,「原來裡頭是這樣子的呀……還挺好看的……」她說到此處,又咳嗽了起來。好一會兒,方才緩下。她順了順氣,皺眉道,「對啦,我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我記得,我們遇到那惡仙,然後呢?」

  池玄並不應答,只是深深地望著她。

  絳雲見他如此,微微有些茫然,但很快,她發現了什麼,笑容愈發明麗燦爛。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了池玄一些,靜待片刻,又挪了挪身子,再靠近一些。幾次重複,她燦然笑道:「真奇怪,靠你這麼近,都不會難受呢。」

  那一刻,滿殿的流光襯著她的笑容,將她的眉眼髮絲都鍍上了一層朦朧清輝。如此美麗,卻又虛幻。正應了那誰也不願意點破的四個字:迴光返照。

  池玄心上一顫,再無法思考半分。他伸手,將她攬進懷裡,緊緊抱著。

  絳雲微驚,但很快,她伸手攬上他的腰,埋首在他頸窩,笑著閉上了雙目。罡氣如冷泉一般,滲入肌骨,撫慰心神。諸般煩愁,盡被滌去,心中空餘下歡愉完滿。

  記憶如泉,輕湧而上。她依稀想起,第一次遇見他,在山洞裡以皮毛為他取暖。那是她第一次試著接受他的罡氣。也是那時,她才領略到,那令她恐懼畏怯的力量,原是如此清澈美好。然而,她尚未來得及好好珍惜這般感受,卻被解放了妖力,引出了天生的煞氣。從此與他相剋相殺……

  她打住了思緒,笑著開口:「真好……又跟以前一樣了……」

  「嗯。」池玄應她一聲,抱得更緊了一些。

  絳雲察覺,便也收緊了手上的力道,笑道:「再也不要分開了……」

  池玄聽到這句話,沉默許久。

  「絳雲,我並非溫厚體貼之人……」池玄開了口,說出這句話來。

  絳雲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起身望著他,問道:「那又怎樣?」

  池玄伸手,輕撫上她的臉頰,道:「昔日,我身患血證,時日無多。褚師弟曾告誡過我,妖類性情如同稚子。情之一事,你不懂便罷。若是懂了,他日死別,定會傷心痛苦……其實,這些我早已知道。雖然知道,卻還是強要你陪我最後一程。」

  絳雲聽到此處,忙道:「不是這樣的。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陪著你啊……」

  池玄搖了搖頭,「我天生罡氣,引萬物沉迷。若不點破,你豈能看清自己的心意。你若不懂,便不會有日後的諸般辛苦,更不必被我的罡氣所傷。」

  「誰說我不懂!」絳雲微怒,「我心拙口笨,說不明白,卻不是真的不明白。我知道你不一樣,跟閏生哥哥還有幻火都不一樣。我也知道,你不是廣昭,你是池玄……」她說得急切,一時氣息不濟,又咳嗽了起來。

  池玄見狀,擁她入懷,輕輕替她拍著後背。

  絳雲好不容易緩下咳嗽,不滿道:「……不准你說我不懂……」

  池玄笑了起來,道:「我方才說了,我並非溫厚體貼之人。你可知道,若你這樣說,我會如何?」

  絳雲已是滿心茫然,只得搖了搖頭。此時,她四肢乏軟,尤勝先前。她只覺全身力量漸漸散去,連同神識一併消除。思維記憶,皆被空白吞噬,讓她生了莫名恐懼。她緊緊抓著池玄的衣裳,微微輕顫。

  池玄自然察覺。他開口,道:「絳雲,你體內的普煞元神,已被褚師弟取走……」

  絳雲聽得此話,神識卻恍惚朦朧,不辨其意。體內,定魂咒法之力開始散去,真氣道行亦同時消散。她依稀看見自己的雙手化作利爪,肌骨枯朽,血脈乾涸。她心中驚懼,腦中卻愈發空白。

  「我要你跟我一起賭上性命,你可願意?」池玄開口,問出了這句話來。

  任誰聽到這樣沒頭尾的話,都會猶豫。但是,哪怕神識散去,思緒難行,卻無須猶豫,更無須懷疑。他是池玄,這便是全部的道理了。絳雲努力穩著心神,點頭應他:

  「好。」

  如此簡單的一個字,卻有著千鈞的力道。池玄神色中隱約的猶豫遲疑全然散去,一如雲開雨過。他的眼神復又平和安然,更多了一份堅定。

  他輕輕扶起絳雲,讓她躺在自己懷中,繼而喚出了淨靈燈來。他將返魂香放在燈盤之上,繼而喝令道:「燃。」

  青熒驟起,燃上香丸。霎時間,紫氣瀰漫,如霧如煙。馨香濃郁,直入心魄,引得心海翻浪,真氣奔湧。

  絳雲本就神識朦朧,如今又被紫氣遮蔽,眼前竟不可視物。

  這時,她的舌尖嘗到一絲腥甜。那味道,引得她全身一震,戰慄不止。那是何等甘甜的滋味,又是何等久違的感受。身體似被喚醒了一般,一股渴求驟然清晰:

  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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