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卷泯　第一百四十七章　敵友 [三]

　　「知道麼，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少年說著，低頭笑出了聲來，似是想起了極好笑的事情。

　　「我夢見我重得人身，還管你叫『師兄』……」他話語裡的笑意滿溢，引得他聲音輕抖。他抬眸，看著褚閏生，神色裡帶了一絲揶揄，「真好笑。明明是我的年紀大，而且……」他的目光略帶傲然，斜覷著眾人，「……我才是比較強的那一個。」

　　褚閏生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少年滿臉愉悅，舉步走向了褚閏生。忽然，一片金光襲來。他皺眉，輕輕一揮手。火焰頓起，將金光逼退。他轉頭，看著那發動攻擊的人，問道：「普煞，這老頭是什麼人？」

　　「這還要問嗎？」褚閏生攤了攤手，一臉無奈。

　　「不是朋友，便是敵人……」少年打量了「白澤」一番，道，「看來是神獸之格，哈，有趣，我還沒殺過神獸呢……」他說完，朗聲喝道，「幻焰真火！」

　　他話音一落，火焰自他身上如漣漪般漾出。火焰擴散之間，週遭之物皆被點燃。火舌吞吐，如同活物。金赤火色之中，那少年笑容明麗。「真是讓人懷念的景色啊……」他帶著不屑之色，對「白澤」道，「化成灰燼吧。」

　　隨他命令，那些火焰瞬間纏上了「白澤」的身體。「白澤」大驚，卻忽然發覺這火焰並沒有灼燒之感。雖烈烈燃燒，卻似附著在外，衣服肉體皆未損害。然而，片刻之後，他便覺五內熾熱，神魂動盪，全身的力量漸散，似被火焰焚盡一般。

　　「這是……」「白澤」微微驚訝，似是明白了什麼。

　　這時，池玄縱身到了他身旁，單手抵上了他的後背。清淨罡氣瞬間流入，遍行血脈。在「白澤」身上的火焰被無形之力彈開，飛散消失。

　　少年見狀，不悅道：「你又是誰？」

　　「池玄。」池玄應道。

　　少年微微愣了愣，繼而笑道：「真有趣。你也是敵人？」

　　池玄平靜應道：「如你所見。」

　　「你很厲害。好像還有些特別的能力。」少年轉過頭，對褚閏生道，「普煞，吞了他應該會很有趣吧。」

　　褚閏生笑著搖起頭來，「那也要你贏得了他才行呀。」

　　少年聞言，皺眉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褚閏生歎口氣，「你比我強我承認。不過，你好歹也看看形勢吧。可是有人布下了陣法，要度化幻火金輪中所有的精魂呢……」

　　「度化精魂？」少年的臉色忽然陰冷起來，「憑什麼？！這些妖魔死有餘辜，我沒讓它們灰飛煙滅已是仁慈！度化？哼，憑他是神官還是鬼差，休想！」他說罷，朗聲喚道：「修蛇何在？」

　　隨他話音，天空中的兩條巨蛇飛縱而下，盤桓在眾人的頭頂。

　　「兩條……」少年皺眉，抬手輕輕一掃。火焰驟起，噴湧而上，轉眼之間就化成了蛇身。三蛇齊聚，絞纏翻騰。金鱗熠熠，炫如烈日，將陰暗祛盡。巨蛇復又張口開始吞吸，陰氣驟升，裹挾著無數魂魄青幽，往蛇口而去。

　　忽然，一道雷電驟起，擊向了那三條巨蛇。巨蛇畏懼雷電威力，閉口退避。

　　少年眉頭一皺，望向了那召喚雷電之人。

　　「竟然連雷將也來了。」少年開口，對商千華道。

　　商千華手中的雙珠已被墨色染透，雷電之光幾不可辨。她聽得少年所言，微微頷首，道：「初鬼，縱然這些精魂罪孽深重，千年拘索，還不夠麼？你也一樣不得輪迴，其中痛苦，應該最清楚不過。今日既有超生之機，何苦執著。」

　　少年看著她，微笑。「不可輪迴之苦啊，我當然清楚……清楚得不得了。」他伸出雙手，在自己眼前握拳，「虛身幻形，世間所有，都不能再感受分毫。說什麼千年拘索，在這金輪之中，時光何等漫長，對我而言，何止千年……除了烈火，什麼都沒有……」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細細聆聽了片刻，道，「啊，也不是只有烈火，聽……還有這些魂魄的哭喊聲……無休無止……」

　　少年的聲音和緩冷清，帶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平靜。

　　「可那又怎麼樣？」他忽然笑了出來，眉宇間生了一絲狡黠，「這樣的結果我早就知道了……在我被幻焰真火焚盡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拍了拍胸口，語氣中帶了張狂，「你看，雖然難受了一點，可我還存在著啊！」

　　「荒唐……」商千華皺眉，搖起頭來。

　　「荒唐？」少年笑道，「是啊，當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術法的時候，也覺得很荒唐啊。世界上又怎麼會有用自己的性命來鑄煉兵器的人呢？可是，我錯了……真的會有……」他抬起頭來，看著那三條巨蛇，「眼看著所有人被殺死，慢慢地被逼到絕境，恨不得自己了斷的時候，真的會有……」

　　他說到這裡，神情裡的懷念遠勝痛苦。他笑望著褚閏生，道：「普煞，幸好是我做了『初鬼』。換作是你，一定寂寞得想哭啊。」

　　聽到這番話，褚閏生的眼前忽又浮出了淡淡的白煙來，繚繞氤氳。穿透那重重朦朧，他依然看得見，站在層疊的妖魔屍骨中的，那身姿纖弱的少年。他手中，緊緊握著一環金輪。這浩渺天地，彷彿只有他和他的兵器存在。唯有彼此，才是依靠。

　　幻覺，讓褚閏生有些恍惚。他猛地回過神來，暗暗咬牙，掙開了回憶。

　　那少年絲毫沒有察覺褚閏生的異樣，笑著對他道：「普煞，族人的遺志和我們的理想，沒忘記吧？」

　　褚閏生垂眸，低低應道：「屠盡妖魔，澤被百姓……」

　　少年點著頭，接道：「行善濟世，永享太平。」

　　商千華聽到此處，愈發惆悵，「天地不仁，自有承負。殺孽還是殺孽……」

　　少年聞言，皺眉生怒，「你是說我們錯了？」

　　「無關對錯，只是……」商千華搖頭，「人食獸，妖啖人，都是自然。」

　　少年氣極反笑，「原來妖殺百人，在天道眼中，跟人殺了一百隻雞一樣麼？」

　　商千華沉默，並不應答。

　　「那人殺人，如何？」少年問道，「……人殺仙，又如何？」

　　少年看了商千華一眼，輕輕一笑。火光明滅之間，他的身影忽然消失。待再出現時，已在商千華的面前。商千華微驚，正要應對，卻見火焰已纏上了她的身子，猖狂地燃燒起來。商千華凝神，手中雙珠相撞，引動雷光。雷光盤桓，附著她身，瞬間將火焰熄滅。雖是如此，但商千華的神色卻現疲累。她踉蹌退了幾步，凝神靜氣。低頭看時，她掌中的雷殛雙珠已遍染墨色，週身電光，黯淡更甚。

　　「幻焰真火能焚『真元』。『神元』盡則道行消，『氣元』盡則康健失，『命元』盡則魂魄滅。縱然是雷將仙身，若不小心，可是要送命的喲。」一旁的褚閏生忽然開口，含笑說道。

　　商千華看了他一眼，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天地初開，萬法未定，神人混居，妖魔橫行……」褚閏生淺淺笑著，說起無關緊要的事來。他悠悠打住，伸出手指，輕輕擺了擺，「不重要了。」

　　商千華聽得這般回答，神色愈發凝重。而這時，火焰復又襲捲，迫得她止住思緒，旋身閃避。那少年步步緊逼，殺意愈盛。

　　褚閏生見狀，低聲自語，「該先破九幽燈儀才對啊……」他帶著一絲無奈笑意，轉身看著那燈樹，掐訣念道：「北帝玄冥，幽澤寒煞……」

　　然而，他還未念完，就聽「白澤」的聲音響起，喝令道：「起壇！」

　　只見拂塵引動金光流轉，金光湧起，復又墜下。竟化作一根根金色長桿，將那燈樹層層圍起。金光蔓延，化作紗緯，結成了道壇。

　　「看來梁高功是非要阻我不可了……」褚閏生皺眉，令道：「兵魂招來！晦明雙劍！」

　　剎那之間，褚閏生手上長劍在握。明光洞照，暗色深邃，兩色相交，陰陽合化，讓他全身都籠在了那片黑白難分的光影之中。

　　「你不配使這陰陽雙劍。」「白澤」手中拂塵輕揮，語氣中滿是鄙夷。

　　「這倒是……」褚閏生抬劍看了看，「說起來，也不是很稱手。」

　　「哼！殺不了你的初鬼，殺你一樣！」「白澤」言罷，拂塵抖落金光如雨，「三魂拘索，七魄封禁！天沖、靈慧、中樞！」

　　褚閏生退開幾步，執晦劍，狠狠一斬，道：「晦影噬地！」

　　只見陰晦之氣自劍身溢出，噴湧如浪，瞬間將金光吞滅。

　　「白澤」正要再施法，身子卻突然一晃，幾欲摔倒。

　　「梁高功，你的宿主並非自願，附魂之術撐不了多久了吧？要殺我，真的沒那麼容易啊……」褚閏生笑了笑，又持明劍，攻向了「白澤」。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長劍卻被人擋下，牢牢架住。

　　褚閏生看了看那封住他劍勢的人，含笑道：「真不公平，梁高功要殺我，你袖手旁觀。我只不過回擊一招，你就阻我。」

　　「她殺不了你。」池玄應道。

　　「難道我就殺得了她？」褚閏生道，「別忘了，她附魂在白澤體內，我即便下殺手，死得也是白澤……難道，我連白澤也不能殺？」

　　「三極吞虛陣之下，你殺死之人的魂魄皆被拘索。白澤若死，他和梁高功都不能倖免。」池玄道。

　　褚閏生道，「梁高功的事暫且不論，白澤，我殺定了！這裡的精魂，我也吞定了！」

　　池玄沉默，與他僵持。

　　絳雲依舊站在原地。眼前火焰烈烈，卻不覺灼熱。耳畔爭鬥嘈雜，她亦無心聆聽。發生的事，聽見的話，無一不讓她迷惑茫然。原來，原本認識的人，可以如此陌生。原本認定的事，可以輕易顛覆。

　　什麼三極吞虛陣，什麼初鬼，什麼殺孽天道自然，她不明白。事到如今，她唯一明白的事，只有一件……

　　「住手！」她用盡力氣，喊了出來。

　　聽得這聲呼喊，褚閏生和池玄皆是一怔，轉頭望向了她。

　　「為什麼非要這樣？到底是為什麼非要打起來不可？」絳雲跺腳，憤憤喊道。

　　「絳雲妹妹，你當真不明白？」褚閏生無奈笑道。

　　「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絳雲道，「為什麼我要明白？明白了又怎麼樣？明白了你們就不打了麼？」

　　此話一出，褚閏生不禁啞口。

　　「張惟也好，白澤也好，我根本不熟！他們怎麼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想救幻火……既然救不了，我也無怨。」絳雲皺眉，字字懇切，「為什麼要弄到這個地步？還說什麼要我選……我不選！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的神色認真起來，語氣不容置疑，「——絕對不讓你們打起來！」

　　這番話出口，週遭又生了靜默。

　　正在這時，遠處，一道光芒沖天而起，接著又一道，接二連三，不過轉眼，宅院內就升起了八道光柱。

　　「八方地獄已破……」「白澤」見狀，默默自語。

　　褚閏生臉色亦變，他不再與池玄僵持，抽身退開。

　　「白澤」知他要毀燈樹，二話不說，手書「敕出」，拼勁力氣，令道：「神光照破，死魂出離！」

　　瞬間，燈樹輝綻，灑落一片清明。第九道光柱拔地沖天，赫然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