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歐泊穿著沙蝠皮的斗篷，甫一出現在霍倫斯公司總部的大門前就引起了注意。

　　「請問有什麼事？」保安的聲音從攝像頭下的通訊器傳來。

　　鏡頭裡，歐泊抬頭注視攝像頭，說：「我要見霍倫斯。」

　　保安說：「說出你的名字，報出身份證編號，交代清楚你的來意。」

　　歐泊四處看了看，霍倫斯與黑巖礦業兩間公司的總部正對，那邊的大門還緊閉著，歐泊開門見山道：「我沒有名字，也沒有身份證，是個星際黑工，你幫我轉告負責人一句話，問他們看了今天關於B-11星的新聞了？請盡快安排一次會面，我帶來了很重要的消息。」

　　那邊沒有再回答，歐泊在門口等了許久，正想離去時，側旁的小門開啟，通訊器裡說：「進來。」

　　歐泊走進大廈中間層，這裡是職員私人小車的出入口，一走進去，彷彿踏入了無邊無際的海洋，四周都是在玻璃牆中游動的魚，奇形怪狀，許多海洋生物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一台機器人領路，將歐泊帶進中央大廳，時間已是傍晚下班時間，他披著黑色的斗篷，像個來自遠方的行者走過大廳，四周路過的職員帶著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歐泊卻毫不在意，邊走邊設想著接下來該說點什麼。這顯然是他們需要的，該直接切入正題，還是先談條件？

　　機器人把他帶進中央大廳的電梯間，接通按鈕，直達第九百層，歐泊在飛馳的電梯中心思忐忑，跟著機器人通過一條空曠走廊，進入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很大，桌後坐著個穿著黑西裝的中年人，在他的背後則是一塊巨大的環形屏幕，屏幕上佈滿礦石名稱，以及它們的每千克價格，這些價格正在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而不斷變化。

　　帶路的機器人離開，中年人問：「你是從B-11星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又有兩隻機器人端著盤子過來，將飲料放在歐泊面前。

　　歐泊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歐泊。」

　　中年人禮貌地點了點頭，與他握手，說：「卡迪爾•霍倫斯。」

　　歐泊心中一凜，這就是霍倫斯公司的負責人？看上去感覺不太像，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也不知道對方的級別，全憑著初生牛犢的勇氣來了這裡，唯一的籌碼就是手中的芯片。

　　「你看新聞了嗎？」歐泊看了飲料一眼，沒有喝。

　　卡迪爾點頭道：「看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是你帶那個女孩到這個星球來的？你的飛船在哪裡？」

　　歐泊瞇起眼打量他，始終覺得有點兒沒底。

　　他想使用讀心術，這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主動使用，或許知道對方的思想，會有決定性幫助……老師，我就用一次，只用這一次。歐泊在心中反覆說著。

　　他說：「我其實不是B11星的居民，我的母親十六年前在星球上迫降……」

　　歐泊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對方沒有正眼看著他。卡迪爾的眼睛盯著桌前的一件東西，那是個飛馬型的雕塑，為什麼會這樣？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端詳自己才對的嗎？藉以判斷自己是不是在說謊，又或者抱著其他目的……歐泊的眼睛也移向小雕塑，兩人都注視著那個雕塑，歐泊剎那間想到了什麼——他應該不是霍倫斯，還有另外的人在旁聽他們的對話。

　　對方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神情。歐泊只能用那個辦法了，他在心裡說：老師，讓我用一次，只用這一次。

　　歐泊瞇起眼，聚集了精神力，看著對方的雙眼，認真地朝他說出每一個字：「讓我見霍倫斯。」

　　「什麼？」卡迪爾微微傾身，蹙眉道：「我就是。」

　　歐泊重複了一次，說：「你不是，讓我見你的老闆，我有話對他說。」

　　卡迪爾雙目注視著歐泊，目光微有那麼一瞬間的渙散，彷彿有點兒動搖。

　　歐泊一手虛按身前，重複第三次，說：「你們如果欺騙我，我現在就走。讓我見霍倫斯，最後提醒你一次。」

　　卡迪爾喃喃道：「好的，請您稍等。」

　　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辦公室的兩堵牆上各出現一個暗門，六隻機器人守衛分別從暗門中出來，一個聲音在歐泊身後響起，說：「你不可能是B11星上來的。」

　　歐泊坐直身子，六隻機器人包圍了他與卡迪爾的辦公桌，他的辦法奏效了。一名紅色頭髮的年輕人從左手側的暗門處走出，他長得不帥氣，穿著卻十分有品味，穿著一件淡綠的襯衣，腳上趿著魚型的藍色金屬拖鞋，那中年人馬上讓到一邊，真正的卡迪爾•霍倫斯坐到椅上，滿臉如臨大敵的表情，提防地打量著他。

　　「請說，星辰騎士。」卡迪爾的聲音有點兒不穩：「你的來意是什麼？」

　　歐泊只是略微那麼一怔，便明白了什麼。

　　「你知道我的身份？」歐泊問道。

　　卡迪爾說：「我不喜歡被催眠，我承諾會認真聽取你的意見，辦公室裡的一切都有錄像，而且本公司在許多星系都有產業，我也不怕你們。」

　　歐泊道：「你先看看這個吧。」

　　他翻手攤開手掌，芯片遙遙飛向卡迪爾，卡迪爾表情變得更嚴峻，他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盯著歐泊，抬手拈住芯片，辦公桌的桌面開啟了一個隔板，翻出全息投影儀。

　　「這是舊式的芯片。」卡迪爾說：「緋紅星上已經淘汰了，從什麼地方得到的？秘書，拿個訊號轉換器來。」

　　中年人被打發了出去，卡迪爾又道：「讓A3送進來，你不用再回來了。」

　　歐泊始終沒有再開口，安靜地坐著等待，卡迪爾說：「請喝點冰晶果汁，放鬆點。我們不想與你們敵對，至少目前大家還沒有過衝突，不是麼？」

　　歐泊心裡十分奇怪，卡迪爾也知道星辰騎士？他彷彿很忌憚雷克特？

　　歐泊沒有開口詢問，只淡淡道：「好的。」

　　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一旦離開了雷克特的身邊，要獨自去解決什麼事情時，就會不自覺地模仿他的語氣，他的動作與神態。

　　雷克特那成竹在胸的語氣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歐泊把他當做一個模仿的對象。

　　「你認識我的老師？」歐泊忽然問道。

　　卡迪爾馬上警覺地說：「不認識。我是說……我聽說過他。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能為他做的，為什麼會找上我們？」

　　歐泊心裡更奇怪了，卡迪爾很怕雷克特？

　　他問：「你怎麼認出我的？」

　　卡迪爾說：「我猜你還不是一個正式的星辰騎士。」

　　歐泊點了點頭，說：「我還在學習。」

　　卡迪爾順著歐泊的話頭說道：「我明白了，是那位先生給你安排了什麼試煉？我想我們或許可以籍這件事互相認識一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歐泊完全猜不透卡迪爾的思想，但他不打算用讀心術了，這時訊號轉換器送了過來，辦公用機器人把它接駁在卡迪爾的立體投影器材上，三維影像出現。

　　卡迪爾的目光中充滿了震撼，信息不住朝上滾動而過，關於礦難與傾銷他只簡單地看了一眼便不再關注，最後在某個飛船泊港記錄上停了下來。

　　「哈雷•佛克特。」卡迪爾說。

　　歐泊想起雷克特也提到過這個人，馬上道：「麥哲倫星雲的星際海盜。」

　　三維投影收起，卡迪爾的目光從信息記錄上轉向歐泊。

　　歐泊學著雷克特的語氣，認真說：「我覺得這些資料你或許有用，所以帶來了，現在請求你的幫助，卡迪爾•霍倫斯。」

　　卡迪爾彷彿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自然地靠後些許，說：「交易條件是什麼？」

　　歐泊道：「不不，這不是交易。聽我說，我們可以談談了？」

　　卡迪爾帶著受寵若驚的神情，他一時間竟是茫然不知所措，歐泊又道：「交個朋友。」

　　卡迪爾猛地又後退了些，險些把椅子碰翻，說：「這是真的？我是說……榮幸之至，非常榮幸。」

　　歐泊也有點兒懵了，他起身，把手伸過辦公桌，與卡迪爾握手，卡迪爾心有餘悸地點頭，目光有點兒呆滯，喃喃說了幾句什麼。

　　「請您稍等。」卡迪爾說：「我認為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

　　歐泊點頭道：「當然。」

　　卡迪爾說：「您是否介意我請幾位公司高層過來，聽聽您的條件……不，彼此之間的互相幫助？」

　　歐泊想了想，說：「可以，請便。」

　　卡迪爾按了個按鈕，又說：「歐泊先生，您喜歡喝什麼？我馬上讓人去預備。」

　　歐泊擺手道：「不了，剛吃過熱狗。」

　　卡迪爾表情有點尷尬，片刻後辦公室大門開啟，六名老頭子進來，卡迪爾挨個介紹，名字歐泊記不住，與他們點頭致意。

　　「這位是來自B11星的歐泊先生。」卡迪爾介紹道。

　　歐泊掃視眾人一眼，說：「這份資料是我從B11的數據中心得到的。」

　　接著歐泊開始說他的來意，他先是把B11星的局勢大致描述了一番，又分析了紅紋晶石的礦產現狀，聽眾們都沒有打斷他。

　　歐泊說著說著話頭斷了，注意到氣氛彷彿很嚴肅，便主動笑了笑，反問道：「你覺得呢？」

　　卡迪爾終於明白了他的來意，說：「我們非常樂意和您合作，只是不知道您想具體做到哪一步？」

　　歐泊說：「我不太懂這個，由你們決定。」

　　卡迪爾掃視幾名旁聽的老人，尋思片刻後說：「這次的事，足夠令黑巖礦業栽一個大觔斗，B11星他們是不可能再開採了，根據今天傍晚的回報，星系警部現在已經派出巡邏艇，前往B11星調查。」

　　歐泊心想，太好了！

　　卡迪爾道：「但黑巖礦業也已經在昨天的這個時候派出飛船，當時我們不清楚他們為什麼突然離開，現在總算明白了。」

　　歐泊瞇起眼，說：「他們會去毀滅證據？」

　　卡迪爾忙道：「應該是這樣。」

　　歐泊還轉錄了另一份芯片，倒是不怕他們毀滅證據，但也不知道礦工們轉移得怎麼樣了，事情辦完就得馬上回去。卡迪爾又說：「實話說，我們公司本來也有意競標B11的開採權，同時這裡朝海盜走私晶石礦的信息，也能在必要的時候發揮大作用。非常感謝您的這份芯片，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歐泊點頭道：「那麼我想……你們在開採紅紋晶礦時，還是用與黑巖礦業一樣的方式？」

　　卡迪爾道：「當然不，霍倫斯公司都是使用機器人進行地下作業。」

　　歐泊點了點頭，說：「那麼十萬名礦工，他們的歸宿。」

　　卡迪爾說：「理論上說，他們都是自由身，雖然是星際黑工，卻依舊擁有共和國的公民權，但黑巖礦業如果為了銷毀證據，說不定會把他們全部……你懂的，就像您的老師那樣……呃。」

　　歐泊蹙眉道：「什麼？我沒聽懂。」

　　卡迪爾眉毛上的汗水滑了下來，他改口道：「我是說，可能他們會被轉移到另外一個星球，從事新的礦產挖掘作業……您想要這十萬人？但政府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這可不太好辦……讓我想想。」

　　歐泊說：「不不，您誤會了，我要這十萬人做什麼？我希望他們能找一份新的工作，獲得共和國的公民身份，有自主選擇權，就像……緋紅星上的大多數人一樣。」

　　一瞬間所有人的表情都極其古怪，卡迪爾甚至有點嘴角抽搐，說：「先生，您不是在開玩笑？」

　　歐泊說：「我為什麼要開玩笑？讓大家安居樂業，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

　　卡迪爾：「……」

　　眾人：「……」

　　「容我冒犯地問一下。」一名年紀最大，表情穩重的老者終於開口道。

　　歐泊轉頭看他：「請說。」

　　老者道：「是科洛林先生讓您來解決B-11星的問題？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懇請您開誠佈公地告訴我們。」

　　歐泊微微蹙眉，科洛林？科洛林是誰？他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們認錯人了？歐泊終於反應過來，他們把他認成了另外一個星辰騎士的學徒！

　　歐泊道：「不。」他決定不提到雷克特的存在，但也不問科洛林是誰，但知道這人雷克特一定認識，回去後再問他。

　　辦公室內一陣肅靜，所有人都現出奇怪的表情，沒有人猜得透歐泊在想什麼，歐泊卻隱約觸及了問題的中心點，他們果然是認錯人了。

　　另一名老人彷彿想通了什麼，說：「歐泊先生，我在新聞上看到，今天下午有一名女孩，帶著受傷的婦人出現在雅格醫院門外……」

　　歐泊說：「她是我的好朋友，名字叫安雅。」

　　一瞬間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卡迪爾鬆了口氣，笑道：「原來是這樣。」

　　歐泊說：「她現在……可能已經在警察局裡了。」

　　卡迪爾說：「我馬上派人去查，您需要我們提供的幫助就只有這十萬人的安排問題？」

　　歐泊說：「你能辦到？」

　　卡迪爾說：「一下全部解決，確實有點不好辦，但霍倫斯的礦產也有很多，我保證他們不再會有被當做奴隸使喚的情況發生。公司打算招聘一些核對礦量的人，大部分都在緋紅星上班，可以培訓後上崗。還有一些新星球的地面勘探工作，這份工作報酬相當優厚，正缺有一定經驗的礦工。」

　　最先出言的老者又說：「畢竟您想，緋紅星政府已經知道了這事，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它將是所有媒體的焦點，只要我們接手，就一定會受到社會各界的監督，必須妥善安置，您說對不？」

　　歐泊道：「沒錯，這樣就行了。我還想要一張私人的身份證明，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助我，以後我一定會……」

　　歐泊的「報答」二字還沒出口，卡迪爾便爽快地說：「沒有問題，包在我們身上。您需要錄入一下瞳孔、指紋以及基因掃瞄信息。」

　　外頭有人請求進來，恭敬道：「安雅小姐現在正在警察局安排的救援中心裡等待，另外一名叫做絲•烏戈的夫人病情已經好轉，留在雅格醫院裡觀察，十天後應該可以出院。」

　　歐泊知道卡迪爾不可能騙他，欣然道：「太好了。我不方便去看她。」

　　卡迪爾連連點頭道：「確實不太方便，能理解。」

　　歐泊起身道：「那麼這就算解決了，我馬上得回B11去，朋友們還在等著。希望星系警察能盡快趕到那裡。」

　　卡迪爾說：「安雅小姐……需要我們代為照顧？」

　　歐泊想了想，說：「她有她的哥哥，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阿曼很快就能來了。他一直想給她物色一個愛人……呃，我說得太多了，告辭。」

　　眾人同情地點頭。

　　卡迪爾道：「非常感謝您這次的幫助，以後如果需要我們出什麼力，您只要到霍倫斯的任何一家分部，讓他們通知我就行。」

　　「哪裡話。」歐泊與他們道別，卡迪爾親自把他送下電梯，送到中央層門口，歐泊走過大廳，又看到了來時的魚，說：「這層佈置得很漂亮。」

　　卡迪爾笑道：「我從小就很喜歡魚。對了，你今年多大？」

　　歐泊答道：「十六歲。」

　　卡迪爾一怔，繼而點頭笑道：「真年輕。」

　　歐泊與他握手，說：「就送到這裡吧。」

　　卡迪爾停下腳步，伸手與他鄭重互握，歐泊說：「你一定會做到的，對不對？」

　　卡迪爾說：「一定，你可以監督我。」

　　歐泊說：「等到事情結束以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卡迪爾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因為那個女孩？」

　　歐泊忙道：「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自己去別的星系走走，期待下次的見面。」

　　卡迪爾會心笑道：「我到時會把你的身份證明送過去。」

　　歐泊交到一個新的朋友，他知道這或許是因為他們認錯人了，那個叫科洛林的人極其重要，他是什麼人？比雷克特還要有地位？

　　走出霍倫斯集團的大樓，天已全黑，緋紅星的夜晚到處都是燈光，歐泊站在天橋上抬頭仰望天際，看不見半點星火。

　　他知道卡迪爾不是真心與他結交，多半還是看在一個叫科洛林的星辰騎士面上。而雷克特……對了，雷克特呢？

　　歐泊四處看，沒有發現銀色龍鰩。

　　他徒步走過天橋，到對面的一間店門口，雷克特正環抱手臂，倚在天橋上的路燈柱旁，開口道：「談得怎麼樣？」

　　行人不多，天橋上只有歐泊和雷克特，四周亮著淡紅色的路燈光，歐泊忙道：「老師！」

　　「B11的能量單位在這裡能用麼？」歐泊問。

　　雷克特道：「不行，需要先去IAU星際銀行轉換成信用點，以後會有機會的，你想買什麼？用我的卡，去吧。」

　　歐泊接過一張卡，問：「你剛剛去什麼地方了？」

　　雷克特說：「去看望一個老朋友。」

　　歐泊問：「你認識科洛林嗎？」

　　雷克特的臉色馬上就變了，沉聲道：「你從哪裡聽到他的名字的？」

　　歐泊拿著卡，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每次站在雷克特面前，他就不再是自己了，無論他做過什麼事，是成功地解決了一場紛爭，還是拯救了十萬人的生命，所有的成績都顯得無足輕重。

　　「他們是這樣說的。」歐泊斷斷續續，把經過朝雷克特解釋了一次。

　　雷克特靜靜聽著，歐泊說完後兩人沉默了很久。

　　雷克特道：「去買你的東西，買完就回B11去。」

　　歐泊過去買了三個熱狗，雷克特的銀色龍鰩已在路邊停車位上等他了，帶著他離開緋紅星球，飛向茫茫的太空。

　　銀色龍鰩內艙邊緣處，雷克特負手而立，站在前窗前，注視著漆黑的宇宙與遠方巨大的火球——赤炎星系的恆星，赤炎女神。

　　「老師。」歐泊說：「我沒有聽你的話……是我做錯了。」

　　雷克特沉聲道：「老師的話，也不一定永遠都是對的，今天我要教你最後一課，要學會質疑，質疑所有存在你靈魂中，根深蒂固的東西。信念是什麼？當你連信念也一併開始質疑的時候，你即將失去一直以來的信念，然而新的信念，卻會從過往的灰燼上重生，這個過程，星辰騎士們稱之為涅槃。」

　　「燃燒自己的靈魂，灰飛煙滅，或者迎來一場浩瀚的新生。」雷克特的雙眸猶如晨星般閃亮，轉過身，注視著歐泊充滿迷茫的雙眼：「這是自我毀滅與昇華的必經之路。」

　　歐泊蹙眉聽著，雷克特說：「他們以為你是科洛林的學徒，因為你使用了催眠術，我很意外，本來以為你不會這個，你比我想像中的聰明很多，歐泊。」

　　他把一手放在歐泊的肩膀上。

　　歐泊這才安心了些，知道雷克特沒有責怪他，他彷彿明白了什麼，卻又覺得更糊塗了。

　　「他經常使用意識控制？」歐泊抓住了關鍵點，問道：「但你說星辰騎士不應該去用意識控制周圍的人，或者讀他們的心……」

　　雷克特點頭道：「他是一名被聖堂驅逐的黑暗星辰騎士，他的身心都受到了暗能量的腐蝕，他過度放縱自己的權利慾望，令共和國的邊遠星系分崩離析，令帝國的轄地脫離了獅子星系的控制。」

　　「三百年前，他屠殺了整個星系。」雷克特說：「利用帝國和共和國的一場衝突，毀掉一個恆星，六顆行星，以及生存在這六顆行星上的八百億個智慧生命，有更多的星球因為引力場的失衡而崩潰，瓦解。這場災難牽連了上萬光年的空間。」

　　「你覺得B11上的生活很殘忍？與他的統治方式比起來，許多小行星上的生活才是人間地獄。」

　　「在那上面生存的人類和智慧生命體，時刻都在他的奴役之下，沒有自由，甚至沒有思想的權利，他偶爾會到小行星上去，使用他的信念之力，讀取住民的思想，只要有人對現狀感覺不滿，他會採取極端手法，幾十萬，上百萬條生命，隨心所欲地屠殺掉。」

　　歐泊半晌說不出話來，沒有思想才是最可怕的，一個人當想也不敢想的時候，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雷克特道：「歐泊，霍倫斯並不是怕你，而是怕你背後那殘忍，強大的黑影。催眠術與讀心術已經成為他的標誌，你不僅不應使用，更不能使用，否則共和國會把你當成他的同夥，下場可想而知。」

　　歐泊緩緩點頭，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又問：「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雷克特道：「我辦不到。」

　　歐泊還是第一次聽到雷克特認真地說出這四個字。

　　雷克特道：「我不是他的對手，你記得我的太空艙在B11上迫降的那天麼？我和他在一個星雲內決戰，我輸得一敗塗地。最後開啟了龍鰩所有的能量，躍遷後逃到了赤炎星系。我差一點點就要被他毀滅了，徹底的毀滅。」

　　歐泊說：「所以你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雷克特緩緩點頭，歐泊說：「我們一起的話呢，加上我，你現在有一個學生了。」

　　雷克特笑了起來，無奈搖頭，歐泊道：「你說過，信念之力的訣竅是，只要你相信自己，就足夠毀滅整個宇宙。是不是這樣？我有足夠的信念。」

　　B11已經到了，銀色龍鰩卻不進入大氣層，似乎為了不打斷他們的交談而靜靜懸浮在星球的不遠處，赤炎恆星的光穿過遙遠的宇宙空間，投向那貧瘠的黃色土地。

　　赤紅岩床的裂谷猶如星球上一道巨大的傷疤，於太空中清晰可見。

　　「信念是什麼？」雷克特說：「星辰騎士是什麼？這些日子裡，我反覆質疑自己，你也教會了我很多，謝謝你，徒弟。」

　　歐泊道：「我？」

　　銀色龍鰩緩緩下降，進入大氣層，停在赤紅岩床上。

　　歐泊又回到他的故鄉了，一切都有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滿目荒涼的礦星，風沙茫茫的天地，再過一段時間，或許是三天，或許是五天，他即將離開這裡了。

　　他和雷克特站在峽谷的邊緣，冬天漸漸過去，雪已經化了，沙浪起伏，猶如柔軟的絲綢。

　　雷克特說：「不要停止你追尋自己的腳步，戰鬥，抗爭，或許會有那麼一天，當你面對黑暗星辰騎士時，能憑借你的信念打敗他。但現在還不行，就連我也不行，我無法瓦解他的鬥志，反而在他的面前敗下陣來。」

　　歐泊說：「他殺了這麼多人，究竟是為的什麼？」

　　雷克特說：「你救人，為的又是什麼？你活著是為了什麼？做這些事的目的是什麼？你為什麼相信自己？你的信念從何而來？」

　　歐泊無法回答，有太多的問題經不起質疑，當一切回歸本源之時，他才發現，宇宙的準則竟是無從捉摸。

　　雷克特說：「歐泊，原諒我，我必須得走了。」

　　歐泊一剎那愣住了。

　　「你要回去了？」歐泊難以置信道，這一天的到來他早有準備，但無論如何，當雷克特開口說出「我得走了」的一剎那，仍然有種不願接受的痛苦與孤獨。

　　「現在我要向你提出最後的警告，歐泊。」雷克特說：「老師教給你的所有東西，包括你的信念之力，你必須向我發誓，不會利用它來做違背騎士守則的事情。」

　　歐泊道：「好的。」

　　雷克特說：「發誓，否則在你墮落進黑暗中後，終有一天，我會回來親手結果你，彌補我犯下的過錯。」

　　歐泊說：「我發誓會控制自己。」

　　兩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後，歐泊說：「老師，你真的要走了？」

　　雷克特點頭道：「是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不能再逃避下去，我得去面對。」

　　歐泊說：「可以等等我嗎？我想和你一起走。」

　　雷克特沒有回答，歐泊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

　　他不過是一個湊巧把他從救生艙中抱出來的陌生人而已，雷克特教給他這麼多，改變了他的命運，早就已經把情還清了。

　　雷克特就像浩瀚的大海，而歐泊只是一顆渺小的沙礫，雷克特是一名星辰騎士，不可能在他的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老師。」歐泊想清楚了：「祝你……」

　　他的眼眶通紅，竭力忍著眼淚：「祝你……祝你……」

　　雷克特想了想，說：「歐泊，在你以後的生命裡，還會遇上更多的人，老師只是你少年時光中的一個過客。如果你想永遠記得我，就遵循我說的，堅持你的理想。」

　　歐泊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淚水與傷感：「我的……理想……是、像你一樣，當個……當個星辰騎士。但我辦不到，我的生命太短了……」

　　雷克特左手按著右肩，略一躬身，行了個禮，鄭重道：「感謝你在這些日子裡，給予我的幫助。」

　　歐泊眼眶中蘊著淚水，學著雷克特行禮——這是星辰騎士的禮節。

　　雷克特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說：

　　「那麼，記得永遠維持你的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公正，以及信念。」

　　「當你通過無數考驗後，宇宙的千億星辰會給你指引，讓你到群星聖堂來。」

　　「我期待著有那一天，永遠不要放棄。」

　　雷克特轉身走上銀色龍鰩，銀色的龍鰩閃耀著亙古的光芒，化作一道橫貫天地的電光，翻滾著消失於天際。

　　歐泊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大喊道：「老師——！我們會再見面的！我會努力！」

　　「歐泊！」峽谷中，阿曼的聲音響起。

　　歐泊轉身，雙眼通紅地走過平原，洛克大喊道：「你回來了！」

　　烏戈跑出峽谷，數人衝上前與歐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