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萊傑森不知去了何處，唯余雷克特獨自站在大廳內。

　雷克特說：「歐泊，我不想讓你到科洛林的身邊去。」

「我愛你，老師。」歐泊說：「我愛你就像愛我的父親，雖然沒有父親，但我想就是那種感覺，你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愛你就像愛與我並肩作戰的戰友，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雷克特久久地注視著歐泊。

「他有科洛林身上所沒有的品質。」萊傑森說：「他會成功的。」

雷克特說：「那麼你或許從此就要獨自一人，我們再沒有別的方法能幫助你。」

歐泊點了點頭，又問：「我需要做些什麼？只要取得他的信任就行了麼？」

萊傑森道：「我們會安排的，坐下來吧。」

三人席地而坐，萊傑森道：「你需要做的事情不僅僅取得他的信任，而是讀懂他的內心。」

「從長時間的相處中，分析他的言行，探知他的過往，尋找他信念的源泉。」萊傑森說：「鳳凰，軍隊，這些都是小意思。只要知道他的信念從何而來，我們才能徹底擊敗他。」

雷克特道：「他的信念太強大了，或者說他實在太執著，我們甚至不知道他這麼執著是為了什麼，他堅信自己所做是對的，在這信念的驅使下他幾乎無所不能，我們都無法打敗他。」

歐泊道：「如果他所做真的是對的呢？」

雷克特道：「那麼你自己首先就會動搖，你的信念會被他全面壓制。」

萊傑森說：「他不可能是科洛林的對手。」

歐泊說：「我只是怕，當我瞭解到他所做的一切後，我也會動搖……」

萊傑森道：「那麼我們就徹底輸了。」

歐泊說：「有什麼辦法能增強我的意志，或者說給我催眠，讓我永遠不會被他影響。」

萊傑森說：「會的，我會為你開闢出一個精神領域，把你所有的記憶都封在裡面，他無法使用讀心來探查你不想讓他知道的事。」

歐泊鬆了一口氣，說：「那麼我有一定的把握能成功。」

他最怕的不是科洛林讀他的心，發現他是臥底，而是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認同科洛林的做法，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雷克特道：「你不需要做太多事情，只需要記住他和你相處時的行為，他說的話，他讓你做什麼，你可以有選擇地順從他，反正一切都按你的本意來做。」

「我們會在適當的時候和你交流信息。」萊傑森說：「躺下，歐泊。」

歐泊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閉上雙眼，萊傑森的聲音在他耳畔說：「現在我來修改你的記憶，從這一刻起，你的記憶除了你自己，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包括雷克特。但我必須先讀取你的過去。」

歐泊說：「我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來吧。」

那是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醒著，他彷彿知道自己在睡覺。

萊傑森：

歐泊馬上道：

萊傑森：

歐泊：

萊傑森：

歐泊：

萊傑森：

歐泊：

歐泊的思想跟不上萊傑森的速度，倏然間又有無數畫面被強行塞了進來，粗陋的礦城，大廳內的爭吵，被面容模糊的人責罵，帶著單子憤然離開那個不知名的星球。

海盜船內的綁架，一場反抗，屠殺，血淋淋的飛船裡，海盜們的屍體躺在控制室裡。面前是黑壓壓的乘客，飛船在另一個星球降落……

斯芬克斯上漂亮的女孩出嫁，撩起自己的面紗，他轉身離開，風沙漫天，獨自行走在一個沙漠星球上。

他殺了一隊強盜，帶著幾個小孩上飛船，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又來到了新的星球上……

歐泊：

萊傑森：

歐泊在半睡半醒間聽見雷克特與萊傑森的交談。

「是什麼令你確定科洛林一定會讓他留下？」雷克特說。

萊傑森說：「科洛林一定會要他，他沒有父親，這與科洛林完全相同。他的性格也與科洛林小時候很像，有科洛林的執著與叛逆，對所有存在的質疑，但和科洛林不同的是，他沒有科洛林靈魂深處的自卑感。」

「他被烈星磨練出來了，而科洛林則是被淘汰的那個。」萊傑森喃喃道：「歐泊的潛意識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地位尊卑，也沒有等級，有的只是真誠與熱血。」

「科洛林與亞澤拉斯的決裂，正是因為這點……」

歐泊漸漸地睡著了，陷入一個漫長的睡眠之中。

夢裡他又回到了b11的赤紅裂谷中，數年前的那一刻，他把一條從商人們那裡高價買到的手鏈系在雷克特強壯的手腕上，說：「謝謝你，老師，送給你的，你教會我許多東西。」

雷克特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不，歐泊，這還不夠，醒來吧，時間到了，你必須殺死他，出劍，我們別無選擇。」

歐泊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窗外投入灼熱的陽光，雷克特站在他的臥室中，認真地看著床上的照片。

「老……老師？」歐泊坐起，下床，腦袋碰到矮小的天花板，忙自呼痛。

雷克特轉身看著他，說：「歐泊，試著思考你從前的回憶，隨便是什麼，別說出來。」

思考一件事？歐泊有點兒茫然，沉吟半晌，回憶起雷蒙，他在傭兵工會的大廳裡朝他笑了笑。

萊傑森的聲音在四周響起：「完成了，他可以在夢境中思考，這個思考的過程不會對夢境世界裡的環境造成任何改變，這代表著我已經為他建立了兩重內心。」

歐泊幾乎一聽就懂了，人是無法在夢境中獨立思考的，夢本身就是思想活動的表現，無論在夢裡想什麼，都會影響夢裡周圍的環境。

也就是說，現在他是在夢裡？

雷克特說：「跟我來，歐泊。」

他推開門，歐泊起身與他出去，面前是一條喧嘩的街道，道路兩側則是花崗岩壘砌起的民宅。

這是一個市集，但歐泊從來沒見過。

「這是什麼地方？」歐泊問道。

「斯芬克斯。」雷克特說：「克瑪街，這是萊傑森為你設置的身份，一個鬧市裡的獨行俠，你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歐泊道：「可是科洛林如果某一天要追查我的身世，不就會露出破綻麼？」

雷克特說：「他會修改所有與你有關聯的人的記憶。你可以把自己的現狀當做是活了兩次不一樣的人生——上輩子的，和這輩子的，所有人的記憶都會因你而改變。」

「也就是說。」歐泊道：「連我的傭兵夥伴們，也會把我忘了。」

雷克特說：「是的，你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麼？」

歐泊看著面前的街道，說：「能。」

萊傑森說：「接下來到你了，雷克特。」

雷克特說：「歐泊，嘗試著釋放出你的信念之力。」

歐泊甚至不用集中精神，只是稍微一動念，頭頂的白晝便化為黑夜，繁星投下絢爛的光芒。

雷克特說：「這是你外記憶的世界，我現在要把你的信念之力徹底封存起來，壓制你的信念之火，把它藏在你的內記憶之中，直到科洛林再度點燃你外記憶中的信念，這兩重信念可以由你自己操縱，進行融合。」

歐泊點了點頭，大海呼嘯著湧來，淹沒了他們，精神世界裡唯余無邊無際的海水，天空繁星黯淡，逐一消失。

歐泊第二次睜開雙眼，再次回到了神殿裡。

這次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頭痛欲裂，雷克特守護在他的身旁，說：「你得學會控制自己的兩層精神世界，什麼時候在外記憶世界裡思考，什麼時候在內記憶世界裡思考。」

「我……」歐泊道：「這聽起來有點難。」

萊傑森道：「不難，很輕鬆，我為他建立了一系列條件反射機制，用科洛林的形象來達成開啟條件，只要在科洛林的面前，所有涉及到洩密的內容都會自動在內記憶世界中產生，但科洛林是不會閒著無聊，不停讀取他的內心活動的。況且他也不能無條件地讀取你的記憶，只有當你出現在他的視野內時，信念之力才能直接作用於你的意識之中。一旦你離得他足夠遠，他要察知你的內心，就只能靠他最擅長的夢境手段了。」

雷克特道：「那麼夢境怎麼辦？」

「歐泊能在夢境裡思考。」萊傑森說：「也能在夢裡做夢，這樣就能避開科洛林的夢境窺視。」

歐泊聽不太明白，但稍微懂了幾句，問：「他會發現我還有一個思維世界的事情麼？」

「應該不會。」雷克特說：「他完全不知道萊傑森有修改記憶的能力。」

萊傑森嗯了聲，說：「他以為我只會給觀眾們洗腦，事實上這是雷克特的強項。」

歐泊長長出了口氣，雷克特說：「你需要花幾天的時間來習慣這一切，剛開始的時候會很混亂，但一切都將慢慢好起來，你將是宇宙中唯一的一個，再沒有任何人能窺探到你真實的內心世界。」

「去睡會兒。」萊傑森說。

歐泊走路有點兒搖晃，面前的視野模糊了些，又清晰了些，他看到的一切彷彿被記在了靈魂更深處的某個區域裡。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臥室，一頭倒在床上，趴著睡著了。

神殿大廳內，萊傑森說：「老師，剛剛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認識了真正的你。」

雷克特沒有說話。

萊傑森低聲說：「你很殘忍，老師，他因為對你的愛，而願意承擔這些痛苦。」

雷克特說：「我不會辜負他。」

萊傑森：「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辦到的？不僅突破了我的封鎖，還進入了他的原始本能，在潛意識裡埋下這麼一句話。你能影響一個人的本能？」

雷克特道：「我竭盡所能，只能埋下這麼一句，希望這枚信念的種子永遠不會被他開啟。萊傑森，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做的這一切，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群星聖堂在一億年後是否還會存在？」雷克特仰首注視神壇上的古神們，沉聲道：「到了那個時候，宇宙又會呈現出一個怎麼樣的格局？諾蘭說得沒錯，人類永遠也跳不出這個自相殘殺的圈。」

萊傑森起身，離開了神殿，群星聖堂裡，諾蘭的鳳凰雕塑前唯余雷克特的一聲嘆息在回想。

歐泊走出神殿的那一天，萊傑森為他準備了一些行李。

歐泊戴上露指手套，依次翻揀這些東西。

寶石戒指、手掌大的黑色布偶、鐵製糖盒、玻璃彈珠。

根據萊傑森灌輸給他的記憶，這些是他救回的孩子給他的謝禮。

「這個記憶完全是你編造的？」歐泊問道。

萊傑森道：「不，這是另一個犧牲者，他是斯芬克斯沙漠中的遊俠，他死在了隕星軍團的手下。」

歐泊通過這些記憶似乎感覺到一陣孤獨——那是一種平靜的孤獨感，不強烈，但就像漫天的黃沙與風，又像一望無際的綢緞般的沙漠與刺眼的天空，它們始終都在。

「劍不能帶在身上。」雷克特打斷了他的思考，如是說：「你可以帶著這兩把光彈槍去旋光之握。」

「我不太會用……」歐泊接過光彈槍，雙手各執一把，兩把光彈槍在指間呼呼呼旋轉，繼而被他的手指靈巧握住。

他的眼神中充滿詫異。

萊傑森淡淡道：「給你編織的記憶中，還有對這類復古槍械的使用。科洛林已經遲鈍了，他不再去通過行為而猜測敵人的思想，而是習慣了直接讀取對方的內心。你不會露餡的。」

歐泊說：「這是個好消息，對他來說或許很致命。」

雷克特道：「是的，他只能讀取敵人的思維活動，卻永遠讀不到對方短暫閃現的直覺。」

「我這就走了。」歐泊說：「是伊斯祖爾星系麼？我要怎麼混進去，並成為他的手下？直接向他效忠？我怕他會對我的突然出現抱著懷疑。」

雷克特遞給歐泊一張小卡片，答道：「這是你新的身份卡，已經安排好了，他不會懷疑，因為這是我們手中僅剩的最後一張牌，星辰騎士與幻星人訂立過一個古老的契約，科洛林在不久前使用了這個契約，請幻星人中的一位長老為他尋找適合的繼承人。但他不知道這位長老曾經是我們的盟友。以科洛林對幻星人的理解與認知，他不會懷疑幻星人在欺騙他……」

歐泊：「他會不會追查我們的身世？」

雷克特：「這些都包在我們的身上，送你離開之後，我和萊傑森會去分頭修改你的存在痕跡，畢竟你離開赤炎星系之後，唯一生活過的地方就是傭兵之國，萊傑森現在就要過去執行，包括修改與你認識的人的記憶。」

「要抹去與你相關的記載難度不大，除非科洛林有心刨根問底地去思考每一個細節……但我認為他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個上面。」

歐泊：「我的身份卡是霍倫斯礦業的卡迪爾幫我辦的。」

雷克特頷首道：「我知道他們，那也是一個很古老的家族，在科洛林背叛聖堂之前，卡迪爾的父親曾經與他有一段短暫的來往，這包在我的身上。」

歐泊點了點頭。

「我送你一程，歐泊。」

雷克特帶著歐泊走向圍著小行星的磚石路，磚石大道中央有一艘鏽跡斑駁的飛船在等候著他們。

「今天，過去的歷史已經消失了，沒有多少人認識你，所以你的名字依舊叫歐泊。」雷克特說：「你沒有姓氏，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你的母親把你生下來之後，在斯芬克斯星的礦產轄地vo703上遭遇一場礦難而死，斯芬克斯是你的第二故鄉，你從海盜船上搶到了槍，並從一位老海盜那裡學習使用，最後你把老海盜殺了——這些在你的記憶裡都有。」

「現在一位幻星人找到了你。」雷克特把歐泊帶到飛船前，那裡有一團漩渦般的氣體，中央的核發著光，歐泊靜了片刻，而後道：「您好。」

幻星人沒有回答，雷克特說：「它在人類中的名字叫做桑大師，科洛林的親信在烈星侵略戰中全部陣亡，他迫切地需要手下。所以委託幻星的智者為他尋找合適的人選，你將是桑大師推薦給科洛林的學徒候選人之一。」

桑：「你好，人類。」

歐泊朝它行了個星辰騎士禮。

旋風帶著沙沙的聲響，淡綠色的光芒在漩渦中央微微閃爍。

萊傑森與雷克特一起朝它行禮。

「這是我承諾群星聖堂的第三件事。」桑的聲音在兩人腦海中響起：「也是最後的一件事了。」

雷克特禮貌地說：「是的。」

桑：「將你的弟子送到旋光之握新菲尼克斯的那一刻起，我與群星聖堂的約定便如期解除。」

雷克特說：「非常感謝您對我們的協助，一切就交給您了。」

桑：「走吧，孩子。」

歐泊與雷克特緊緊擁抱，他的眼眶泛紅，說：「老師，我們還會再見面麼。」

雷克特說：「會的，相信我，歐泊，我會在合適的時候想辦法聯繫你。」

歐泊如釋重負，單肩吊著布包，倒退著走上飛船。

他忍不住又伸出手，與雷克特牽在一起，直到他不得不站上去，兩人的手指分開，雷克特退後幾步，說：「歐泊，我為你而驕傲。」

歐泊怔怔地看著他，艙門緩緩關上，雷克特朝歐泊行了個星辰騎士禮，飛船平地升空，氣流席捲了整個麥田，掉頭離開了繆斯的小王子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