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枝杈深處站了不少人,十四萬人被撤進樹幹裡。瞭望台發出信號,一切正常。
歐泊深吸一口氣,調節腰上的反重力腰帶,待會兒當反叛軍衝進腳下的城市時,他將帶領五十人從高達百米的樹枝上跳下去,憑藉反重力技術在空中滑翔,同時射出鋼索網,利用電磁槍癱瘓掉入侵者的戰鬥力。
跟隨他出戰的清一色都是女孩。
「跳呀。」有女孩催促道。
「快點跳!」又有女生笑了起來:「你不是傭兵麼?」
歐泊:「說是這麼說……別催好嗎!讓我作下心理準備……」
耳扣裡傳來雷蒙的聲音,問:「怎麼了?試跳一次看看。」
要從上百米的地方朝樹海上跳,歐泊心底湧起一股本能的恐懼,他抬頭深呼吸片刻,一名敢死隊員嘲笑他道:「喂,傭兵小弟,你在怕什麼!」
雷蒙的聲音在他耳邊笑道:「你恐高?」
歐泊按著耳扣道:「我我……從來沒跳過,讓我準備一下。」
雷蒙:「跳,我接著你。」
「踹他下去吧。」敢死隊員道。
歐泊馬上變了臉色,說:「別!我自己跳!」
一群女孩在旁邊大聲數:「一——二——三——」
「我為飛翔而生!」歐泊悲壯地吼道,張開雙臂,跳了下去。
呼呼的風聲刮著他的外套,五十名敢死隊員跟在他的身後跳了下來,長著翅膀的綠騏在空中翱翔,夜晚四處都是紛飛的光團,他們就像飛鳶般掠過樹海上空,經過弧形路線掠過埋伏區高空,歐泊感覺自己的心彷彿都飄了起來,忍不住刺激地大喊。
「啊——」
地面越來越近,他飛速衝向底下的人群,雷蒙追了上來,與貼地滑翔的歐泊共同狂奔,喊道:「我在這裡!放心!」
歐泊衝向地面的一剎那,雷蒙敏捷轉身,把胸膛朝著他,歐泊張開雙臂,在落地瞬間兩人互相一抱,衝力帶得彼此同時翻滾,在地面滾了兩圈,摔在一處。
其餘敢死隊員落地時俱是矯健打滾,借一個就地翻滾消去衝力,呼啦一下散向兩側尋找掩體。
「謝……謝謝。」歐泊第一次做這種練習,沒有雷蒙接著多半要摔個嘴啃泥。
雷蒙道:「再去試試。」
歐泊沿著氣根上去,這次帶了把電磁槍,反覆練習從樹幹上躍下直到落地期間的突襲。
足足五六次後,歐泊學得很快,已經可以雙手持槍,控制自己環回翱翔,並同時持槍朝下射擊,落地時也利落了不少。
雷蒙則整理好武器,準備出發前去營救人質。
「你能行麼?」歐泊道。
「當然。」雷蒙戴上自己的露指手套,說:「等我的好消息,你在這邊小心點。」
歐泊拍了拍雷蒙的臉,雷蒙笑了笑,伸手用力摩挲歐泊後腦勺,把他腦袋朝自己攏,兩人額頭抵著摩挲片刻,雷蒙提著e7上車,小型磁懸浮車在黑夜裡打了個轉,飛向遠方,一頭紮入樹海。
「你們剛新婚?」一名敢死隊員問道。
歐泊邊檢查武器邊過來,說:「還沒登記呢,戰後辦事處沒開門。」
天色全黑,夜漸深,熒燈花的光芒昏暗了許多,歐泊在樹幹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等待開始行動的時機,敵人還沒有來,一旦靠近後,高處的崗哨會報警。
微風下有不少小情侶牽著手,坐在一旁小聲說話。女蘿星以女孩居多,大部分都內部消化了,也有女孩之間親暱戀愛的,就像烈星的傭兵不少喜歡同性結伴一樣。
歐泊看著她們,總感覺男性女性就像不同的種族一樣,十分好奇。
「你們烈星都是男人結婚嗎?」有女孩問道:「男人和男人過日子,會不會經常打架?」
「對啊。」一名膚色黝黑,健美的女人摘下帽子,甩了下一頭瀑布般的長發,說:「你戰友長得挺吸引人的,情人就不多嗎?你會吃醋不?」
歐泊恬不知恥地說:「很抱歉女士,你猜錯了,事實上他在男人堆裡沒有我這種型號的受歡迎呢,我才是美男子啊。」
「你沒他有風度。」一名少女遺憾地笑了笑,朝他露出兩顆小虎牙:「也半點不紳士。」
歐泊道:「哦,紳士無非是耐心的狼,可能你們的審美眼光不一樣吧,我們……呃,比較注重外在的東西,很多男人不會太注意對方的風度,相處起來比較粗魯,男人眼裡的帥,和女人眼裡的帥是不一樣的——」
那健壯女人道:「所以像你這種濃眉大眼的傢伙,更令男人心動?」
歐泊道:「可……可能吧,不過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對方的……內在,嗯,是這樣。」
女孩們都笑了起來,都覺得歐泊很有趣,歐泊問道:「你們呢?我覺得你們的審美確實和我們不一樣,是這樣吧。」
健壯女人是她們的隊長,她聳了聳肩,說:「我倒沒什麼關係,主要是眼緣。」
「歐泊!」熟悉的聲音響起。
歐泊馬上起身,喊道:「暮樞!」
暮樞從遠處狂奔而來,大喊道:「歐泊!」
歐泊跑過去,兩人緊緊擁抱,歐泊道:「溫蒂說你不在這裡!」
「我從另一個村子過來的!」暮樞喊道:「太好了!又見面了!」
他緊緊抱著歐泊,兩人分開後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暮樞躬著身疾喘,仍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聯繫我在的避難所,我馬上開車過來了!好樣的!歐泊!你這麼厲害了!」
歐泊笑著拍他的臂膀,說:「你也不錯啊,你過得怎麼樣?」
「嘖嘖嘖。」
女人們集體起鬨:「到處留情!小心回家被你男人揍死!」
「喂!」歐泊憤怒地澄清道:「不是這樣的!」
暮樞道:「吉安帕!!你們別欺負我朋友!」
女兵們大笑起來,暮樞道:「別管她們,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走。」
暮樞顯然是來過不少次女蘿之母的中心區,兩人在夜色下走著,距離他們上次分別已過了將近兩個宇宙年,彼此都長大了不少。
歐泊再碰上故友,說不出的高興,說:「我想執行完任務去找你,她們告訴我你住的村落在很遠的地方,過來有危險,容易被叛軍發現……」
暮樞笑道:「我的車開得很快,沒事。」
歐泊色變道:「你一路衝過來了?!太危險了!怎麼能……」
暮樞道:「我也是經過傭兵培訓的,戰友!」
歐泊:「那不一樣,不過好吧……你可別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
「知道了,囉嗦。」暮樞笑道。
他把歐泊帶到樹幹旁,推著他上去,女蘿之母光是樹身就佔地足有近五公里方圓,他們離開枝幹部分,循著不太明顯的樹身上的台階上去,歐泊道:「這是什麼地方?」
暮樞伸手下來拉他,說:「跟我來就對了,別問。」
「你們要去禁地嗎?!暮樞!」一名巡邏的女兵遠遠道:「你不能帶外人去禁地!女蘿之母會生氣的!」
「他是我的朋友!」暮樞朝她喊道:「他不是外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經和我出生入死的!」
「算了吧。」歐泊說:「去喝杯酒怎麼樣?」
暮樞說:「沒事,走。這裡我小時候經常來。」
歐泊心想暮樞倒也說得不錯,當年他差一點點就成為傭兵了,一起上課時接受的那些新兵訓練,確實只能用「出生入死」來形容。
他們走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順著巨大的樹幹攀爬上去,整個星球彷彿都睡了,唯獨淡淡的螢燈花在黑夜裡發著光。邊走邊交談中,暮樞說了不少事,包括整個女蘿星的動盪,人類在這裡的生存,歐泊才知道兩年前那次共和國的投資確實斷了許多人的生路。
暮樞就是在那時搭乘航運船前往烈星,想找份餬口的差事,他的家裡並不有錢,當生產科技大範圍引入應用後,許多人都失業了。
「你的家人呢?」歐泊說。
暮樞道:「我弟弟們都在,爸媽也沒事,我用你給的錢,加上自己的一點積蓄,在西邊租下一小塊地,反叛軍來了,現在都沒了。」
歐泊道:「親人安然無恙就好,能奪回來的,相信我,我和雷蒙就是為了這個而來。」
暮樞笑道:「我相信你們能辦到,你以前就總是告訴我,只要有信心,什麼都能辦到。」
歐泊自嘲地笑了笑,說:「我現在發現,有許多事,就算信念足夠,也很難辦到。不過我還是會努力。等內戰結束以後我再給你投資點,我現在有不少錢了。」
暮樞忙道:「不用,夠了,朋友,我有信心能把農場經營好。」
暮樞拉著歐泊的手,把他拉上最後一個梯子,從洞口拉出來。
面前豁然開朗,天際繁星滿佈,它們鑲嵌在天鵝絨般的夜幕上閃爍不定,和風吹來,赫然置身於女蘿之母的最頂端,腳下大地一覽無餘,千萬年的樹海在春風裡沙沙作響。樹葉群裡閃爍著星羅棋布的微弱白光。
彷彿天上與腳下都是星空,發光的綠騏張開翅膀,在夜風中翱翔。
歐泊忽然什麼也不想說了,兩人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
過了很久很久,歐泊才說:「真美啊。」
「等下次再出太陽的時候。」暮樞說:「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女蘿樹都會開花,包括女蘿之母。」
「會很壯觀?」歐泊說。
「很漂亮。」暮樞說:「到時候帶你去賞花,喝酒。」
歐泊笑了起來,暮樞走到枝條邊緣坐下,這裡地勢狹隘,歐泊坐過去,兩人並肩坐在枝杈上,眺望遠處的自然夜景,樹海猶如連綿起伏的黑色生物,有什麼在葉子與枝條捲起的風浪中低低嘶吼。
「待會兒我們從這裡跳下去。」暮樞說:「你會飛嗎?」
歐泊注意到暮樞也繫著反重力腰帶,說:「你也會?」
暮樞說:「每個人都會,我們在秋天的收穫節裡都會爬上女蘿之母的最高處,朝樹林中翱翔,飛來飛去。」
歐泊讚歎道:「太美好了。」
「歐泊,我吹首歌給你聽吧。」暮樞說。
歐泊看著他,暮樞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堅果殼,吹起音樂。
那音樂古樸儉素,只有三個音,然而一吹出來後合著風與樹葉的潮水聲,竟是千變萬化,忽低忽高,忽長忽短,在燦爛的星空下迴旋,猶如乘著風飛翔。
樂聲停。
「再來一首。」歐泊說:「好聽極了。」
暮樞道:「在女蘿之母的最高處,每個夜晚裡只能吹一首歌。」
歐泊:「別這樣嘛——」
暮樞道:「真的!再吹下去,森林就會醒了,吵醒森林的孩子,一輩子也沒辦法走出它的懷抱,我還想去斯芬克斯找心愛的女孩結婚呢。」
歐泊道:「你要結婚了?對方是誰?」
暮樞道:「現在還不知道,你呢?」
歐泊說:「我打算和我的戰友在一起,他現在去營救人質了,等回來之後介紹給你認識。」
暮樞點了點頭,說:「聽起來不錯,我以後想娶一個女孩,照顧她。」
歐泊道:「叫什麼名字?」
暮樞說:「沒有名字,小山鎮有個來自斯芬克斯的女人,她精通茶葉和香料占卜,她的戀人是我們女蘿有名的祭司,會用樹葉通靈。」
歐泊啊的一聲,想到燧衍的母親們。
暮樞說:「她告訴我,我的伴侶在斯芬克斯星,讓我五年後去找她。」
歐泊點了點頭,說:「她什麼都知道?」
暮樞笑道:「大概吧,很多人都相信她們,你想嘗嘗女蘿之母的乳汁麼?」
他要去摘一縷嫩芽給歐泊吃,歐泊馬上阻攔了他,說:「別!這個是毒品!」
「偶爾一次不會上癮的。」暮樞說:「別大劑量服用就沒事,我也吃過幾次。」
歐泊有點兒猶豫,說:「不好吧,你真是個損友。」
暮樞小聲道:「別的人想吃還不行呢,只有在女蘿星出生,長大的男孩才有資格上到最頂上,她更疼愛男生,摘一點她不會發火的……」
歐泊問:「只有這裡有嫩芽麼?」
暮樞:「到處都有,母親的身體有一半成了化石,那些偷獵者割她還活著的樹皮,把她割得傷痕纍纍,偷走乳汁……這裡,只嘗一點,一起吃。」
歐泊要阻止他卻來不及開口,暮樞已經找了根枝條,折下兩縷嫩芽,斷口處閃爍著淡淡的白光,他把嫩芽喂給歐泊,示意他咀嚼。
歐泊:「……」
暮樞閉上眼,咀嚼嫩芽,歐泊學著他輕嚼,汁液滲入舌根,剎那全身一陣顫慄。
那是生命的味道。
歐泊從來未曾感受過如此澎湃的生命氣息,彷彿整個靈魂與天空,大地,樹海融合在一起,女蘿之母的乳汁化作數以億計的分子進入他的體內,令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精神世界都被綠色的風捲過,徹底洗滌。
隨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欣喜,它令人忘卻了所有的煩惱,腦海中只有浩瀚的天空與翻捲的葉浪,青草與植物氣味直接經過他的嗅覺神經徘徊不去。
「不能吃多。」暮樞道:「容易上癮。」
歐泊睜開雙眼,剛才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投入女蘿之母的懷抱了。
歐泊道:「很幸福。」
歐泊仍在回憶方才那磅礴的生命感覺,他的靈魂在女蘿之母的乳汁下欣欣向榮,什麼挫折與煩惱都不重要了,一生中經歷過的衝擊,只有戀愛時眼前一片光明的美好能與它相比。
「讓人覺得。」暮樞說:「活著很美好,但吃多了就會什麼也不想做,覺得現實世界裡很沉重灰暗,和女蘿之母的乳汁帶來的感受完全相反,於是就會逃避現實,不停地吃這個。」
「對。」歐泊笑道:「剛剛那一會兒我全身都活起來了,每一個地方都在瘋狂旺盛地活著。」
遠處響起一連串哨音,示意反叛軍來了,它們正在二十公里外。
歐泊道:「走。」
「跳!」暮樞道:「一起。」
兩人牽著手,撲向茫茫夜色,帶著風聲,外套呼呼狂飛,劃了道弧,繞著女蘿之母的樹幹旋轉,飛向他們的埋伏點。
女蘿之母發出藍光,整個森林在那一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