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是赤紅岩床山脊低地的峽谷處，歐泊注視著掩埋了岩石的大雪，站在峽谷空地上，運用信念之力掃除積雪。

　　堅逾寒冰的雪層搖撼，鬆動，一小塊被搬出，在歐泊的精神力驅使下緩緩飛過高空，落在雪地上。

　　一塊又一快，積雪被清除，現出銹鐵色的赤裸岩床，地面安靜地躺著一艘宇宙飛船。它的噴射器中填滿了泥沙。

　　歐泊朝雷克特道：「老師，能用你的信念幫我補好它麼？」

　　雷克特道：「這是你母親的宇宙飛船？」

　　歐泊點了點頭，雷克特注視著飛船右下方的一行標誌——上面是一團火焰印記，編號為時代VI703。

　　「帝國的火焰軍。」雷克特說：「703號小型戰艦。」

　　歐泊說：「對，她提到過！是什麼意思？跟我的身世有關？」

　　雷克特道：「二十年前帝國的戰艦軍，後來吃了次敗仗，編製被解除了。」

　　歐泊問：「我媽媽的家鄉在獅子星系嗎？」

　　雷克特點頭道：「或許，她有身份卡麼？」

　　歐泊搖頭道：「丟了，她說過，當時她在這裡迫降，飛船壞了，上面只有幾個人，缺乏醫療條件，他們都死了，這個星球上的礦工沒有能力幫助她，從赤炎星來的商人要錢，她也沒有足夠的錢，想用飛船抵押，但商人們不要飛船。」

　　雷克特問：「那個時候你出世了？」

　　歐泊茫然搖頭，他也說不清楚。

　　雷克特道：「你的父親是誰？她沒有告訴過你？」

　　歐泊搖了搖頭。

　　雷克特檢查了一次：「它壞得很厲害，外殼與原子爐都炸毀了，沒有星圖。你得先把它補好。」

　　歐泊說：「對，老師，麻煩你了，能把它補全麼？」

　　雷克特哂道：「我是說，你把它補全。」

　　歐泊道：「沒有更換的零件啊，你用信念之力做點零件出來吧。我辦不到。」

　　雷克特說：「那麼我也辦不到。」

　　歐泊道：「你能辦到！」

　　雷克特道：「所以，你也能辦到。」

　　歐泊：「……」

　　雷克特不再與他開玩笑，正色道：「信念之力不像物理力量，它不受任何規則制約，只要你相信自己辦得到，它就能發揮出應有的效果。」

　　歐泊問：「我辦不到，老師你答應過我的！」

　　雷克特說：「這是你母親的遺物，你對她的信念，一定能辦到。」

　　歐泊說：「我真的辦不到，我連零件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信念之力的極限是什麼？」

　　雷克特說：「沒有極限，它小到能影響一個原子，或者令光停下它的傳播，如果你相信自己能做到，你還可以用它來瓦解一個星球，挪動整個星系。」

　　歐泊聽得傻了，雷克特又道：「如果你夠堅定，信念之力甚至能毀滅整個宇宙。」

　　歐泊道：「你……老師，你有這麼強的能力麼？」

　　雷克特說：「我還不至於這麼瘋狂，或者說，我不相信我能做到。」

　　歐泊對著飛船冥思苦想，說：「但我從來沒見過那些零件啊！」

　　雷克特道：「我也沒有見過，咱們是一樣的。」

　　「不行。」歐泊說：「老師，你一定見過，幫我這個忙吧，我以後會努力練習的。」

　　雷克特負手於背，隨口道：「那就在這裡冥想，直到想會了為止。」

　　歐泊憤怒地說：「剛才誰說『可以』的，你不守信用！」

　　雷克特沒有理他，轉身離去，歐泊坐在空曠的雪地中，學著雷克特開始冥想。他的精神已經具備初步化為實體的能力，猶如許多發著光的根須深扎入地。地底深處有一團巨大的紅光，隱約發出痛苦的呻吟。

　　歐泊心中一凜，睜開眼，精神力收回。

　　「老師！」歐泊轉頭道。

　　他發現身邊多了許多金屬，合金外皮足有半米厚，他試著敲了敲一塊金屬，知道這是用來修補船體的外殼。

　　雷克特已不知去了何處，剛才那是什麼？！那是B11星的意識？歐泊緩緩呼吸，平靜下來，腦海中胡思亂想片刻，盯著飛船，竭力搬動一塊門板大小的金屬片，它太重了。

　　歐泊嘗試著用信念力把殘破的船體補上，就算讓它離地飛起來也覺得十分吃力，更別說要怎麼焊在船體上了。

　　金屬片滑下來，發出噹啷一聲巨響。

　　歐泊出了一身汗。

　　飛船墜落在這裡太久了，足有十六年，和歐泊的年齡一樣悠久，十六年足夠令山體的岩石與它融為一體，雨水的沖刷，狂風帶來的沙礫，風化後再凝聚的粘土已牢牢將它腐蝕成一塊巨大的廢鐵。

　　歐泊沉思片刻，開始採取其他的辦法，他嘗試著用大劍把周圍的泥土清掉一部分，並觀察它破掉的地方。這個工作足足做了一整天，歐泊累得渾身大汗，抓了點雪吃，在空曠的地上就地躺下，打算休息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金屬摩擦聲驚醒，歐泊睜開雙眼，踉蹌著起身後退，下意識地尋找聲音來源。

　　破舊近乎腐朽的小型戰艦懸浮在半空，它的懸空形成了巨大的黑影，千萬塊金屬片閃耀著銀色的光，朝著戰艦飛來，猶如雪片般洋洋灑灑，覆蓋了戰艦銹駁的外殼。

　　每一片金屬片貼上去，都與船體融為一體。

　　而山崖頂端站著一個人——雷克特。

　　他的右手提著大劍，左手虛虛按著，說：「歐泊，你辦不到，是因為潛意識裡，永遠不相信自己能辦到。」

　　歐泊鬆了口氣，說：「謝謝你，老師。」

　　雷克特道：「不客氣。」說畢撤手，轉身離去。

　　那一瞬間橫亙天頂的小型戰艦失去了信念之力的支撐，從近十米高處墜了下來！

　　歐泊大叫一聲，吼道：「老師——！」

　　歐泊顧不得再看雷克特，衝向峽谷中央，雙手朝頭頂一推，大吼道：「給我停下——！不！別這樣！」

　　當頭墜落的戰艦速度漸緩，繼而斜斜懸浮在離地面一米高處。

　　歐泊：「……」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腦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雜念都被驅逐出腦海，渾身發著抖，把它緩緩放下，一聲轟隆巨響，四周積雪在重物落地的衝擊波下飛揚。

　　歐泊抽搐般地猛喘，背上全是冷汗，渾身濕得猶如水裡撈出來一般，難以置信地緩緩搖頭。

　　「所以，你看，你能辦到。」雷克特抱著一膝，坐在另一塊石頭上，若有所思地說。

　　歐泊眼神空洞，又緩緩點頭，雷克特笑了笑，說：「這就是信念的力量，只要相信你自己。」

　　冬夜漸暖，巖洞裡的鑽地蟲已經被他們清除得差不多了，歐泊去把一應物資再挪回地上，打開戰艦外殼，裡面已經壞得亂七八糟了。

　　原子爐告損，側翼引擎炸毀，需要換一個新的噴射引擎。

　　導航系統在撞山的瞬間丟失了好幾部分，星圖找不到。

　　「你想用它做什麼？」雷克特站在一旁看歐泊忙前忙後。

　　歐泊把能用的零件都收集出來，放在雪地上，觀察它們的外型，打算拆開看看，卻怕組裝不回去。

　　他說：「我想做點零件出來，再把它修好。老師，你不守信用！你違背了星辰騎士的守則。」

　　雷克特莞爾道：「我違背了哪條守則？你只是讓我幫助你把飛船補好，可沒讓我幫你把它修好。」

　　歐泊半晌無語，還惦記著這事，又說：「你還騙了賣暗能量電池的商人……」

　　雷克特道：「那是你騙了他，我可沒騙他。」

　　歐泊：「……」

　　歐泊不滿意地咕噥著什麼，看得雷克特十分有趣。他把零件全部收拾好，過來坐在雷克特面前，說：「老師，今天學什麼？」

　　「沒有什麼可學的了。」雷克特隨口道：「老師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教你了。」

　　歐泊道：「不……不會吧，你懂得那麼多。」

　　雷克特溫和地笑了笑，說：「有許多東西，你需要離開這裡，再切身去瞭解。那些都是我無法教會你的。」

　　歐泊點了點頭，說：「我……去給你找能源，我自己也得找點零件，謝謝你，老師……你先別忙著走，我……不想離開你。」

　　雷克特看了一眼手中的匣子，說：「還缺少十萬點的能源，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必著急。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某個計劃。」

　　現在的歐泊與一年前的歐泊已判若兩人，他不再是個單純的礦工了，再想起五百多天前他在暗無天日的礦洞中挖掘紅紋晶石，那彷彿是一個死去了的自己，就像一具行屍走肉。

　　而現在，他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生命。

　　他離開峽谷，忽然想到一件事：以雷克特的能力，完全可以搶到不少能源，他為什麼不這麼做？

　　「老師。」歐泊在峽谷入口說：「其實你不用我幫助，也能離開這裡，是不是？」

　　雷克特道：「不，有許多事情是我不能做的，我的信念還沒有強大到修好自己的飛船，也無法憑空製造能量出來，再令它轉換成物質。剛剛給你看的合金，是啟動我的飛船質能轉化後製造出來的。」

　　「而且，教導一個你這樣的學生，我覺得很有必要。」

　　歐泊怔怔站著，感激之情充滿了他的內心，朝雷克特揮了揮手，轉身跑出峽谷。

　　歐泊背著大劍在風雪平原上行走，雪又飄了起來，赤紅岩床被雪花覆蓋，他已不再懼怕寒冷，更不懼怕從前那些煩惱的礦工，能量點，未知的未來與明天。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一個計劃，要怎麼把所有的人都帶走，每個人生下來就是平等的，應該有自己選擇的機會，誰也不應該是誰的奴隸，正如雷克特教給他的一些事——關於資本。

　　B11星上的人是星際資本的奴隸，他們毫無選擇，為了生存必須去做，沒有皮鞭與血，傷口，物質的壓迫卻比皮鞭更難以抗拒。他們在這個星球上創造了數以千億計的能量財富，到頭來卻比機器人還不如。

　　要讓十萬名礦工離開B11星，就必須尋求星際勢力的支援與參與，暴動是最直接方式，卻也是效果最差的，安雅，洛克他們與歐泊離開B11後，需要身份證明，才能在星系裡其他的地方找到工作。

　　他們還需要通行證，需要運載所有礦工的飛船。

　　而這些以自己的力量都無法達到，首先得搜集在這個礦產星球上一百年來，黑巖礦業公司奴役工人們的證據，再把它交到行政星上。

　　那裡有星際警察，立案後就能申請援助。

　　這需要周全的人證，物證，先去搜集錄像——包括四年前那場死亡上萬人的大型礦難。

　　接下來則是工分清單——上面是商人們與礦工的交易，這能有效說明許多事，工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用自己的血汗錢高價換取廉價物。

　　而根據他從芯片中學到的信息，這在一千多年前，星際聯合公務署通過的勞動法中就是被廢除的。黑巖礦業的老闆足夠因此事坐牢，至不濟也將失去他的某幾個礦產星球。

　　歐泊正思考時倏然間感覺到一陣危機，剎那後躍，抽出背後大劍，面對茫茫平原，強大的氣息在雪地下不斷接近，越來越近……十米，五米。

　　一頭巨大的沙蝠在地底躍出！

　　雪花捲了漫天，歐泊掄起大劍，避過它橫掃而來的一尾鞭。

　　沙蝠迎面發出嘶吼，歐泊大劍撞上，砰的巨響，劍鋒發出尖銳刺耳的震盪，歐泊就地一打滾，這只扁平的沙蝠不同與往，外皮堅硬得幾乎刀槍不入，頭頂的雙眼散發著赤紅的光芒。

　　是一隻沙蝠王！

　　歐泊反應過來，然而他也不再是當初與尋常沙蝠搏鬥的水平了，沙蝠王潛入地下，再度飛出時歐泊以手掌決然一推，轟然巨響，山巒崩塌了一小塊，將它壓在下面。

　　「喝——！」他的聲音在雪原上迴盪，沙蝠王的速度比尋常沙蝠更快，來無影去無風，歐泊卻不與它硬拚，身形就像在雪地上縱橫來去的一道黑色箭矢，每次沙蝠王的口鉗當頭嚙下之際，歐泊都能在千鈞一髮之刻避開。

　　足足游鬥了近一個小時，沙蝠王拼盡全力卻得不到任何收效，它比歐泊更快地累了，雙目從赤紅轉為深紫。

　　有機會了！歐泊終於窺到它行動時的破綻，反手掄起大劍，乾淨利落一揮而過，將它的長尾削了下來！

　　沙蝠王痛苦的在雪上痙攣，灑出螢光色的血，扁平的三角形翅膀貼著地面反覆撲騰，朝著地面亂鑽亂摜。

　　歐泊一手提著它的尾針，另一手揪著它的斷尾大喝一聲，把它揪出了地面。

　　沙沙聲響，雪地下的聲音此起彼伏，彷彿有千萬隻沙蝠包圍了他。

　　沙蝠王不再掙扎，安靜地伏在地面上，眼睛閉上，不知是血還是淚水，一縷紅色的液體順著它長滿尖刺的皮滑落。

　　歐泊不知為什麼，下意識地鬆開了它的斷尾，大劍從他的背後飛起，在身邊旋轉，盪開一道弧光。

　　以他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殺死方圓百里內的所有沙蝠，但他沒有動手，只是在沙蝠王的屍體前靜靜站著。

　　不要進行沒有意義的殺戮……他終於明白雷克特在許久之前說過的話了。

　　歐泊收起武器，說：「我走了，別再來。」

　　他提著沙蝠王的毒囊退後幾步，繼而轉身離開，無數沙蝠從地底鑽出，將它們的首領拉回幽暗的地下空間。

　　歐泊走向他的村莊，腦海中被從未有過的念頭佔滿了。雷克特交給他的芯片填充了他的知識空白，他知道萬物的起源是微生物，微生物依靠與外界的有機物交換活著。

　　當它進化成細胞後就開始吞噬其他的微生物增強自己，以期活得更長久。演變為智慧生物後，宇宙間充滿了無止境的殺戮與爭鬥……雷克特說，獵殺時必須心存敬畏，或許這就是星辰騎士的信條之一：謙卑，永遠尊敬你的對手，不管戰勝，抑或戰敗。

　　歐泊在家門口停下腳步，門口全是積雪，絞盤被凍住了。

　　絞盤在他的注視中鬆動，冰塊碎裂，石門在信念之力下搖撼，鬆動，打開。

　　歐泊回到家，打開小機器人E7，這名小夥伴很久沒有回來了，此刻嘀嘀嘀的雙眼發光，開始掃瞄周圍能量。

　　「E7，跟著我。」歐泊說。

　　他推開床下的石板，現出一條通向地窖的隧道，繼而走了下去。

　　盡頭是個寬敞的空間，四面八方的隧道通向一個公共休息廳，酒精的味道，男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臘肉的氣味以及來自赤炎星系的劣質香水充斥著每一寸空間。大聲談笑與喊聲傳來，礦工有的在角落彈奏著樂器，幾人喝酒取樂。

　　「歐泊！」洛克大聲道：「你回來了！」

　　歐泊一手把兜帽攬到背後，笑著說：「我回來了。」

　　不少人就像不認識般地注視著歐泊，洛克說：「你感覺比以前不一樣了。」

　　歐泊道：「我還好吧？不，我是說，你們還好吧？」

　　他注意到這裡儲藏著許多從商人手中高價買來的酒，料想是某個極具生意頭腦的礦工買到酒，再用更高的價格賣給這些過冬的同伴。

　　「阿曼呢？」歐泊問。

　　「阿曼在他家的地窖裡。」洛克答道：「你手裡的這個是什麼？老天……這是沙蝠的尾巴！你怎麼得來的！」

　　不少人圍上來，歐泊道：「小心，裡面有毒囊，這只沙蝠的毒性非常劇烈。」

　　嘖嘖聲四起，又有人看他背後的大劍，歐泊交給他們隨便觀看，朝洛克說：「帶我去找阿曼，我有話找他談談。」

　　洛克說：「你怎麼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

　　「有麼？」歐泊有點迷惑，說：「我一直都是我。」

　　洛克提著燈，帶歐泊穿過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暗室，洛克問：「你找阿曼做什麼。」

　　歐泊說：「咱們三個私下談談，我需要你們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