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酒席快結束的時候,終於有人腦子清醒過來,領悟了顧念那個關於鮮花的隱喻,有人在笑,自然就有人在惱,跟著就起壞心,要從顧念那裏討回面子。
顧念吃飽喝足,讓小二上了茶水,捧著茶盞,靠著椅背懶洋洋地抵抗著酒勁的侵襲,等著宴席散場,眼見那幾位又不懷好意地過來了,打起精神準備應對。
其他人看這裏有樂子了,都圍了上來,等著看熱鬧。
要說陰陽怪氣地跟人吵架,這些醫徒們還真比不過顧念,她在煙花地混跡了這麼久,罵人的詞那是一套一套的,明著罵,暗著罵,她都會。就是沒機會這麼罵過,街坊們都敬重著她呢,既然有人不長眼,那她也不要太客氣了,不然還讓人以為和安堂怕事呢。
雙方客客氣氣地寒暄過後,唇槍舌劍就開始了,顧念一開始就借鑒了“千萬別和弱智吵架,因為弱智會把你的智商拉到和他同一水準”這個戰術,她把對方高高地放在了“愛花人”的高度,不論對方說什麼,她都在菊花和向日葵之間來來回回,硬是把大好的少年給套上了喜愛煙花之地的帽子,還假模假樣地勸說他們要愛惜身體不要操勞過度。
旁人聽得有趣,笑個不停,顧念穩占上風,也不死纏爛打,反正教他們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就成。
顧念這種無賴戰術,出身良好的年輕人哪里招架得了,氣勢一弱再弱,很快就潰不成軍,在起哄嘲諷的笑聲中逃了。
顧念捧著茶盞,客氣地向圍觀群眾欠身。感謝他們的捧場。
主桌那邊酒席終於散了,一大群人緩緩下樓,往街上走。年輕人互相擠眉弄眼,交流著只有他們才明白的眼神暗語。顧念當什麼都沒看見,安靜老實地跟著宋亦柏的腳後跟。
宋亦柏作為晚輩。把前輩們逐一送上他們的馬車,其他人也都各自散了。最後只剩了他們和安堂二人。
宋亦柏的馬車靠了過來,車夫放下腳凳,伸了手準備服侍大公子上車,宋亦柏卻見顧念站在旁邊東張西望。
少東家向著街兩頭張望了一番,微皺眉,“你來時坐的馬車打發回去了?”
顧念也正一頭霧水,“沒有。我交待了要過來接我的。”
等在旁邊送客的店小二機靈地接嘴。說是他記得這位年輕大夫下車後,他的車夫向他打聽這附近的酒館來著,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哪家的巷子裏喝著。
酒樓門上掛著的燈籠照亮了門前的街面,連續幾天的陰雨連綿,地面一直濕漉漉滑溜溜的,淒風冷雨的夜晚,顧念堅決不要在這種天氣情況下去找她那有可能喝多了的不靠譜車夫。
“你預付了返程的車錢嗎?”宋亦柏的目光帶著同情的味道。
“沒。只給了來時的車錢。”好在沒有經濟損失。
宋亦柏輕笑搖頭,伸手拍拍顧念的頭頂,“上車,送你回家。”
“啊?”顧念受寵若驚。“大公子,我們兩個方向。”
“明天都要早起,別浪費時間。”宋亦柏在車夫的攙扶下,先爬進了車廂。
車夫向顧念伸出手。顧念道了謝,車夫憨厚一笑,穩穩地扶著顧念進了車廂。
車廂裏掛著一個小燈籠,柔柔的燈光,不能看書,又足以讓人看清車廂裏乘客的臉。
宋亦柏坐在他的老位子,顧念本想窩在車門附近,被少東家的二指禪招呼了過去,與他並肩坐著。
車夫喚了一聲,提醒乘客坐穩,然後就感到馬車被牽著掉了個頭,接著車夫上車,趕著馬車先駛往煙花北巷。
座位底下透出來舒服的暖意,加上酒勁未去,身上並不太冷,顧念瞪著車窗外黑乎乎的街道,計算著還要多久才能到家。
宋亦柏上了車就開始睡覺,要燈光的映照下,顧念覺得他的臉色跟抹了唱戲的油彩似的。
顧念摸摸自己的臉,好像也好不到哪去,而且瞌睡也泛上來了,為免到家時要被人叫醒的窘況,顧念掏出解酒丸,含了一顆,醒醒神。
車輪不知道磕到什麼,重重地顛了一下,燈籠危險地晃了晃幸好沒事,顧念撞到了宋亦柏身上,大公子也驚醒了,卻反應遲鈍的樣子,在他意識到發生什麼之前,馬車已經恢復平穩。
顧念迅速坐正,偷看大公子的臉色,心想他今晚恐怕也夠受的,跟一幫老頭子坐一桌,不會少喝。
顧念肘子頂頂宋亦柏,問他要不要解酒丸。
宋亦柏也不客氣,伸手要了兩顆,含進嘴裏才聽得他頭疼地呻吟了幾聲。
“大公子,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宋亦柏仰著頭,靠在壁板上,雙手在臉上做穴位按摩。
“還好不?上車前不看你還好好的麼?”
“就算已經喝到想吐,也得在人前強顏歡笑,等到自己落單了才能吐個痛快。”宋亦柏飽受醉酒後遺症帶來的痛苦,語音含糊。
“和安堂的少東家,不至於要這樣搏命吧?”
“誰叫我晚輩呢。”
“幸好大公子不專攻金刃傷。”
宋亦柏放下手,歪著頭,一雙醉眼望著顧念,“你今晚得罪人了吧。”
顧念驚了一下,這話題怎麼跳躍得一點過渡性都沒有。
“哪有,隨便聊聊而已。”
“得罪人了。”
“沒有。”
“得罪人了。”
“……也不算得罪吧。”
“那就是嘴巴上不痛快了。那幫人當中有幾個嘴賤的,就他們幾個玩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顧念恍然,怪不得當時鬧成那樣,都沒人幫忙呢,敢情都是巴不得圍觀看戲的。
“他們先挑起來的。”
“學來聽聽。”
“他們說我是北巷的小倌。”顧念望著車門簾子。一臉不爽。
身邊半晌沒回應,顧念以為自己要倒楣,又不敢看。膽戰心驚地收縮手腳,把自己縮成一團。
頭頂上忽然多了一隻溫熱的大手,大力地帶著她的腦袋晃動了幾下,晃得顧念頭暈眼花,她也在醉酒狀態中呢。
“……大公子?”
“你怎麼回的?”宋亦柏臉色不善,手還放在顧念頭上沒拿開。
“我……我說他們是優質的愛花人,喜愛向日葵,不愛小菊花。嗯。沒別的。”
“哈?”宋亦柏不知是醉酒引起的頭疼還是哪里不舒服,皺了皺眉,看顧念古怪的表情,他猜測這是一種不太好的隱喻,八成是煙花巷的黑話,但此刻沒有腦力去多加分析。
“嗯,我想他們都是喜愛向日葵的愛花人。只可惜花兒不愛他們,因為他們扒拉花盤的棍子太細。”
宋亦柏越聽越糊塗,收了手按揉鼻樑,“這點嘴仗就把人得罪了?”
顧念無語,“純潔孩子就別學壞了。”
宋亦柏了然了,不再糾結這個話題,偏了頭,又閉上了眼。
之後,兩人再沒說過話,直到馬車駛進了古店街。顧念才爬向車門,讓車夫停在巷口就行,她步行進去,他們主僕也省得再繞路回家。
車夫照顧念意思。穩穩地在巷口停下,宋亦柏醒過來,顧念跟他道了再見,回家睡覺。
第二天在醫學堂,顧念向楊益懷打聽那幾位賤嘴公子的背景,結果又不得不把昨晚的事學舌一遍,慶幸楊益懷也聽不懂她的黑話。
楊益懷簡單地跟顧念講了一點,叫她不要太在乎那些人,維持表面上的禮貌就可以了,反正一年到頭,見面機會屈指可數。
顧念記在心裏,等她上完課回到家裏,卻故意去跟前面各家妓院的雜役僕婦打招呼聊天,把這事說了一遍。半天工夫,這事就傳得南巷內外都知道了,當中就有消息回饋回來,那幾人光顧過南巷,由別人請客,大體上仍是醫藥圈子裏的那些事。
顧念在家裏暗笑,她知道醫藥圈子裏的有些事永遠沒個盡頭,競爭激烈,生意難做,只要是供應商,自然要盡力拍醫家的馬屁,拉攏受器重的弟子,增加自己的生意。
妓院是頂好的情報基地。顧念由衷相信。
三四天后,宋二公子轉交顧念一張新的請柬,看清裏面寫的宴會主題,腿肚子哆嗦了一下。
這次是藥家的行業會餐。
柳家一定會參加。
宋亦柏都要出席的酒宴,柳家派出的代表身份必然也要對等,不是大伯就是那大堂兄,不論來的是柳家哪位,都有可能認出她來。
沒有時間找人商量應對之策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缺席,缺席的最好理由是生病,而且必須得真病。
於是顧念在這將近臘月的天氣裏,三更半夜的,脫了棉襖,只著貼身內衣,開著窗坐在臥房裏,還不燒火盆,就那麼幹扛,直坐到身子都發木發麻,才抖得篩糠一樣,泡了腳爬進被窩,側躺著蜷起身子,把湯婆子攬在懷裏取暖。
迷迷糊糊睡著,早上起來後,果不其然身上不舒服,頭暈目眩腿打晃。
勉強堅持著來到學堂上課,她那病態把楊益懷給嚇了一跳,問清緣由,氣得給了顧念三個爆栗,才開了藥方,打發她回家歇病假,大公子那邊的酒宴他會請二公子回家轉告。
千辛萬苦回家後更不舒服了,渾身發冷,把啞姑和萬寶寶都嚇著了,萬寶寶拿了顧念的藥方去給她買藥,回來後啞姑負責煎藥,但藥湯送進房時,萬寶寶跟進來了,把顧念從頭到腳罵了個夠。
顧念被罵得啞口無言,她這招對自己太狠,默默喝了藥躺下睡覺,啞姑把還沒停嘴的萬寶寶給拽了出去。
宋亦柏當晚在家聽了弟弟的轉告,以為顧念是上次酒宴後回家著涼的緣故,覺得這傢伙體質真差,有機會都抓不到。沒奈何,只好帶兩個堂弟去赴宴。
顧念這次把自己害得夠嗆,整整在家歇了三天,喝了三天的藥,楊益懷擔心她出事,特意在休沐日過來看她,街坊們聽聞顧大夫的老師來了,不少人湧了過來看熱鬧。
三天的湯藥,症狀是下去了,但還是沒好利索,總是容易疲倦,楊益懷來時,她戴著口罩,穿著醫生白袍,坐在診室裏給人看病,聽診器在一位同樣得了傷風的男人身上移來移去。
見老師來了,顧念趕忙起身問安行禮,再接著看病。
楊益懷在旁邊看著,對聽診器表現出濃厚興趣。
病人沒有炎症,就是一點咳嗽和流涕,顧念開了個簡單的方子。
病人走後,候診室暫時沒有新的病人,但有膽大的街坊圍住楊益懷,問些身體調養方面的問題。楊益懷耐心地解答他們的問題,顧念在旁邊仔細地聽,記下可能有用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有新病人進來,街坊們這才散了。
給這病人開了藥,顧念摘了聽診器,請楊益懷到上房休息。
在書房裏,楊益懷把了一把顧念的脈搏,問了問這幾日的症狀,給了她一個新方子,讓她繼續吃三天,吃完了大概就徹底沒事了。
顧念狗腿又討好地道謝,小心翼翼地收好藥方,楊益懷看她這副可憐模樣,又氣又憐,既氣她不顧自己身子亂來,又憐她要小心保護自己秘密不容易。
兩人相坐吃了半盞茶,顧念跟老師介紹了這一帶的環境,提到了京貨莊口,楊益懷對這個頗有耳聞,有了興趣,顧念拍著胸脯承諾,等今年的年貨大集市開張,她替老師選幾樣好的,她不宜上門拜年,以此權當晚輩的一點心意。
正輕鬆地閒話家常,有病人來換藥,兩人又轉移到了診室。
楊益懷上手幫忙,給病人解下紗布繃帶,顧念在角落裏洗手,拿藥品器械,做換藥的準備。
這裏正按部就班,外面院裏又來了客人,叫了一聲顧念的名字,顧念隨口大聲地應了,然後才跟楊益懷一塊反應過來,貌似來的是少東家?
二人雙雙抬頭望向門口,果不其然,走進來的正是宋亦柏,手裏還提個沒有任何標記的紙包。
“咦,楊老師也在?”看到楊益懷,宋亦柏有些意外,隨即就又笑了。
“大公子今日也是來逛街?”
“哪那麼好命。”宋亦柏走到窗邊,把紙包放在窗臺上,“你們先忙。”
“大公子你自便。”顧念簡單地欠了欠身,左手拿起裝烈酒的小瓶子,右手拿著鑷子夾著一塊紗布。
楊益懷彎下腰,輕輕托起病人受傷的胳臂,推高衣袖,等待清潔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