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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觴》第13章
第十三章 鰈離鶼背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看到弄玉。

  秦印月也回到了零陵,還專程來給我報了平安。我一直待在零陵,一天無所事事地坐著,或是上街漫無目的地走著。

  我果然還是高估自己了。說什么只要留在弄玉身邊,就算他有妻室,就算他是利用我的,我也無所謂......可真正當這些變成事實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承受。我該離開他了。沒有人逼我,可在聽到這樣無盡羞辱自己的話之后,我已沒有顏面再待在他的身邊了。

  我恨他的無情,恨他把我當作工具甚至玩具,恨他不把我放在心里,恨他一心一意只想著自己的前程。

  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太傻,恨自己的癡念,恨自己沒有辦法置他于不顧。

  我決定再見他一面。然后我一定會把他從我的心中,連根拔起。

  大雪連綿飄絮了接近半個月,雪未停,而人去樓空。

  燕舞天天站在住宅門口張望著,我知道她等的人也是我要等的。只是那人回來以后,她可以歡喜地撲到他的懷中向他撒嬌,而我,卻只能靜靜地站在后面,拼命壓抑住自己洶涌而出的感情,看著他們的團聚。

  而我,每天都會潛入弄玉的住宅,卻未見他回來。他就像是莫名消失了一般。我不急著走,我甚至期望他不要回來。因為他回來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他的時候。

  我在零陵遇到了老張。他說他是專程來看我的。他帶我去城里的茶樓里品茶,在看見他和別人打招呼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俠客。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是越發強烈了。

  雖然老張長得并不英俊,可是我覺得他越看越好看,或許一個人的氣質就是這樣來的吧。我曾暗暗想著,除了弄玉以外,他是我最崇拜的人。可是轉念一想,弄玉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崇拜的?他的武功?他的人品?還是他的道德?可每次反復思考這個問題以后,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傻笑一下。

  老張告訴我,他的親人都在他很小的時候被人殺了,僅剩的一個也是下落不明,他活了二十來歲依舊沒有成親,不是因為他沒有心上人,而是因為他害怕再失去。他以前就做了許多讓自己后悔的事,所以他要重新開始人生,行俠仗義,為別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到無比充實。

  在聽了他的話以后,我才明白,原來這世界上孤單的人很多,要適應孤單,只有自己調整自己。和老張促膝長談了一宿,我告訴他,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他,一個是秦印月。

  老張聽了我的話,搖搖頭,剩下的只是嘆氣。

  元旦過后,整個零陵都被醞釀在新年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就快要到春節了。街上時時都會傳來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回蕩在寬敞的大街小巷,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這樣的景象我已經有多少年沒看到了?我已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上一次看見別人放鞭炮的時候,爹和娘在我的身邊,兩只大手牽著我的小手,我們一起在這樣喧囂熱鬧的街上悠閑地漫步。

  大雪依然在下著,卻不能熄滅漫城的煙火。

  那些火光在白晝中閃爍著白皚皚的光,綺麗,卻刺眼。

  我穿著那件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已變得有些破舊的單衣,努力移動著已經凍得僵硬的腳,穿越過了一條條街道,一棟棟紅樓。與我擦肩而過的,是彌漫的瓊樓和蹉跎的歲月。

  瀟水的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片,如果伸手去碰,立刻就會破了。

  我蹲在河岸邊,看著那些浮冰,又一次失神了。

  遠遠傳來了轆轆的馬蹄聲,人群的喧嘩讓我驚訝地轉過了臉。

  純白的駿馬,純白的披風,純白的雪。

  那個人高高地坐在那匹傳說能日行千里的良駒上,眼中的倨傲散漫在寒冷的空氣中,絕代的風華凝結了所有人的眼。

  他原本渙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點,冰冷的視線剎那間投落在我的身上。我在這里等了一個月,此時看見他,卻覺得害怕起來。

  他揚手揮鞭,馬兒啼叫一聲,飛也般地疾馳過來。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卻似過了億萬斯年。

  而那個人的視線,卻一直未從我的身上離開過。

  弄玉下了馬,走到了我的身邊。我本能地避開了他的雙眼。他動了動手--那一瞬,我甚至以為他要給我兩個響亮的耳光。可他沒有。他脫下了自己的白狐披風,套在了我的身上。皚白的披風在空中劃出了一條美麗的弧線,如同瀟湘流水永不消退的漣漪。

  他身上的余溫依舊未散去,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披風上的白狐毛上。

  "你怎么還是這么笨?冬天不穿棉襖,想凍死不成?"他的神情儼然,我聽了以后心里一陣酸澀。不是因為被他責備而難受,只是這種被人關心的滋味似乎很久都沒有嘗過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任由那尖冷的寒風侵襲著我的咽喉。

  看著眼前的弄玉,他的頭上、肩上沾滿了霏細的雪粒--就連睫毛上都掛著那些晶瑩的小雪花,我咬著唇,拼命抑制住自己對那件披風的依戀,將它從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來,還回了弄玉的手里。他拿著披風,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披在肩上,一邊問道:"你不冷么?"我搖搖頭,說道:"我一直這樣,習慣了。你脫下來,會中風寒。"

  弄玉愕然地看著我,剛系好衣帶的手僵硬在上面久久未放下來。我低著頭,看那些幽微的小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然后就聽見他輕笑的聲音:"傻采兒。"

  我抬頭,卻被他擁入了懷中。

  熟悉清幽的香味一下飄泛而來,弄玉暖熱的呼吸輕拂過我的臉,我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嚴嚴實實地裹在了披風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久沒見他了,一下被他抱著,我居然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他在我耳邊柔聲說道:"又撒謊,你明明已經冷得發抖了,還嘴硬。我要罰你。" 我一時意識模糊,喃喃問道:"罰什么。"他壞笑一下,調侃道:"你真不懂假不懂的。"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將臉別了過去,小聲說:"這里人好多......你放開我。"弄玉也不管周圍是否觀者如堵,突然聲音變得冰冷起來:"這段時間你去哪了。"我極力想掙脫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了。

  "放開我!你瘋了嗎。你想讓別人都看到是不是。"我幾乎是驚叫出來的--我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忘記了,可是那些話卻是在我腦海里久久回蕩,揮之不去。

  我是個男人,他弄玉再壞再冷血,也不可能變態到去喜歡上一個男人。

  弄玉死死扣著我,我的掙扎頓時就變成徒勞的了,他將我抱得越來越緊,怒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去哪了。"

  他把我當成什么了,我溫采再懦弱再無能再愚鈍也不可能低賤到像刀俎上的魚肉一般任人宰割!我扯著嗓子吼道:"我去哪了關你什么事,你說你是我的義父,我認了!你說要和我斷絕父子關系,我也認了!你說要我替你做事,我哪一件不是拼了命去完成!可是我從頭到尾沒說過我是你的傭人,你的奴隸,甚至--你的狗,你憑什么插手我的人生?憑什么?!"

  弄玉案劍瞋目,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他大概從來不會想到我也會有一天對他大吼大叫吧。可是他的瞠愕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他的驕傲似乎在慢慢消退:"我找了你好久,都沒你的消息。我......我只是想你了。"

  我只是想你了。

  聽到這句話,我真不知該說那是有種什么感受。

  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該多好......如果這句話是真的,我一定會高興得瘋掉。

  如果這句話是真的,就算讓我在這里結束自己的性命,我也愿意。

  我不再反抗了,任由弄玉靜靜地抱著。周圍人的目光,我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他沒有直接傷害我。至少對于他來說......我還有利用價值。

  我環著他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任淚水瘋狂從眼眶中流下。任那滾燙的液體在流下的瞬間變得冰涼。

  "玉......"

  "怎么了?"

  "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

  "沒有。"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弄玉在眾目睽睽的情況下將我抱上了馬,繼續用披風裹著我,帶我回了家。

  在這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很在意別人目光的人,而這時,我才知道,我是沒有必要在意的。他們都是正常人,而我,是個瘋子。

  到家以后,弄玉守在我的身邊看著我入睡,然后離開了房間。其實我沒睡著,我已經不知自己失眠多少天了。我坐起身,撥開窗牖,看著窗外的碧池和梅花。

  梅花的花瓣在空中盤旋回轉,碧池的水平靜得似一塊無暇美玉。弄玉脫去了白狐披風,在池水上赤手飛舞。

  我從小就很羨慕他的輕功,而我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練成他那樣的身手。見他輕踏過一池被風吹落于水面的搖擺晃蕩的花瓣,像蕩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塵仙子。飄灑的細雪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我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梅......哪兒又是天邊。

  淡到我總以為在下一刻,他就會隨風逝去,化作漫天的雪花梅雨......

  然后他的手在空中迅速一揮,快到我以為他只是一只蹁躚飛舞的蝴蝶,動作快到我都來不及看清他是如何震落了滿園大片大片的赤梅,卻不在水面上流下一絲漣漪。

  他站在園中,站在紛紛落下的梅花和雪霰中,臉上蕩漾著自信邪佞的微笑。

  我坐在床上,依然如以往一樣癡迷地看著他,孱弱無力地說:"玉,恭喜你,終于練成了......《芙蓉心經》。"

  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我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整個零陵城。

  我披上褂子,下了床,朝馬廄走去。

  在我騎上了那匹雪白的馬的時候,我不是沒想到自己不會騎馬的。只是這個時候,我只能這樣離開。那馬兒似乎也像通了人性一般,在我握著馬鞭朝它揮策過去的剎那,便洋洋灑灑地飛奔出去,濺起了一地殘雪。

  其實我很想告訴弄玉,這個世界上是有永恒的。

  比如說,他給我說過的許多故事和過往,以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烈火燃燒著的夜晚。

  比如說,我們在一起近十載的回憶。

  比如說,我對他無止境的感情。

  它們都如此鮮活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中,我的生命中。永不散去。

  我緊緊地抓住馬靽,整個人都伏在了馬背上,腳用力地蹬著馬鐙,可是還是無法減輕一點劇烈震動帶給我的顛簸。我只覺得天昏地暗,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我的身子幾乎要被那匹風馳云走的馬給甩飛出去--可我還是不斷抽打著它,讓它跑得快一點、更快一點......就像是一場逃亡一樣容不得半點拖沓。

  寒冷的雪風卷席著我的身體,我像是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樣虛脫無力。這一瞬我終于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刺骨寒冷",全身幾乎都像是被無數釘子插著,血流不出來,卻撓攪得皮膚生疼。因為弄玉的一點點關心,我又懂得了人間冷暖,可是我卻又將這種來之不易的關心給丟了,僅僅是為了我的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我開始后悔了。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有回頭的余地,我揮鞭的手就沒有停下來過了。

  我沖出了零陵城,將那些繁華的鳳樓龍闕朱閣碧瓦都甩在了身后,那一片朱紅早已被元月的大雪褪盡,渲染成了一片赤裸裸的白。

  就在我剛出門奔出數里的時候,身下的馬兒突然啼叫一聲,便整個兒朝后仰去--我連驚呼都還未來得及就猝不及防地被馬甩了下來。

  整個人撲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在我的體溫下融化,就像融入了我的身體,一點點將寒冷種進我的四肢。我勉強支起身子,卻看見了前方披著淺紫色輕紗和貂皮圍領的女子。她依舊化了淡淡的妝,闐黑亮麗的秀發用靈鮫珍珠挽著,傾城容顏中帶著一絲不可一世的驕傲。仿佛瀟湘一帶的江水因了她而有了桃李的顏色和杜若的芳香。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我仰頭不卑不亢地看著她。想站起身,卻怎么也動不了。她輕啟朱唇,聲音悠遠得就像一縷轉眼即逝的風:"你為何要離開?"我咬咬牙關,只是用雙眼與她對峙著。她笑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勝利炫耀的笑容:"你不會是以為弄玉對你動真情了吧?相信那天我和他說的那些話,你也都聽到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如今我已經選擇離開了,她還要落井下石么。原來他對弄玉說出來的那些話無非只是為了博得弄玉對她的好感,實際她是希望我走的。我沒想到我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淪落到了和一個女子爭風吃醋的地步。突然想起了那個重火境的小丫頭說的話,我的心里又是一陣不寒而栗:"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要離開。"燕舞說:"難道以前都以為他對你都是真的?"

  她輕藐地看著我,笑容突然變得有些刺眼。我說:"從來未敢奢望過,只不過以前沒聽他說出來,就不會有難受的感覺。"燕舞說:"莫非你覺得他還有可能喜歡上你?你知道你是男的嗎。你難不成被他當成個女人養,就以為自己已經變成女人了吧。"

  我渾身不由得微微一震,顫聲道:"我、我們真的是不正常的嗎?"燕舞突然惱怒道:"你別說是‘你們',不正常的,只有你。弄玉從來不喜歡男人,他更不會喜歡一個連太監都不如的扭扭捏捏的小白臉!"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劍,毫不留情地刺進了我的胸膛!!我......原來只是一個連太監都不如的小白臉!

  我終于明白了女子的心原來都是蛇蝎做的--不,只要是人的心,都是有毒的。蜚蠊血母臨死前說的話,果然是一點都沒錯--"何謂帶毒?普天之下,還有什么會比人心更毒?"當時我還在想自己會不會和楊源才一樣,死在自己所愛的人手上,不過現在看來,我似乎比他更慘呢。

  我玷污了弄玉的人生,讓他知道被一個男人喜歡上是多么惡心多么齷齪多么骯臟的事。可能連殺我,他都會嫌臟了手。

  一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就已痛得無以復加。我將雙手俯在雪地里,又把臉埋了進去。用我自己都快聽不到的聲音說道:"我現在都已經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你為何還要來對我說這些話?你是想我死,對嗎?你是想我死......可我不想死。死了,我就沒法替我父母報仇。死了,我就沒法感覺自己對弄玉的思念。死了,就不能在老了以后依舊回味那些和弄玉一起經歷過的回憶。"

  忽然,我的手上一陣劇痛!燕舞用腳踩著我的手,粉色的繡花鞋上,鳶尾的花紋美得異常動人心弦。她已不顧自己的形象,尖叫道:"你少在那里惡心了!!你喜歡弄玉是嗎?你以為你對他的感情是最高尚的是嗎?那我告訴你,我喜歡他!我喜歡他超過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跟我搶他!我要看著他成功,看著他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陪著他度過一生,享受榮華富貴的人是我,不是你!溫采!你聽到了嗎?!"

  她的腳將我的手深深地踩入了雪地中,燕舞是練武的人,腳力當然不可和尋常女子相比。我想這下我的手骨差不多也該斷了。我輕笑了一下,仰頭看著她頭上的鳳凰羽毛,說道:"嗯,我知道你喜歡他,喜歡成功的他,喜歡武林盟主的他,喜歡能夠賜予你榮華富貴的他。"燕舞的眼睛轉眼間變得暴戾,那是想要殺掉一個人的眼神。雖然我的武功與她不相上下,可是現在我在雪地里,全身已經失去力氣了,恐怕就是一個三歲孩子都可以一刀了結了我。

  果然,她的手朝著頭上的金釵撥去--她的武功是弄玉教的,武器自然和弄玉一樣,就是以隨身的任何小物件作為暗器。那物件只能使用一次,可是通常一次便可取人性命。原來溫采還可以死在翠玉金釵下,看來我還不算命賤。

  可是她還未抽出金釵,手就震顫了一下,不過一會兒,鮮血就順著手背流了下來。

  "誰?竟然敢冒充梅影公子?"燕舞大叫,朝著四周望去。

  蒼茫大雪中,一個輕盈的身影如蝶般飛舞下來,淡青色的輕紈又如同那飄忽的蝶翼,在寒風中輕輕晃動著,如絲般落下。雪沾在他的衣衫上,順勢滑落。若不是他生著一張丑陋的臉,我還真會以為他是一只誤落人間的絕代仙子。而更讓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關鍵時刻救我性命的人,竟然會是老張。

  "姑娘,在下可從來沒冒充過梅影,只是你思念成狂,一見著暗器就會想到他罷了。"他見燕舞還在處于瞠目結舌的狀態中,又補充了一句,"看你心里還是很清楚的,如果是弄玉本人,那顆石頭擊中的就不是你的手,而是姑娘的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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