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原閒散王爺趙熙母妃的病時好時壞,太醫流水似的在王府裏打轉,卻個個滿腹狐疑,戰戰兢兢。分明無甚大礙,可又為何總好不了呢?見母親纏綿病榻,趙熙大怒,公然斥責太醫無能。王府偌大的院子裏眾人噤若寒蟬。最後,一個中年的耿直太醫站出來說,“王爺,容下官說句冒犯之言。若沒有那個民間庸醫,老王妃的病早已好了。”
一語中的。我縮在門後頭默然。
趙熙就怕沒人說這話,立刻撩出幾句關乎職業道德,又上綱上線的話。說著說著便真動了氣,不僅說得冒火,還當真讓家人用棒子打。
趙熙打完一頓太醫,立刻一份摺子遞上去——“臣母久病,臣撫心焦切。……請往少室山為母祈願。”
宋代皇帝有宋代皇帝的好,對於臣子下手都不會太重。趙熙已經被貶過一次,再來一次不管是罰還是斥都顯得皇帝不仁厚。再者,人家是為了母親的病大發雷霆,打的不過是個常常用來頂缸的小小太醫而已。高太后看到趙熙的摺子,不僅沒發怒,還大大誇獎了一番趙熙孝順,便放行了。
於是趙熙扯出大宋王爺的名號,帶著大量的護衛浩浩蕩蕩地往少室山開去。我原想隨行,但反復掂量自己的份量之後,還是決定暫緩行程。畢竟我一旦到了少林寺,便在慕容博的眼皮子下了。
臨走前一晚上,王府下人管事們忙亂不堪,趙熙卻背著手踱到我院子裏。進門便自己個在椅子上坐下,說:“外頭事多人煩,內院又膩歪,還是你這邊清靜。”
我指著桌上的茶壺,“我修身養性,這裏能招待你的只有白水。”
他聽了,低聲說道:“你雖不奢靡,卻絕不是虧待自己的人。看你當日淘換汝窯的粉青茶盞便曉得了。如今不要說酒,連茶都不好多碰。”
我見他眉宇間有抹不開的濃鬱傷感,便知道他並未真放下。趙熙的好是一目了然的,若是當年院子裏跳進來的是趙熙,事情或者會有十之一二的不同,然後天翻地覆也未可知。可這也僅僅只能停留在假設的層面。
其實都只是傻瓜罷了。
我這邊胡思亂想,那邊他對著茶盞裏一清二白的清水喃喃地說著:“你建的那幾處茶莊出的碧螺春如今也享有盛譽。只可惜何鄔出事,那茶莊便宜了朝裏那些個俗物……”
趙熙突然傷春悲秋起來,我不僅感到不適,而且深感奇怪。於是抬頭挑了一邊的眉毛看他,“不過是些茶葉。你嫌棄內院的人膩歪,自己倒跑這裏膩歪來了。”
他搖搖頭,“何平。”
見他神色突然認真起來,眼睛在燭光中閃著光,我不由一愣。
“你當日留了我三個字‘愛別離’。我曉得你的意思,人之苦,苦於執著,你勸我放手,可你該知道看破人間情愛,非有大智慧者不可為。趙熙凡夫俗子,家人之溫暖,情愛之炙烈,知己之醇厚,我都無法捨棄。即便終究不過別離,可那又如何?問世間幾人能抵禦其中歡愉?你能嗎,何平?”
我捫心自問,確實不能。
趙熙低低歎息,“我眼下對你說這些也不為什麼,只不過你當日一走我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補上而已。這輩子我有幸遇到一個何平,放手倒罷了,你要我忘,未免也太過殘忍。”
我無法反駁趙熙。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而我已經為了一個慕容複耗空了自己,眼下心裏一片空曠,再沒有餘力去回應別人。可是——
“慕容的事,連累你鋌而走險,是我失了輕重。”
他慘笑一聲,“我也不是聖人在世,不過取我所需罷了。”
我點頭。
趙熙繼續說道:“到時少室山必有一番大亂,你就安心呆在京中。這一次為我自己也好,為你也罷,我都會盡力而為。只不過不論結果如何,你都不要過於介懷。我並不想在鬚髮未白之時,千里迢迢去蘇州為你……焚香。”
他最後連個字說得艱難,似乎用盡了身體裏所有的力氣。話音落下,他頹然在椅子裏坐了一會,然後再慢慢地站起來。
我將他送到院門,他擺著手讓我回去,說是再去老王妃那裏說話,便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開封萬裏晴空,旌旗直插雲霄。趙熙騎在馬上,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他迎著陽光,微微眯起眼。無言靜默,卻如同蓄勢待飛的雄鷹。雁門關的風早已剝去了他慵懶閒散的外袍。這便是王者了,不論是否有那個所謂的名號。
我站在人群裏,看見那樣的趙熙,隨後很自然地比較了起來。論武功學識,或者趙熙不及慕容複分毫。論行事氣度,慕容卻是連趙熙的一厘也不如了。所以,我究竟看上了慕容什麼?
身邊左成眼中滿是欽佩,他說:“男子漢當如是。”
我聽了黯然。
旁邊楚公子戳我,我疑惑地看他。只見他指了指趙熙的方向。我抬頭一看,正巧趙熙的目光掃過。他一揮手,隊伍開拔,儀仗和衛隊浩浩蕩蕩地向前移動。
“何公子,他在人群裏尋你,找到了就挪不開,可你卻神思恍惚許久。”楚公子低聲說著。
我有些尷尬,找話題說:“沐風呢?”
楚公子露出一種洞察一切的微笑,白皙的食指放在嘴邊,道:“‘有位元元姐姐傳了消息來,我去看看。’”沐風的語氣語調學了個十成十。
楚公子在我這裏待得久了,固然保持著他的溫煦淡然,但也不知何時養出了喜好調侃我的習慣。楚公子這邊言語取笑不提,那邊沐風倒不是撒謊。只不過他故意拖了很久,等趙熙走遠了才回來說,他那個新任掌門跑回少林寺當和尚去了。言語間,那張撲克臉上竟有些哭笑不得。
趙熙走後我們便搬進一處小宅子。宅子離開王府不遠,也方便我去探望老王妃。那些王府駐留的太醫們見我搬離幾乎就差額手相慶了。
因為我換了地方,所以趙熙遣回來送信的人自然也換了地方。在這些人眼裏,我不過是個來自民間的平頭百姓,還牽扯過謀反的官司。很多時候面上恭敬著,要傳的信卻是會偷工減料。
我知道,卻懶得搭理,左右這些事我心裏都有數,如果要說,大宋朝國祚幾何我都知道。只不過這個時候楚公子的能耐卻真的發揮出來了。但凡只要他開口,便沒有問不出來的。我時而感慨,他這張嘴皮子倒比牢裏的刑具來的有用。
慕容那邊和全貫清“偶遇”了一次,然後丐幫就開始分發帖子。那種仔細計算時間,又瞞著天下江湖人士目的的方法,倒確實像是慕容和全貫清想出來的。不久之後,不僅沐風收到了帖子,慕容集結的一千五百人也交給了鄧百川和公孫乾,這些人混在那些江湖人士當中分幾路前往少室山。
這些林林總總的消息我聽了不禁歎息。如果說這些是因我這個變數而發生未免顯得自大自戀,可當年我明知慕容是那樣的心性,有那樣的執念,卻心存僥倖,未曾竭盡我之所能去挽回。現如今兵行險著,縱著他站在懸崖邊上,若他能懸崖勒馬,便不致身敗名裂。若是如此他還是馬失前蹄落下去,我固然會心痛卻也只能歎一句咎由自取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今兒車上迷迷糊糊,突然腦袋裏跑出句話來,“怎麼做好呢?不如讓慕容懷孕難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