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椿府的告密者
椿英輔被認為是天銀堂事件的嫌疑犯,因此受到警方相當嚴密的調查,他的難堪與尷尬其實不難想像。
金田一耕助的腦海中,浮現出椿英輔在沒落的貴族光環裡,驚慌地面對殘酷現實社會的情況,不免心情沉重起來。
「這。這實在是……」
金田一耕助吞了一下口水,企圖改善自己的結巴。
「天銀堂的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至於你父親涉及此案的事,報紙卻沒有報導過。」
「也許是因為父親身份的關係吧!警方並沒有露出任何口風。但是父親卻被警察局傳訊了好幾次。更難堪的是,他還曾與天銀堂命案的生還者當面對質過。不僅如此,甚至連我們也都被警方找去盤問,提供父親在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天銀堂命案發生那天的行蹤。」
「喔!原來如此,對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二月二十日,那是父親第一次被警方叫去。」
「也就是你父親失蹤的前十天嘛!他有不在場的證明嗎?」
「沒有。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在一月十五日那天,究竟在哪裡,做了哪些事!」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驚,望著美彌子,美彌子則以略帶顫抖的聲音說:
「警方來詢問時,我立刻查了一下我的日記,上面寫著父親在一月十四日早上去箱根的蘆溫泉。那段時間,父親對長笛創作十分熱衷,因此,他才會去蘆溫泉那兒住上幾天,以便尋找靈感,父親是在十七日晚上才回來的。想不到員警去調查後發現,他根本就沒去蘆溫泉。」
美彌子把手帕揉得皺成一團,彷彿要揉掉心中的不安似的。
「剛開始的時候,父親不願意說明那幾天自己的行蹤,惹得警方相當不高興,那時他的嫌疑很大。」
「後來呢?總算都說清楚了吧?」
「是的!因為父親沒有想到會被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了,警方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終於查清楚,這才洗清他的嫌疑。」
「你父親那幾天到底去哪裡了呢?」
「不知道,父親沒有對家裡任何一個人提起這件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椿英輔被懷疑是天銀堂命案的嫌疑犯,卻在需要提供自己不在場的證明時那麼猶豫,可見這裡面一定有文章。)
「你父親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絕不可能!」美彌子斬釘截鐵地說,「我父親是一個很膽小的人,也許說他有點懦弱更貼切些。從小我就覺得父親一直小心翼翼地活著,他除了長笛外,沒別的嗜好。像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秘密?真叫我想不通!」
美彌子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像是想起什麼,卻又不確定是不是該說,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我記得一月中旬,也就是父親去蘆溫泉之前,他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似乎非常困擾的樣子……怎麼說呢?我想應該說是他在害怕什麼吧!」
「怕什麼?」
「自從戰爭結束後,他就一直都是這樣,今年又特別嚴重,當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現在想想,倒還真是有點不尋常呢!」
「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讓你父親這麼困擾呢?」
「不知道,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或許是因為去年底玉蟲舅公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所以才……」
「玉蟲舅公是誰?」
「他是我母親的舅舅,名叫玉蟲公九,之前他還是個伯爵呢!」
「哦!原來如此!」
金田一耕助拿起放在桌上的便條紙和鋼筆,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美彌子:
「對了,你剛才為什麼會說密告你爸爸的人就在同一間屋子裡?」
美彌子聽到金田一耕助這麼說,突然有些激動起來。
「那是父親說的。我記得很清楚,二月二十六日那天,父親雖然洗清嫌疑回到家裡,但是家中的人卻都對他避而不見,只有我一個人安慰父親。那時,天色已晚,父親在二樓的書房裡,安詳地躺在椅子上休息,房裡沒有開燈,光線暗淡,我見到父親孤寂的背影,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伏在父親的膝上嚎啕大哭。」
美彌子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一張臉扭曲變形得讓人害怕。
但是她沒有哭出來,只是眨著大眼睛,強忍住淚水繼續說:
「那時父親摸著我的頭髮說:「美彌子,這個家裡有一個惡魔,我就是被那個惡魔害的。」
美彌子的語調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激動,金田一耕助覺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椿美輔身上的秘密了。
「當時我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父親。他雖然沒有再多說什麼,但我想應該是和密告者有關吧!因為那個人在密告信裡,詳細記載著父親在天銀堂事件前後的一舉一動,如果不是家裡的人,怎麼會知道那些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覺得有股涼颶颶的冷風從脊背竄上,忍不住微微發起抖來。
「你父親有沒有說這個人是誰呢?」
美彌子黯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呢?你認為這個惡作劇的人會是誰?」
美彌子緊咬著下唇,熱淚盈眶。
「我也不知道。不過說真話,我第一個懷疑的人是我母親。」
「你母親?」
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那浸入骨髓的戰慄感又竄上來了;美彌子則默默地盯著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再次拿起筆,看了美彌子一眼,說:
「請你說明一下當時住在家中的有哪些人?應該有三個家族吧?」
「嗯。」
「就從你家說起吧!你的父親叫椿英輔,他多大年紀了?」
「四十三歲。」
「還有呢?」
「母親秋子,四十歲。但是……」
美彌子似有什麼難言之隱,話講到一半,又嚥了回去。
「但是什麼?」
美彌子的臉部線條變得僵硬起來。
「如果你看過我媽媽,一定會覺得我在說謊。她看起來非常年輕美麗。當年,她在貴族的社交圈裡,還曾被譽為絕世美女呢!即使是現在,她看起來也不過三十歲左右。我媽媽心裡始終認為,有個我這麼醜的女兒,是件相當遺憾的事,因此,我常常覺得對不起她。」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美彌子,本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美彌子不像是那種喜歡聽奉承話的人,這些話還是不說為好。)
「你幾歲了?」
「十九歲。」
「有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
「那麼,你家裡有沒有工人或管家呢?」
「現在家裡的情況已大不如前了,不過,還有三個傭人。」
「哦?」
「一個叫信乃,她是母親結婚時陪嫁的女傭,現在已經六十二三歲了,不過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還是由她來料理。」
「她是個可以託付重任的人嗎?」
「嗯,她非常能幹。一直到今天,她仍然把我母親當成小孩子看待,從來不喊她太太,始終以秋子小姐或大小姐來稱呼她,因此,我媽媽也很高興。」
「那另外兩個人呢?」
「其中一個是三島東太郎,大慨二十三四歲,是父親還沒結婚前的好友的兒子,去年從軍中退伍後,無家可歸,因此來投靠我的父親。對我們家來說,他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
「不可或缺的人?」
美彌子像是被人說中心事似的,臉突然紅了起來。
「金田一先生,也許你並不知道我們現在靠什麼在過日子,老實說,我們靠變賣家產過日子呢!只是對於估價的事,我們全都一竅不通,經常被奸商矇騙,自從三島東太郎來了之後,這種情形就少多了,而且,他對採購方面很在行,因此長期住在我們家。」
「嗯,稱得上是青年才俊,還有一個是什麼人?」
「是女傭,叫阿種,大概二十三四歲,長得比我還漂亮呢!」
金田一耕助對這些酸溜溜的話並不理睬,繼續問:
「這麼說,你們椿家就這六個人了。那其他兩家呢?」
「一個是新官家。他們因為房子被火燒了,於是住在我們家裡。舅舅利彥和我父親同年,都是四十三歲,舅媽華子不知道多少歲,至於表哥一彥則二十一歲。」
「只有這三個人嗎?有沒有女傭呢?」
「他們還沒那個資格呢!」
美彌子從鼻孔裡噴出笑聲,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失態,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然後又看著金田一耕助說:
「金田一先生,我乾脆挑明瞭對你說吧!我舅舅的房子被燒之前,他們家裡的經濟就已十分拮据,還隔三差五地向我母親要錢。像我舅舅那種人,不但好吃懶做,而且還玩世不恭,一輩子都沒有憑自己的勞力賺過一分錢。他似乎認為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必須為他奉獻一切,而他自己卻有不事生產、盡情揮霍的特權。」
金田一耕助笑了笑,說:
「在貴族階層裡,應該很多人有這種想法吧!」
「是的,舅舅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不過,他向母親要錢並不是沒原因的。外公在我母親十五歲那年去世,因為他生前非常疼愛我母親,所以把大部分遺產都留給她;再加上外曾祖父也留下一筆龐大的遺產給她,因此,我母親非常有錢。她既漂亮又富有,深受大家矚目。」
美彌子頓了頓,接著說:
「我母親帶著龐大的嫁妝到椿家來,讓我舅舅非常眼紅,他老是覺得我母親的嫁妝中有他應得的那一份遺產,因此才向我母親要錢。不過我父親就不同了,他在這個家裡從來就沒什麼權力和地位。當舅舅一家和玉蟲舅公搬到我們家來時,我父親什麼話也沒說。」
美彌子提到這些家族恩怨時,語調又高亢了許多,金田一耕助已經見怪不怪了,他繼續問道:
「玉蟲伯爵只有一個人嗎?」
「不,他還有一個名叫菊江的女伴,大概也是二十三四歲吧!當然,她的身份其實和小妾差不多。」
金田一耕助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玉蟲舅公今年多少歲了?」
「大概有七十了吧!」
「他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有啊!他的幾個孩子都相當有地位,玉蟲舅公的脾氣既頑固又倔強,和他的孩子們都合不來,只跟我母親投緣,而我母親對他也相當尊敬。」
金田一耕助的便條紙上,已經寫了十一個人的名字:
椿英輔四十三歲
妻秋子四十歲
女美彌子十九歲
老婦信乃六十二三歲
三島東太郎二十三四歲
女傭阿種二十三四歲
新宮利彥四十三歲
妻華子四十歲左右
男一彥二十一歲
玉蟲公丸七十歲左右
妾菊江二十三四歲
金田一耕助把這張便條紙遞給美彌子。
「你的意思是說,這些人都有密告你父親的嫌疑?」
美彌子看了一下說:
「也不儘然。像東太郎、阿種、菊江他們,應該沒有什麼理由害我父親。至於舅媽和一彥應該也不太可能,畢竟舅媽是個非常好的人,所以我認為其他四個人才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四人都很恨你父親,對嗎?」
美彌子心中的怒火又熊熊地燃燒起來。
「不,與其說憎恨,倒不如說他們藐視我父親。」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
「新官家的人都很看不起我父親,覺得他無能。他們以捉弄我父親為樂,舅舅就是這樣!」
金田一耕助很感興趣地瞧了瞧美彌子後問:
「你母親也這樣嗎?」
「不,她有點不同。」
美彌子忽然變得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其實我母親像小孩子一樣,是個很天真的人。由於玉蟲舅公的一舉一動對我母親的影響非常大,他把我父親看成貓呀、狗呀什麼的,因此我母親也漸漸不把我父親當一回事,不過現在她卻後悔了,不,應該說她是擔心、害怕了。她現在怕得不得了,惟恐我父親來報仇。」
「原來如此,難怪你母親直到現在還擔心你父親仍然活著。」
「嗯,如果那是幻想,也許她還會好過一點,問題是——我母親前幾天看到他了!」
「看見你父親?什麼時候?在哪裡?」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驚,急忙問道。
「三天前,就是二十五日那天。我母親帶著菊江和阿種去看戲,在中場休息時,她突然回頭往後面看了一下,結果竟然看到我父親就坐在二樓最前面的位子上。散戲回來後,我母親就好像發瘋似地顫抖不已,菊江和阿種也一樣。」
「她們兩人也認為那就是你父親嗎?」
「其實,第一個發現的是菊江,然後她又告訴我母親和阿種。」
「難道她們沒有上樓去證實一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你父親?」
「沒有。菊江和阿種都說事情來得太突然又太可怕,因此沒有人敢去證實;反而是那個人被她們三個發現後,就一直縮著身體,好像有意躲著她們。等到菊江和阿種鼓起勇氣要上樓去看個清楚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美彌子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似的。
金田一耕助的心裡好像摘了一滴墨汁,漸漸地暈散開來。
「然後呢?」
「對了,我們家明晚要卜卦喲!」
「卜卦?」
美彌子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搞得金田一耕助有些摸不著邊。美彌子又繼續說道:
「是啊!他們要問問看,我父親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喔,對了,我還忘了一個人呢!」
「什麼人?」
「目賀重亮,他的年齡大約五十二三歲,是我母親的主治醫生。我母親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毛病,只不過一天到晚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痛,因此,目賀醫生經常到我們家來,就像是自家人一樣。明天的卜卦就是目賀醫生主持的。」
金田一耕助十分困惑地看著美彌子,美彌子則繼續說道:
「最近很流行這種玩意幄!對了,金田一先生,你明天也來參加好嗎?」
話題突然又扯回來了,金田一耕助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一下;接著,他挪了挪身體問:
「照你這麼說,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還真無法預料?」
「也不是這樣,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卜卦這碼事,我請您參加,只是希望您能好好觀察一下這些人,拜託您啦!」
美彌子略帶憂慮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幽幽說著:
「我最近也感到非常不安,我並不在乎母親是否還存著我父親尚在人世的幻想,因為我母親本來就是那種神經質的人。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會有幾個長得和自己相似的人,因此,我認為前天晚上,我母親應該是遇到一個長得和我父親相似的人,但是,我也覺得這絕非偶然,其中或許有什麼陰謀。」
美彌子意味深長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後,接著說:
「像我母親那種神經質的人,在那樣的場合裡,是很容易上當的,因此我才認為有人故意製造假像,要我母親相信父親仍然活著。唉!我該怎麼辦呢?金田一先生,我真的好害怕!」
美彌子一臉驚恐的神情。
「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去和等等力警官商量,他曾在天銀堂事件裡幫過我父親的,是他叫我來找你……」